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今日是古怪的一天。 沈珠曦分明記得自己剛起床不久, 可是一睜眼,她又在床上了。 她坐在床上懵了好一會,才想起之前的事。她的花箋賣出去了, 她高興得買了豬蹄和燒酒, 周嫂回娘家去了,遇上周壯,回家時正好碰上李氏三兄弟,他們一起吃了晌午…… 然后呢?然后發(fā)生什么了? 沈珠曦瞇眼往窗外看去, 桂花樹上的小鳥嘰喳叫,伴著院子里不時響起的劈柴聲。 她皺眉下了床, 骨頭縫里又是一陣酸痛, 好像被人掄起來砸過一樣。 這李屁人, 是不是趁她睡著, 又打她了? 沈珠曦揉著眼睛出了門:“李……” 下一刻,她就嚇得跳了起來, 殘留的倦意煙消云散。 “李鶩!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她捂著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不是穿著下裳嗎?”李鶩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 “你把上衣也穿好!”沈珠曦紅著臉叫道。 “我干著活呢,穿那么多做什么?衣服臟了你給我洗?”李鶩說:“你昨天弄臟我的衣服, 我還沒跟你算賬!” “我什么時候弄臟你的衣服了!” 沈珠曦氣得睜眼,李鶩精壯的上身和醒目的游鳳花繡立時撞入眼簾, 她急忙緊緊閉上眼,臉頰卻已先燙了起來。 “昨天?!崩铤F抬起斧頭, 猛地?fù)]下。地上的木柴應(yīng)聲而碎?!澳阃稻坪? 發(fā)酒瘋,逮著就亂抱亂親——” “你放屁!”這話不得了, 激得沈珠曦連眼睛也顧不上閉了, 第一時間瞪眼反駁, 以維護(hù)自己的清白。 “我是李屁人,怎么不放屁?”李鶩冷笑著抬眼看她。 “你……” 沈珠曦嚇得結(jié)巴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叫李屁人? “李鴨,李屁人……”李鶩又一次揮下斧頭,粗壯的木柴在她面前碎成兩半?!吧蛑殛?,看不出來,你行啊——” 李鶩陰陽怪氣的話讓沈珠曦指責(zé)他不穿上衣的勇氣盡失,她揪著衣角,不愿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我真的發(fā)酒瘋了?還……還亂親亂抱?” “我騙你做什么?” 沈珠曦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我、我親誰了?” “喏?!崩铤F朝旁邊的桂花樹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昨天你就抱著它親,摳都摳不下來?!?/br> 從地獄回到天堂,這番話說的就是沈珠曦如今的心情了。 得知自己清白還在,她心也不慌,腳也不軟了,再看打赤膊的李鶩,也不那么難以接受了——左右他的清白已經(jīng)不在了,愛赤膊就赤膊,只要她的清白還在,希望就還在。 “傻站著干什么,醒了就來幫我做事。”李鶩沒好氣道。 “我怎么幫你?”沈珠曦問。 要她幫忙劈柴的話,她可沒那力氣。 好在李鶩也沒想過要她劈柴,他只是叫她過去,幫他在每次劈柴后撿走劈好的木柴,再把待劈的木頭豎著放好。 這活兒簡單,沈珠曦一口應(yīng)了下來。她端來一個小凳子坐在李鶩身旁,他每劈好一根木頭,她就把木柴撿開,放上新的木頭,李鶩再劈,她再撿,周而復(fù)始。 她說了幾句話,李鶩答得言簡意賅,聊天的意愿不高,沈珠曦自然也就不說話了。 李鶩好歹還有事做,她大多數(shù)時候是沒有事做的。人一閑,眼睛就容易亂瞟,眼睛亂瞟,腦子就容易亂想。 一旁的木柴已經(jīng)堆了四五層,李鶩時不時停下來,抬起手背擦拭額頭的熱汗。他的汗水順著胸膛流下,青色游鳳沾著水光,似在水中遨游,沈珠曦不敢多看,可眼神卻不由自主老是往上面偷瞄。 