第25節(jié)
杜玉樓心領(lǐng)神會,誠心誠意給李玨寧抱拳道了謝。 要緊的都點了,李玨寧干脆把人情給做完,“那孩子有多大年紀了?” 杜玉樓悶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道:“虛歲為七。” “那就是五周歲?!崩瞰k寧想了想道:“幼兒體弱,他又是在京中出生的,桂州潮濕炎熱,的確是受不住。不過一個幼童,這樣罷,我打發(fā)人去與大哥說一聲,你去告訴弟妹,讓她叫人把孩子接回來就是?!彼f著停了一停,“就此一次,旁的人要想再回來,先于我大哥好好盡忠去?!?/br> 杜玉樓聽完這話心中喜悅,對辜家,他也是有感情的,昆哥兒的父親辜正平與他還是摯友。只是后來各為其主,他為了父親先前的謀劃,不得不與許多人都疏遠了,后來又因身份尷尬,輕易更不敢出面為友人轉(zhuǎn)圜。這會兒他還有些猶豫,“辜家是流放罪臣,皇上那頭……” “值當(dāng)什么,別說一個孩子,只怕是辜家我大哥早都不放心上了??煞潘麄兓貋?,卻是萬萬不行。”李玨寧自傲的笑了笑,“你若不放心,我這就叫人說去?!闭f罷叫了蘇嬤嬤親自回宮走一趟。 杜玉樓看著一貫穩(wěn)重的蘇嬤嬤都沒阻止,只是笑呵呵的應(yīng)了,心中先就松了一口氣。 果然兩個時辰后蘇嬤嬤帶了兩輛車的賞賜回來,里頭不僅有林氏和孫青蕪給的,還有各位太皇太妃巴結(jié)的,更有不少是李廷恩親自賜下的珍品。名貴藥材,金銀玉器,錦緞古董,放在常人家樣樣都是珍寶,在李玨寧這兒,連服侍的宮婢都只是習(xí)以為常的入了冊就放去庫房。 蘇嬤嬤并沒有看著宮婢們清點賞賜,而是笑呵呵在李玨寧和杜玉樓跟前回話。 “皇上的旨意,說是公主既喜歡這孩子,也不用駙馬遣人去桂州,再有五日,去南疆冊封的宣撫使就要起行,到時順道將人接回來就是。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規(guī)矩,那孩子的罪籍,先且如此罷?!?/br> 能把流放的罪臣之后帶回來就不錯了,還強求什么罪籍?杜玉樓已是大喜過望,至于李玨寧,更不會為了個沒見過的孩子去找李廷恩鬧騰,聞言就點了點頭,“就如此罷?!笨炊庞駱窍膊蛔越?,故意嘆了口氣,“瞧咱們的駙馬爺樂的,蘇嬤嬤,趕緊叫人告訴二弟他們?nèi)?,省的我那侄兒在娘胎里弱了身子駙馬爺心疼呢?!?/br> 杜玉樓被李玨寧這么一打趣面色一紅,表情卻又習(xí)慣的恢復(fù)了平板的模樣,惹得李玨寧撲哧一聲又樂了起來。心里美滋滋的,哼,別說你只能算是塊冰,就是一塊頑石,老娘天長日久也能把你滴穿了,再說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還有這小東西幫忙呢。想著想著,她唇角情不自禁的上翹,脧了一眼邊上的杜玉樓。 沒笑多久,外頭周嬤嬤進來,像是有話要說,看杜玉樓在這兒,又給收了回去。 杜玉樓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道:“我去外頭書房?!?/br> “省了罷?!崩瞰k寧白了他一眼,拉著他復(fù)又坐下來,對周嬤嬤抬了抬下巴,“有什么事都不用避忌著駙馬,說罷?!?/br> 周嬤嬤本就是作態(tài),好給李玨寧在杜玉樓面前做臉,當(dāng)下輕輕扇了自個兒一個嘴巴子,小聲回稟,“大長公主去了玉泉宮。” 李玨寧原本揚起的柔軟紅唇瞬間就往下拉了一拉。 第三段 玉泉宮是李火旺住的地方。原本李火旺是住在宮里,可后頭他嫌棄宮里不自在,李廷恩就把前燕在皇宮后頭的嵋山上留下的玉泉宮重新整修了一番,讓李火旺住了進去。