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接下來的幾日, 沈珠曦減少了李鵑的進食次數(shù),李鵑明顯急躁起來,整日發(fā)出沙啞可憐的嗷嗷聲。 李鶩冷眼看著沈珠曦那呆瓜每日和虎崽子“講道理”, 終于, 等到虎崽子把院子里曬太陽的豆綠牡丹啃得稀巴爛,被沈珠曦一怒之下關(guān)了禁閉后,李鶩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李鵲取下靜室的門栓, 李鹍屏住呼吸推開房門,李鶩一腳攔住想要爬過門檻逃出的虎崽子, 捏著它的后頸, 將它一把提了起來。 “沈珠曦這是喂豬呢……怎么這么重!” 李鶩罵罵咧咧地把虎崽子扔進麻袋里, 袋子里還有一只活雞, 至少一個時辰里,虎崽子應(yīng)該不會折騰。 “大哥, 我陪你去吧?!崩铢o道。 “我也陪你……”李鹍道。 “你們留在這里,替我糊弄一二?!崩铤F道,“我把它扔去山上就回來, 你嫂子要是問我,就說我去范府了。” 交代完兩人, 李鶩提著麻袋,做賊般地鬼鬼祟祟離開了四合院。 另一邊, 沈珠曦正在隨記雞店, 和隨蕊一起觀看九娘從魚頭鎮(zhèn)寄來的信。 九娘不認字,雖讓朱秀才代筆, 但字里行間都透露出了九娘特有的語氣。她半嬌半嗔, 半真半假地責備她們兩人都拋下她一走了之, 讓她獨自一人在魚頭縣好生寂寞。 隨信寄來的,還有兩個干葫蘆做的小酒壺,里面裝著半斤九娘新研發(fā)的夢仙酒,沈珠曦怕酒氣發(fā)散,不敢揭開壺蓋,光是靠近壺蓋,就能聞到醇厚的酒香。 李鶩定然喜歡。 沈珠曦想也沒想就決定把這壺酒送給李鶩。 有酒還不夠,沈珠曦決定回家時再買一根鹵豬蹄,等李鶩回家,見到這兩樣?xùn)|西,一定會非常高興。 只希望他不要一個高興,再發(fā)表一篇《愛蹄說》。 收到九娘的信,沈珠曦和隨蕊都很開心,但這開心之中,又帶著一縷憂郁:糧價飛漲的問題不止是襄陽城才有,就連金州的魚頭縣也出現(xiàn)了糧價飆升的情況。 糧食短缺的問題似乎正在進一步蔓延。 “開春之前,你們一定要省著點糧食。能去外邊買的就去外邊買,不要消耗存糧……”掌家更有經(jīng)驗的隨蕊送沈珠曦出門時,還不忘反復(fù)叮囑。 沈珠曦一一應(yīng)下,又問她可有糧食過冬。 “我們家是賣吃的,怎么可能沒點存糧?”隨蕊大方道,“你要是沒東西吃了,就上我家來——不過別告訴李鶩,那廝狡猾得很,說不定會故意不給你飯吃,讓你來我家天天蹭飯。” 沈珠曦哭笑不得:“他不會的?!?/br> “……情人眼里出西施?!彪S蕊不服氣地嘟噥一聲。 沈珠曦告別了隨蕊,在途徑的鹵食店停了下來。她看著柜臺上空蕩蕩的筲箕,問無精打采的店家:“掌柜,還有鹵豬蹄嗎?” 掌柜抬眼,看向她腰間的荷包:“鹵蹄五兩銀子一根。” “……能切半根嗎?” 掌柜沒說話,直接起身鉆進了店鋪后院。沒一會,他用荷葉包著一根鹵豬蹄出來了。掌柜沉默地站在柜臺前,鋒利的砍刀咚地一聲下去,案板上的豬蹄就變成了兩半。 “掌柜,你為什么不把鹵食放在柜面上了?”沈珠曦問。 掌柜言簡意賅道:“怕被搶?!?/br> “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敢搶?”沈珠曦吃驚道。 掌柜抬眼看了她一眼:“人都要餓暈了,還有什么干不出來的事?” 襄陽的情況竟已惡劣至此…… “官府可有應(yīng)對之策?”沈珠曦忍不住道。 “能有什么應(yīng)對之策?”掌柜譏諷反問,“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死了唄。頭頂烏紗帽的老爺們哪能想起我們百姓的死活。” 他把半根豬蹄包了起來,用一根細麻繩系好后遞給沈珠曦。 “再過兩日你就不用來了,我不賣鹵豬蹄了?!?/br> 沈珠曦大驚:“為什么?” “沒有合適的豬了。”掌柜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你去rou鋪看看,豬羊和人一樣,都餓得皮包骨頭了?!?/br> 沈珠曦心情低沉地離開了鹵食鋪。一路上所見行人,大多面黃肌瘦,目光麻木。有一身補丁的老婦,倚在低矮的門前,渾濁的視線跟著沈珠曦手里的荷葉包移動。幾個瘦脫了相的小孩追逐著跑過街道,被追逐的那小孩手里攥著半塊臟兮兮的紅薯。 她覺得手里的半根豬蹄愈發(fā)沉重。 