看得久了,她的思緒漸漸發(fā)散起來。 李鶩劈柴就劈柴,他怎么老是扭來扭去?難道這樣比較省力?可他時不時抹下頭發(fā)又是什么原因?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從她偷看李鶩后,李鶩似乎干得更賣力起來了。 李鶩穿著衣服的時候,高高瘦瘦,怎么脫了衣服,卻大變樣起來?他每次揮舞斧頭,繡著青色游鳳的右臂就像是河邊硬梆梆的石頭,在陽光下泛著耀目的水光。 沈珠曦盯著他手臂上的肌rou看,神智越飛越遠(yuǎn)。 也許……這就是他能做面首養(yǎng)家的原因吧。 人各有所長,面首也不是想當(dāng)就當(dāng)?shù)模铤F能在這一行吃開,必然也有他…… “你想什么呢?”李鶩忽然開口。 “……自己的道理?!?/br> “什么道理?你傻了?”李鶩皺起眉:“你看不見我流這么多汗?” “我看見了?!鄙蛑殛匾荒樏H唬骸拔耶?dāng)然看見了?!?/br> 李鶩白了她一眼:“你看見了還不幫我擦擦?” “哦……” 沈珠曦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去屋子里給他找手巾。 “我口渴了,廚房里有黃瓜,你去拿一根給我。你有扇子嗎?要是能在旁邊給我扇風(fēng)就最好了……要是沒有扇子,你就給我捶捶肩吧。要不是為了給你燒洗澡水,老子也不用每天劈這么多柴,挑這么多水……” 沈珠曦停下腳步,忍不住回頭提醒:“水不是李鹍挑的嗎?還有柴,也是……” 話說回來,他今日怎么想起自己劈柴了呢?家里的柴火,不是一直都由李鹍每半月來劈一次嗎? “沈珠曦,你嘰嘰呱呱這么多,是不是不想給老子擦汗?”李鶩掛上臭臉。 沈珠曦轉(zhuǎn)身就走,絲毫不與他爭辯。 數(shù)月相處,她已經(jīng)有了不少對付李鶩的經(jīng)驗(yàn),面對李屁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當(dāng)一陣屁,讓他一人噼啪作響。 她拿了手巾和黃瓜回來,將黃瓜遞給李鶩,手巾留在手里,先擦他眼睛附近,再擦臉頰,擦額頭的時候,她剛踮起腳尖,李鶩的額頭就在一霎后降低了。 李鶩叉著兩腿,屈膝微蹲,手里的黃瓜咬得咔嚓作響。地上的柴火多了許多,天邊的日頭也傾斜了許多,沉寂了一個早上的夏蟬忽然聒噪起來。整齊劃一,時斷時續(xù),充滿夏日的氣息。 古人言,食不言寢不語,李鶩卻一邊嚼得嚓嚓作響,一邊漫不經(jīng)心道:“你今天怎么不說男女授受不親了?” “……今時不同往日?!鄙蛑殛厣裆珡?fù)雜:“你對我好,我自然也對你好?!?/br> 不就是擦汗嗎?擦就是了!他都能做面首養(yǎng)她,她給他擦擦汗又怎么了! 李鶩絲毫不知沈珠曦心中所想,他享受著她難得的照顧,嘴角不聽使喚地翹了起來。 “……算你有良心?!彼A送#f:“呆瓜,我問你件事?!?/br> “什么?” “你……親過別人嗎?” 沈珠曦嚇得扇風(fēng)的手也停了。 “我當(dāng)然沒有!我、我——”她眼圈紅了:“你怎么能這樣羞辱我!” “問問,問問而已,問一句少不了一塊rou?!崩铤F抬高聲音:“我不也是好奇嗎?” 失禮的好奇!沈珠曦咬住嘴唇,不情不愿地繼續(xù)在他臉旁繼續(xù)扇風(fēng)。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啊……” 沈珠曦怕他又問什么嚇人一跳的話,疾聲道:“你別問了!” 李屁人視她如無物,繼續(xù)說道:“要是有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shí)你親過別人了,你會怎么樣?” 這是什么怪問題? 沈珠曦剛想反問,心里忽然一凜:他……他不會是怕自己發(fā)現(xiàn)他做面首的事情,看不起他吧? “……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了,我不會怎么樣的?!