山中行宮景致宜人,冬暖夏涼,還有無數(shù)新鮮嬌嫩的美人服侍著,日日滋補藥膳不斷,玩的看的盡有,李火旺是從沒想過自個兒這輩子還能享受這么大的富貴,他原本以為自個兒也就是靠著孫子做個老太爺了。眼下既然都當(dāng)了太上太皇,他也七十幾了,雖說身子還硬朗,又能活得了多久,趕緊享受享受罷。只是他兒孫族人都已成了皇室宗室,還有什么缺的?因而他沒別的想頭,性情上越發(fā)放縱了些,只是偏愛李廷恩的心思,不僅一點沒變,反比之前更加偏執(zhí)。 只是以前這位祖父發(fā)起脾氣來,頂多是能把家里的兒孫收拾幾頓,打幾棍子,眼下可就不一樣了。姑姑去玉泉宮,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李玨寧哼了一聲,了然的問,“張家那頭又出了事兒?” “是?!敝軏邒邼M臉訕訕的笑,“說是方安人前些時日得了位高僧指點,齋戒四十九日后有了身孕,京中人人稱奇呢,方安人可都過了四十了?!?/br> 李玨寧原本正有一顆沒一顆的往嘴里塞著青梅,聞言差點連核都給吞到了肚子里。還是杜玉樓眼疾手快,給她拍了背,又喂了盞五色露這才緩過氣。 “你聽就聽了罷,這樣上心作甚?!倍庞駱遣铧c沒給李玨寧嚇住,坐下來就瞪了李玨寧一眼,卻瞪的李玨寧心里甜絲絲的,這人,可難得對自己將臉上的神情變幻變幻。 李玨寧朝他討好的笑了笑,沒空辯解,緊著問也是一臉害怕的周嬤嬤,“方氏真有身孕了?” 周嬤嬤方才被嚇得不輕,這要真是李玨寧有個閃失,她全家上下腦袋都保不住,此時不敢再賣關(guān)子,忙道:“回公主的話,是真的。宋孺人還特意請大長公主出面請了位太醫(yī)過去瞧?!?/br> 宋素蘭在張家地位尷尬,方氏其實說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以前還罷了,橫豎她生不出來兒子,宋素蘭雖說有李廷恩這個出色的表兄弟撐腰,到底依舊是個教坊出身外室進門的妾,李廷恩也擺明了只要宋素蘭活的好好的就成,妻妾名分他不會干預(yù)的。為了張和德的官位和娘家兄弟的前程,她這個正妻頂多是不拿捏不虧待宋素蘭就是。宋素蘭生的兒子依然是她的,她照舊還是正房太太。 可前燕破滅,方家?guī)仔值苤钡阶詈蟠缶忠讯ú磐缎Ю钔⒍?,張和德亦是如此,之所以最后全能留居原位,不得不說是有宋素蘭的緣由在。李廷恩成了皇上,李桃兒成了大長公主,哪怕李廷恩沒有開口,甚至沒有賜予宋素蘭爵位,然則到底不一樣了。大長公主的女兒,皇帝的嫡親表姐,說讓你當(dāng)一般的妾看待,你果真就能當(dāng)一般的妾看待不成? 方氏對宋素蘭真是連想當(dāng)祖宗一樣供著都不行,她有時候都想干脆自請和離算了,好歹有個讓位的情分在,還能在宋素蘭和大長公主跟前討一二人情呢,偏偏李廷恩對宋素蘭的吝恩又讓朝野士林都交口稱贊,若此時方氏下堂大歸,那成什么了? 是以,不僅李桃兒覺得女兒受了大委屈,在許多人瞧來,方氏那日子才是真煎熬。至少在李玨寧眼中,宋素蘭這位表姐,真是不用時時都在人前做出一副柔弱樣來。 只是對宋素蘭可以不假辭色,對李桃兒這個姑姑,李玨寧還是有些感情的。不過乍然聽聞年過四十的方氏有孕,她還是覺得忍不住有些想樂,往后一靠搖頭道:“哎呀,這可如何是好,昇哥兒那孩子可都十來歲了,再過一二年就要議親,母后還道姑姑一直想等著把人看下來讓大哥下道賜婚的恩旨呢。這要方氏老蚌生珠的得了個兒子,昇哥兒豈不成了庶出。” 蘇嬤嬤與周嬤嬤都裝作沒聽見這話。 杜玉樓對著妻子時不時冒出的口無遮攔驚人之語卻已慣了,這實在是個與他之前想象中大相徑庭的金枝玉葉。只是慣了是慣了,他下意識的反駁:“族譜已記名,昇哥兒就是嫡長子,哪怕方氏再生一百個兒子,昇哥兒照樣是嫡長?!?/br> “哈,你這話糊弄外頭的人去罷。