回到四合院所在的巷子口時,沈珠曦偶然遇見一隊穿官服的衙役,為首那人見到沈珠曦立即行了一禮。 “李夫人來的正巧,我們范大人在府中召人議事,還請夫人代為傳話,請李爺盡快去一趟范府?!?/br> “可是為了饑荒一事?”沈珠曦脫口而出。 為首衙役詫異地看她一眼:“應(yīng)當不是。” 眼下還有比饑荒更重要的事嗎? 沈珠曦壓著怒意,客客氣氣地送走了一隊衙役。 她回到家,將鹵豬蹄和酒壺遞給迎上了的婢女,道:“等老爺回來后,把酒熱上,豬蹄切了端出?!?/br> 沈珠曦走進后院,打算去把關(guān)禁閉的李鵑放出來。她剛走到靜室門前,李鵲和李鹍就從走廊另一頭穿了出來。 “嫂子?!崩铢o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沈珠曦的手從門栓上放了下去。 “我剛回來?!彼?,“李鶩呢?” “大哥被叫去范府,午食只有我們?nèi)齻€吃了?!?/br> “他去了范府?”沈珠曦吃驚道,“他什么時候去的?” 李鵲似乎看出她心里的狐疑,頓了頓,模糊不清道:“……具體時間我不記得了,走了有些時候了。嫂子有事要找大哥?” 李鵲說李鶩去了范府,可她剛剛才在門口遇見知府的人。 他根本沒去范府,他去了哪里? 沈珠曦心里升起不好的預(yù)感,她忽然抽出門栓,猛地打開了靜室的門。 “嫂子——”李鵲的后半句話在沈珠曦看到空蕩蕩的靜室后吞了下去。 聯(lián)想起李鶩反常的蹤跡,沈珠曦立即明白了。 “他把李鵑帶去哪兒了?”沈珠曦走出靜室,怒目看著眼神躲閃的兩人。 “嫂子……” “告訴我,他帶李鵑去哪兒了!” 李鵲看著怒目而視的沈珠曦,沉默半晌,說:“大哥把它送回它該回的地方了?!?/br> 沈珠曦轉(zhuǎn)身就走! 李鶩一定是去了山上! “嫂子,你不知道大哥去了哪里,你別貿(mào)然……”李鵲追了出來。 話沒說完,他就看到沈珠曦攔下一個在門口騎竹馬玩耍的小女孩道:“你看見我相公去哪里了嗎?” 小女孩平時從沈珠曦這里沒少拿到零碎吃食,聞言笑嘻嘻地把手一指,想也不想就出賣了李鶩的行蹤。 走左邊是去東門,走右邊是去西門,只有這兩座門外有山林,李鶩若要放生李鵑,只有這兩個地方合適。小女孩既然指的是左邊,那他肯定去的是東門外的柿子山。 沈珠曦確定方向,毫不猶豫向著東門走去。 李鵲和李鹍緊隨其后,李鵲知道勸她不動,不發(fā)一語地跟在她身邊。 沈珠曦搭上一輛載客的牛車,李鵲和李鹍接著跳了上來,李鵲交過三個人的車錢后,牛車直奔東門外的柿子山。 “嫂子,大哥也是為你好?!崩铢o道,“它始終是猛獸,我們于它而言,都是行走的鮮rou。更何況,現(xiàn)在糧食緊缺,我們養(yǎng)活自己便困難了,它越吃越多,我們總有養(yǎng)不起它的一天。” 沈珠曦許久沒說話,等到牛車在東門停下,接受守城役人的檢查時,她才低聲道: “……我知道?!?/br> 她知道,她撿回來的這只長不大的小貓,極有可能是李鶩所說的老虎崽子。 她知道,她和李鵑總有一日會分別。 她知道,只是因為這一次又一次不得已的分別而難過。父皇,母后她護不住,白團和李鵑二世她也護不住。 沈珠曦不免感到深深的挫敗。 她和李鶩三兄弟,是否也會有分離的一天?她會繼續(xù)回去當表面光鮮的越國公主,繼續(xù)在寂寥空曠的深宮里和一只貓自言自語。 只要一想到這種可能,沈珠曦就覺得胸口悶得慌,像是有只冷酷的大手,拽著她的喉嚨管往下扯。 “……我只想看它最后一眼。”她喃喃道。 牛車駛出車門,在柿子山下將他們?nèi)朔帕讼聛?。沈珠曦提著裙角,神情堅毅地爬上了她最不愿意爬的山路,李鵲李鹍兩兄弟跟在身后,李鹍嚷著要抓山雞回去烤,李鵲在一旁潑他冷水: “連山都被人薅禿了,你還想打山雞?雞毛早都不剩了?!?/br> 三人爬上山路走了一段,依然不見李鶩身影,柿子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李鶩若想放生李鵑,絕不會選擇時有采藥人和獵人出沒的前山。沈珠曦專盯著泥濘小徑外的兩邊尋找,果然找到了一行新鮮的鞋印。 李鵲蹲下來看了半晌,點頭道:“是大哥的鞋子大小?!?/br> 三人順著腳印往樹林深處走去。 一片枯葉被輕輕踩碎。 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一只花斑大虎挪開寸厚的腳掌,悄無聲息地跟上了他們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