彼f:“你放心吧?!?/br> 李鶩看起來確實(shí)是放心了的樣子,但他馬上就橫起了眉毛,沒好氣道: “我放什么心?關(guān)老子什么事,我問你呢!” 他一定已經(jīng)察覺了什么……這可憐的泥腿子,為了擔(dān)起養(yǎng)家的重?fù)?dān),付出了太多。 沈珠曦懷著同情,任他罵罵咧咧。 沈珠曦給他擦了汗,又拿手作扇,在他臉旁努力扇風(fēng)。沒一會,她就累了下來,手上的動作也變慢了。 “行了,我不熱?!崩铤F別開她的手,重新站直了身體。 他把斧頭扔在地上,拿過沈珠曦手里的手巾,自己擦起了身上的汗珠。 沈珠曦不好意思看,移開目光,沒話找話道:“你知道周嫂子回娘家去了嗎?” “回娘家?沒聽說過?!?/br> “賣花箋的事,周嫂子也有幫我出主意。昨日我買了豬蹄,給周嫂子帶去一份,開門的卻是她兒子周壯。周壯說她和家里吵了架,氣得回娘家了?!鄙蛑殛孛媛兑苫螅骸翱墒乔皫兹瘴乙姷街苌┳拥臅r候,她還說要教我下廚,怎么會一聲不吭就回娘家了呢?” 李鶩用手巾把上身擦了個遍,神色散漫,也不知把她的話聽進(jìn)去沒有。 “你知道周嫂子的娘家在哪里嗎?”沈珠曦問。 “青??h的。” 沈珠曦又追問青??h在什么地方,得知青??h雖然同在金州,但是位置偏僻,坐牛車過去也要坐上五六天才能抵達(dá)。 周嫂子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也不知幾時才能回來,怎么不提前跟她說上一聲呢? 沈珠曦說不清什么感情,只覺得心里很是不安。她抬頭看向籬笆外,尋找著蟬聲大躁的地方,喃喃道:“……天氣越來越熱了。” “能不熱嗎?”李鶩隨手把手巾搭在肩上,說:“今天是六月初六,正式邁入三伏天了。接下來還會更熱,這還不算什么。” 這還不算什么?沈珠曦聽得心中害怕,這幾日她已經(jīng)開始熱得難以入眠了,要是再熱下去,會熱成什么樣子? 沒有裝滿冰塊的冰桶,沒有可口的冰鎮(zhèn)涼湯,沒有不歇的涼扇,這是沈珠曦十六年來第一次直面酷暑。 “你在宮里的時候,夏天一般會做什么?”李鶩忽然問。 “看看書,吃冰品,要不就是在水榭乘涼。到了夏季,我很少出門……” “你沒事可做?主子不要你伺候?”李鶩挑眉。 “……越國公主還有其他人伺候呢?!鄙蛑殛胤笱艿溃骸拔揖团阒鞒院韧鏄肪秃昧恕!?/br> “怪不得你是宮女身公主心——”李鶩說:“跟什么人學(xué)什么人,你跟了個懶公主,你也像個懶公主?!?/br> 沈珠曦權(quán)當(dāng)他在放屁,耳邊噗噗兩聲就過去了。 “對了!差點(diǎn)忘了——”沈珠曦忽然想起一事,撇下李鶩匆匆奔回屋子里。 過了一會,她拿著一沓書籍快步走了出來。 李鶩看著她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會看看天,一會看看地,眉頭緊皺,仿佛正在思考什么極重要的大事。 “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到底要做什么?”李鶩問。 “我找地方曬書呢?!鄙蛑殛孛χ业胤艜?,隨口應(yīng)道。 她挑了半天,最后選了一塊光線充足又能避風(fēng)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一沓書本都給分散著攤開擺放。 她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調(diào)整書本位置時,李鶩在一旁蹲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她的手指翻動泛黃的書頁。 沈珠曦雖然被逼著看了許多并不喜歡的書,但捫心自問,她還是喜歡看書的。書這個東西,陪她打發(fā)了深宮中的漫漫時光,是良師,也是益友。 