這天下,多得是昇哥兒這樣出身的孩子,嫡母無子抱到膝下時自然是尊尊貴貴的嫡長,一朝嫡母有孕,這樣的孩子若有命能平平安安長起來分一分產(chǎn)業(yè)出去過日子都是好命,還指望做嫡長子承繼祖業(yè)?”李玨寧白了他一眼,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動了好幾圈,直起身來看著杜玉樓,“咱們這就進宮去給母后請安罷?!?/br> 杜玉樓木著一張臉,“你想進宮瞧熱鬧?!彼眠@樣平板無波的語氣把事情說出來,真是叫李玨寧倒足了胃口。 李玨寧說的昇哥兒可憐,可她也知道昇哥兒其實并不可憐,別人家或許這樣的孩子會夭折,可昇哥兒,無論如何不會有差錯的。她的確只是想進宮看熱鬧罷了,看杜玉樓不通融的模樣就嘟了嘟嘴。 杜玉樓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笑意,緩緩道:“張家和方家都不會留下這個孩子。” 李玨寧原本都背過身子倚在迎枕上假寐了,聽得這話一下扭過頭,“你說真的。” 杜玉樓知道妻子聰慧,可妻子畢竟不是勛貴官宦出身,不了解有野心的家族想往上爬愿意付出的代價,他伸手溫柔的撫了撫妻子的鬢角,嘴角難得朝上提了一提,透出的卻不是笑意,而是股寒意,“他們不會要這個孩子的?!本拖袷钱?dāng)年自己的父親一樣,宋玉梳失去的那些孩子,全都是母親下的手,還是宋玉梳自己不想要,抑或,父親也知道那時候要不得? 李玨寧望著丈夫唇邊那絲諷刺,忽然靜默下來,往杜玉樓的懷中靠了過去。 方昭環(huán)靠坐在紫紅色繡葫蘆藤流云緞面的大迎枕上,面容不僅蒼老,更有一種沉沉的死寂之色。她眼珠子木愣愣的望著一個地方看,似乎已經(jīng)失去神智,根本沒有聽到邊上的人在說什么。 牟廷芳覺得十分為難。捫心自問,她其實并不愿意來做這樣的事情,可為了整個方家,既然婆婆不愿出頭,她這個管家的長媳就責(zé)無旁貸了。這不是與家中妯娌們爭那點針頭線腦好處的時候,還指望著互相算計。 說了半天,她自覺的口渴,端起邊上的茶喝了一口,覺得味道有些古怪的熟悉,砸了砸舌頭,她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上好的安胎茶,不由在心下暗暗嘆息。 這孩子,若是早些來多好,哪怕是再早四年!這個時候來,無論如何是生不得了。 “阿媛,該說的大嫂都與你說了。這孩子來的實在不是時候,不是你大哥他們狠心,這孩子,著實留不得,他一留,可是要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命啊。你這十幾年都熬出來了,眼看就要過好日子,何苦為了這么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把家里上下都拖進去。你就是不顧念娘家,你總要想想你生的七個閨女,難不成要為這一個,讓她們跟著都吃苦受累?!?/br> “呸!”一直未說話的方昭環(huán)忽然一口啐在了牟廷芳伸過來的手背上,“少拿嬌云她們出來說話,你們就是想保住自個兒的榮華富貴,我已經(jīng)是嫁出來的姑奶奶,不是方家的人,有本事你叫他們上張家來拿刀剖了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來。哈,我倒要瞧瞧,到時候朝堂上那些人又會說些什么!” 賠了半天不是,勸了半日,不開口是不開口,一開口就得了兜頭一頓罵,滿頭滿臉的唾沫星子。哪怕牟廷芳再覺得心懷愧疚也憋不住了,登時板了臉,掏出帕子慢慢將唾沫擦凈,波瀾不興的道:“你心里有氣我這當(dāng)大嫂的也明白,你有火只管發(fā)就是?!笨捶秸循h(huán)滿眼恨意,她忍不住微笑起來,“你覺著方家欠了你,為了榮華富貴舍棄了你,讓你受委屈,你覺得娘家人都是無情無義。可你怎的不想一想,若是真的無情無義,你大哥他們早就升官,用得著如今闔家?guī)仔值芏颊{(diào)到戍衛(wèi)監(jiān)去,原本是領(lǐng)軍的人,眼下倒成天料理鄉(xiāng)間雞毛蒜皮的事情,我這做嫂子的可曾在你面前念過一句不好?可曾當(dāng)著那宋姨娘的面矮過你半截腰!” 方家世代武將,不說富貴,在軍中亦有一二分顏面,是中間那批過的比較舒暢的將官。方家?guī)仔值茉径际窃诟度A麟手下的天破軍,前燕破滅后,他們自然投靠新的朝廷大華。只是天破軍撤銷,付華麟被李廷恩點為中軍麒麟軍的都督,方家?guī)仔值軈s被從軍中清理出來,成了李廷恩新設(shè)立的戍衛(wèi)監(jiān)下的官員。 戍衛(wèi)監(jiān)是李廷恩仿照現(xiàn)代武警制度所設(shè)立的職能部門,試圖將其在保持戰(zhàn)力的情況下又集合現(xiàn)代的警察職能,既能夠受地方官府管轄又可自中央到地方統(tǒng)管,實際就是要將裁撤下來戰(zhàn)力疲弱的軍人分離出來成為武警,亦古代的衙役。同時若國有大戰(zhàn),這些曾經(jīng)接受過訓(xùn)練的衙役們又能迅速的融合進來,補充兵力。既然是嘗試,眼下當(dāng)然不會大張旗鼓,多半是先到鄉(xiāng)村之間處理些瑣碎事宜,要緊的縣里,府州一級的安全戒備,尚沒有戍衛(wèi)監(jiān)插手的余地。 這種方式不僅涉及到軍隊的改革,還與政治有關(guān),牽涉到地方種種利益,須知衙役算是賤籍,吏員平日看起來也毫不起眼,可吏員往往是世襲,在當(dāng)?shù)乇P根糾結(jié)數(shù)代,官府下層差事被大量的吏員世家把持,衙役這種差事也是他們利益的一大來源。再有設(shè)立戍衛(wèi)監(jiān),將這些原本是從軍的人分離出來,已是勛貴的無所謂,中層有官職沒干系,底下那些世代軍戶的又要如何料理,新設(shè)的衛(wèi)籍在所有戶籍中算作幾等,種種繁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朝堂爭的不可開交。好在李廷恩籌謀已久,兵權(quán)在手,方能將事情順利推行下去。然而戍衛(wèi)監(jiān)不比其余新設(shè)的部門,哪怕李廷恩給了衛(wèi)籍與軍籍相等同的待遇,看起來戍衛(wèi)監(jiān)將來也是要掌管大權(quán),到底許多人不放心,戍衛(wèi)監(jiān)算是個大冷的地方,多是不得志或不討上峰喜歡的才會被整治過去。 似方家這樣在京都盤踞了數(shù)代的地頭蛇,故交無數(shù),以前在軍中也立過一二微末的軍功,偏偏一家五兄弟連帶子侄都被一簍子打發(fā)到了戍衛(wèi)監(jiān),整日和鄉(xiāng)間老農(nóng)打交道,誰的眼睛也不是瞎的,怎會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興許未必是頂頭那些人的意思,可有些事,是不必這些人開口的。 牟廷芳越說越氣,想到這幾年辛酸的煎熬事,忍不住一陣怒氣勃發(fā),“家里男人日日白天黑夜出去忙活,我與你二嫂她們也不得閑,戍衛(wèi)監(jiān)新立,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著,咱們唯恐哪兒有個不是,只得多方打點,偏生家里的產(chǎn)業(yè)這幾年都不順當(dāng),我的嫁妝田已是賣的差不多了,家里而今連給松哥兒他們置備聘禮的銀子都拿不出來,更別提還有你幾個侄孫女兒等著成婚。”