書本脆弱,一有不當(dāng)上面的字跡就會褪色,紙張也可能遭到損壞,所以看似簡單的曬書,其實(shí)也大有講究。 以前在宮中的時候,太子組織過曬書活動,沈珠曦曾被邀請參加。太子相邀,沒有誰推拒不來,所有皇子公主都齊聚在太子?xùn)|宮里,大家一邊曬書,一邊作詩接龍,其樂融融。 往事仍歷歷在目,如今還活在世上的,卻只有她和太子一人了。 思及過去,她不由嘆了口氣。 “曬書就曬書,你嘆什么氣?”李鶩說。 “我想起了上一次曬書時的事?!鄙蛑殛厣裆?,將太子舉辦的曬書集會同他簡單說了兩句。提到皇子們作詩接龍的時候,李鶩的眉頭不快地擰在了一起。 “作詩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經(jīng)學(xué)完千字文了,我也可以學(xué)作詩了?!?/br> “你離作詩還遠(yuǎn)著呢?!鄙蛑殛卣f:“你要先學(xué)論語,學(xué)完論語,再學(xué)——” “老子不學(xué)孔子,老子也不學(xué)老子?!?/br> 沈珠曦驚訝地朝他看去。 這屁人除了知道有個孔子,還知道有個老子呢? “那你要學(xué)什么?” “就學(xué)作詩?!崩铤F說:“明天開始你就教我作詩?!?/br> “哪有走路都沒學(xué)會,就想先跑的道理?” 無論李鶩如何辯解,在這一點(diǎn)上,沈珠曦十分堅(jiān)持。 世上哪有剛學(xué)完千字文就學(xué)作詩的道理?他若不通百書,自然就無法領(lǐng)會詩人的心境,他若不能和詩人感同身受,又怎能鑒賞詩作,更談何寫出出色的詩作呢? “……不教就不教,作詩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想做,一夜就能做它個十首八首。” 李鶩罵罵咧咧,沈珠曦視若未聞,專心致志地擺弄著她僅有的藏書。李鶩站起身來,吊兒郎當(dāng)?shù)赝鹤油庾呷ァ?/br> “我去看看李鹍他們?!?/br> 沈珠曦頭也不抬,應(yīng)了一聲。 李鶩關(guān)上籬笆門,步速突變。他甩開步子,腳下生風(fēng)地大步走著,只用了平時一半的時間就到了李鵲住的地方。 李鵲正躺在床上睡覺,一聽這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聲音就知道誰來了。他面色突變,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慌慌張張地就去拿被他扔在地上的沙袋。 李鶩已經(jīng)沖了進(jìn)來,他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把本應(yīng)捆在腿上的沙袋藏進(jìn)了被子里。 “大、大哥,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李鵲干笑道。 李鶩一屁股坐到床上,神色凝重。 “大哥……你怎么了?你這表情,弟弟心里有些害怕……” 李鵲在被子底下悄悄地把沙袋往里推了推。 “你去給我買一本書——”李鶩壓低聲音說。 李鵲露出疑色:“書?大哥你要買什么書?” “一本看了就能學(xué)會寫詩的書?!?/br> 李鵲:“?” 這是什么奇書,他也想要。 李鵲斟酌片刻,試探著說:“大哥為什么想要作詩了?” “你別管,去買就好了。記住——”李鶩忽然沉下臉:“這件事不能告訴別人,特別是你嫂子?!?/br> “弟弟知道了……” 李鶩不再多言,像來時那樣,站了起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又往外走了。 等他走出屋子里,李鵲才反應(yīng)過來—— 他要去哪兒給大哥弄看了就能學(xué)會寫詩的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