她氣恨的抹了一把淚,見方昭環(huán)似是呆住,冷笑道:“這些小姑都不知道罷。您自嫁出門,回娘家就只會說受了委屈,以前家里立得住,你大哥他們哪回不一聽你說就齊齊上門來給你撐腰。后頭被壓住了,家里覺得對不住你,有點好玩意兒,家里都點著務(wù)必要先給你送來。饒是如此,依舊覺得咱們對不住你,你為娘家受了大委屈。小姑,我這當(dāng)大嫂的敢拍著心口說句大實話,咱們對你,實是對得住了。就是家里再揭不開鍋,咱們幾個做嫂子的連帶著你的侄兒媳婦們把嫁妝都當(dāng)盡,每月照舊東挪西湊出銀子給你送來,就怕你在宋姨娘面前吃了苦頭,被下人慢待?!?/br> 方昭環(huán)望著牟廷芳,已是說不出話來,神情一片渾渾噩噩。 牟廷芳卻并未解氣,“你說咱們對不起你,娘家兄弟舍你選了榮華富貴,你怎不想一想,要真舍了你,你如何還能好端端活在這兒。”看方昭環(huán)神情愴然,她心口拂過一絲快意,臉上的笑竟帶了幾分惡毒,“你不曉得罷,打從皇上率軍圍了都城,就有人來勸你大哥他們把你接回家來,是咱們都不忍心,眼睜睜看著旁的人都私下早早去投效了,咱們還指望外頭有人領(lǐng)軍來勤王。后頭皇上登基,大長公主獲封,方家上下日夜難安,多少人叫咱們把心狠下來,你大哥他們都不肯,還叫我們這些做嫂子的時常來看著你,又花重金托付了幾個以前相熟的人家,讓人暗地里尋了三兩位耿介的御史幫忙說話。自打你大哥他們?nèi)チ耸l(wèi)監(jiān)后,大長公主府長史明里暗里透了多少回話出來,說大長公主日日憂心愛女,夜不能寐,時時泣啼,咱們都裝著不明白?!?/br> 話到此處,牟廷芳眼眶已經(jīng)濕潤,她看著呆呆傻傻的方昭環(huán),冷冰冰道:“小姑,我今兒與你把話放到這兒。兒子,誰都想要,可你這一輩子的確沒這個福氣。以前方家能幫你壓著張和德之時,你連生七個閨女,方家不顧流言,照樣不許張和德納妾。如今方家壓不住張和德,自身難保,為了你的性命幾近傾家蕩產(chǎn),把家里老少爺們兒都給拽進了坑里。你偏偏要在這時候有孕。若你執(zhí)意要把這孩子生下來,我這做嫂子也顧不得婆婆會怎樣怨怪我,更顧不得和你大哥的夫妻情分,只能與你同歸于盡了?!?/br> “你敢!”方昭環(huán)原本陷入悲痛的情緒驟然回轉(zhuǎn)過來,目呲欲裂的望著牟廷芳。 “我有何不敢的。”牟廷芳冷靜的笑,“我膝下有兒有女還有孫子,哪怕是為了兒孫,我也愿意豁出這條性命,沒有為了你肚子里一個不知如何的胎兒就把我的子孫都拖進去一輩子的道理。” 方昭環(huán)這回是真的怕了,她當(dāng)然知道自個兒這大嫂硬起來的手段,她不由捂著肚子往墻上縮了縮,語氣也跟著軟了下來,“大嫂,皇上不是還封了我做安人,你們放心,我早就想明白了,這孩子生下來若是個男孩,就是個嫡次子,萬萬不會動了昇哥兒的位置。” “有一就有二。”牟廷芳毫不動搖的搖頭,“再說了,記名的嫡長子和真正的嫡子,到底是有差的。本朝重嫡庶,你這孩子一旦生下來,將來昇哥兒若有封賞,你的兒子又當(dāng)如何。論起來你和皇家沒干系,可孩子偏偏是昇哥兒的胞弟。皇上自然不會掛念一個孩子,大長公主卻是未必。畢竟是皇上的親姑姑?!?/br> 大長公主性情剛硬,手段狠絕,逼急了動了手,難不成還真指望皇上出面來主持公道。笑話,皇上愿意聽御史羅唣幾句已是不易。 牟廷芳深吸一口氣,盯著方昭環(huán),“小姑,這一回你為了大伙兒吃了大苦頭,大嫂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今后我那七個外甥女,哪怕是我要閉眼,也會先交待了你侄兒他們好好看顧。”她說完閉了閉眼,一聲厲喝,“來人,把藥端進來!” 方昭環(huán)嚇得渾身哆嗦,拼命找躲藏的地方卻尋不了,只能用被子把自個兒給蒙起來。 外頭進來四個壯實的婆子,一個手里端著藥,其余的進來看了眼牟廷芳,上去就把被子給拉開,拉手按腳掰嘴的制住了方昭環(huán),嘴里還道:“太太放心,咱們撿的都是最好的補藥,全是溫補的藥材,太太喝了睡上一覺,醒來就好好過日子?!?/br> 方昭環(huán)起初還拼命掙扎,等眼角的余光看到其中一個婆子是張和德奶娘的妹子后,心中一涼,木愣愣的任憑人將不知道是何滋味的藥湯給灌了下去。 李桃兒這還是第一次在九極宮中如坐針氈,她有心想要說兩句話,可知道李廷恩這是有意冷落,又怎敢開口。 李廷恩將一本奏折丟開,看李桃兒的模樣,輕輕嘆息道:“姑姑,朕再為宋氏則一門親事罷。” 李桃兒聞言大驚。 她怎會聽不出李廷恩的意思,以前不肯給賜封,好歹私下稱呼一聲表姐,然而如今只叫宋氏了。何況是再尋一門親事! 驚惶之下,她匆忙起身跪到了地上,“皇上……” “扶姑姑起來?!崩钔⒍骺粗钐覂罕缓钫追銎饋?,目光平靜無波中又帶著一股寒涼,“姑姑,朕當(dāng)年初見宋氏,就曾問過她,是要隨朕一道離開,還是要留在張家做張和德妾室。朕也告訴她,若她要做張和德妾室,一生只能是妾室,朕絕不會為她罔顧規(guī)矩禮法。如今朕做了皇帝,便更不能違背昔日言語,若朕帶頭如此行事,則天下效仿者眾。女子本為弱勢,姑姑昔年也曾經(jīng)歷磨難,當(dāng)明白朕話中之意?!?/br> 怎能不明白,若是不明白,以自個兒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讓女兒做正妻,根本就不用侄兒,輕輕巧巧就能取了方氏的性命。 李桃兒淚水簌簌而落,抖著嗓子道:“皇上,我曉得,這回是素蘭錯了?!?/br> “此事不必再提?!崩钔⒍魈鹗种棺±钐覂航酉聛淼脑?,“朕未賜予宋氏封號,卻答應(yīng)過姑姑,將來必不虧待昇哥兒。而今宋氏既容不下方氏腹中骨rou,更容不下方氏,朕也容不下這個表姐了?!?/br> “皇上……” “麗樂大長公主,妾謀主母,本當(dāng)梟首!”李廷恩目色森冷如劍,一下?lián)舸┝死钐覂簝H剩的勇氣,“朕看在你的顏面上,將她發(fā)嫁西北軍戶為正妻,已是格外容情。” 發(fā)嫁西北軍戶…… 西北雖說不再是蠻荒之地,可離長安何止千里之遙。何況這樣發(fā)嫁出去,已經(jīng)不僅僅是再嫁,而是表明要徹底割裂女兒與皇室的糾葛,往后女兒過得是好是壞,是死是活,自己這個身為大長公主的母親,都不能再干涉了。 可面前這位做了天子的侄兒,自己是很清楚明白的,他一旦做了決定,便絕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動搖更改。自己不能為了一個女兒,把情分都耗盡了,自己還有兒子,還有才出生不久的小孫子和失去母親,全靠自己庇護且快要成親的外孫。 然而若水就此不管,自己就只剩下這個女兒了啊,還要連這塊心頭rou都舍了不成? 素蘭,糊涂的孩子。娘早就告訴過你,你就是當(dāng)個姨娘,除了名分上,你比旁的人都不差什么。只要你不想著謀害方氏,你能比京中許多貴女,許多宗室女都過的逍遙快活,皇上重情,壓了你縣主的封號,總會在別的地方給你填補回來,你為何就是不信娘的話。張家和方家都不要方氏肚子里的孩子了,你偏偏還要趁著娘進宮尋機為你在太上太皇面前求憐的時候私下在那碗墮胎藥里再添一份毒。方氏死了,娘往后也見不到你了。你比方氏年輕這么多,方氏日夜提心吊膽,又還能熬多久,你遲早會是正室的,為何你就是不聽娘的話。 好歹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風(fēng)雨,縱然李桃兒此時心痛難當(dāng),理智依舊占了上風(fēng),女兒的命運不可更改,外孫的前程卻一定要有個保證。 “皇上,素蘭犯下大錯,我無話可說,可昇哥兒那孩子,他往后可要怎么辦?!?/br> 親娘發(fā)嫁軍戶,養(yǎng)母是被生母毒死的。以侄兒的秉性,張和德這回也討不得好,可外孫該如何是好。哪怕是接回大長公主府,這孩子只怕將來也要受不少白眼。 “昇哥兒是朕親自抱過賜的名字?!笨蠢钐覂好靼走^來,李廷恩語氣溫和了許多,安慰道:“姑姑放心,張和德罷官回家后,昇哥兒不必回鄉(xiāng)下。他是朕的親外甥,太后已與朕說過,有意將昇哥兒接到宮中撫養(yǎng),待長成后,太后會親自為昇哥兒挑選一門合適的親事。” 到太后宮中,的確比到其余的地方都更妥當(dāng)。閑居的太后可以撫養(yǎng)一個外甥孫,統(tǒng)管后宮的皇后卻不能如此,何況皇后才多大年紀。 李桃兒也清楚林氏的脾氣性情,必然不會虧待昇哥兒,今后自己進宮見面也方便,還能大大提高昇哥兒的身份,省的今后為身世所累,李廷恩給的,已是厚恩了。李桃兒心甘情愿的伏地給李廷恩行了大禮。 李桃兒走后,侯兆進來稟報,“皇上,慈寧宮那頭……” “叫個人出去,把昇哥兒給接進來送到母后宮中?!?/br> 侯兆沒想到李廷恩如此雷厲風(fēng)行,吃驚之余挑了個妥當(dāng)?shù)男√O(jiān),再點了幾名禁衛(wèi)隨著一道去了張家。 宋素蘭完全沒想到她突然心血來潮想要借刀殺人,最后竟會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果。她原本以為,木已成舟,無論如何她是皇親,最后總會將事實掩蓋住,讓她順理成章的坐上方氏的位子。 “娘,您幫幫我,幫幫我,娘……” 李桃兒看著滿面淚痕的女兒心痛如絞之余卻更有怒火,“我告訴過你什么,不要去爭不要去搶。娘已經(jīng)是大長公主,不管是張家還是外頭,沒人敢虧待你,你只消好好過你的日子就是。你為何就是不肯聽我的話!富貴的太平日子不肯去過,偏偏要走這一條絕路!”她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臉,也許這是最后一次了,“皇上將你打發(fā)到西北,算是法外開恩。娘在西北亦有一二相識的舊故,娘會給她們先送個消息,讓他們在軍戶里頭給你挑個有能為的??捎谢噬现家庠谇埃齻兾幢馗沂聼o巨細的幫扶你,為了你弟弟她們,娘也不能違背皇上的旨意。往后就靠你自個兒了,只盼老天仁厚,我們母女還有再見之日?!?/br> “娘!”宋素蘭不敢置信,癲狂的吼了一聲。 李桃兒狠了狠心,她從宮中出來,又累又懼,實在不想再聽女兒的抱怨之語,當(dāng)即抬了抬手,身邊的女官上前來手腳利落的堵住了宋素蘭的嘴。 “去罷,不用擔(dān)心昇哥兒,皇上已有旨意,將昇哥兒接到太后跟前撫養(yǎng),娘往后會時常進宮去看他,這也是娘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闭Z罷身心俱疲的她示意人將掙扎不休的宋素蘭拖了出去。 直到宋素蘭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李桃兒才頓覺一股疲憊涌上來,差點一頭栽倒了地上。正好從側(cè)間出來的大兒媳明春之見了急忙上去扶住李桃兒,著急道:“娘,來人,快去請?zhí)t(yī)過來。” “不行?!崩钐覂褐皇嵌虝簳炑#环鲋豢苛r就醒過神,拉住明春之的手,“你二妹這就要被送走,我若此時傳了太醫(yī),外頭人該如何想。就是你外祖父他們,心里也不會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