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等到大街小巷開始兜售編長命縷的彩線和入夏用的扇子, 端午也就漸漸近了。 不知不覺,沈珠曦已在宮外生活了兩月。 端午那日,三兄弟一大早就外出置辦過節(jié)的用品了, 沈珠曦也沒閑著, 天不亮,她就被李鶩給拉起了床。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全靠李鶩在一旁碎碎念,念跑了她的睡意。 四人整整齊齊地去了鎮(zhèn)上采辦, 兩人一組,回來時每個人都提了不少。 到了晌午用飯的時候, 李家餐桌上擺了個滿滿當當。 占據(jù)方桌中央位置的, 是李鶩用挑兒媳般的嚴苛標準, 挑回的隨記雞店最大最肥的燒雞, 元寶形的燒雞把肥壯的兩只雞大腿收得緊緊的,脆皮油亮, 色澤紅艷,鹵汁就藏在那紅紅的脆皮下,一口下去, 鮮香四溢,齒頰留香。 擺在李鵲面前的是一條用長盤子裝的家常煎魚, 一條有李鹍前臂那么粗的青魚在文火下煎得金黃,魚皮酥而不破。一碟青翠的炒臺菜放在一旁。 李鹍面前的是炒豬肝和八寶rou。炒豬肝嫩而不生, 入口脆爽, 八寶rou的材料是現(xiàn)宰殺的上好rou豬,取精肥各半, 煨到入口即化后, 加入筍片和火腿、海蜇等八寶, 成盤時幾色交雜,相映成趣。 沈珠曦面前的是一碗蘿卜圓子湯,熱氣騰騰,清香襲人,一旁是桌上僅有的一個瓷碟,精致地擺放著四個李鶩前兩日去金州治所帶回來的青團點心。 李鶩面前的就簡單了,兩碟下酒菜而已,酒壇子比桌上的湯碗還高。 李鹍李鵲吃得停不下箸,李鶩抱著酒壇撒不開手,沈珠曦是桌上唯獨一個不怎么動彈的人。 天氣漸漸熱了,她的食欲越來越差。 她正愁眉苦臉地戳著碗中米粒,祈禱它們自己消失在空氣里,李鶩沒好氣的聲音從一旁響起。 “你這是吃飯還是數(shù)米飯?” 沈珠曦說:“我吃不下了。” 李鹍立馬插話道:“我能吃!我?guī)湍?!?/br> 李鶩抬頭看了他一眼,李鹍馬上縮回了伸出的手,繼續(xù)和面前的八寶rou埋頭作斗爭了。 “沈珠曦,你過分了啊?!崩铤F擰著眉說:“你要吃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你還吃不下飯,你什么意思?” “我是真的吃不下了……”沈珠曦苦著臉說。 她也很想吃,可就是吃兩口就膩,再吃兩口就想吐——她能有什么辦法? 沈珠曦知道自己有點挑食,可是離了宮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這么挑食。她也知道民間沒有她挑食的余地,她也很想改進自己的小毛病,可她身體不聽理智使喚,就是吃不下??! “今天又是什么理由吃不下?”李鶩說:“這八個菜還不夠你吃的?是不是要給你做滿漢全席你才開得了尊口?” “夠是夠了……”沈珠曦頓了頓,小聲說:“可我沒胃口……” 李鶩眉毛一挑,看樣子又要白日放屁。沈珠曦已經(jīng)準備好迎接他的冷嘲熱諷了,心思活絡(luò),人又好——比李鶩好了不知多少倍的李鵲開口了: “嫂子是不是犯了苦夏?” “苦夏是什么?”李鶩問。 “就是到了夏天,食欲不振。” “對對對,就是苦夏?!鄙蛑殛剡B忙點頭:“我在宮里時,太醫(yī)……院里的藥童也是這么說的?!?/br> “你是在唬老子?”李鶩說:“那我兜里沒錢就吃不下飯是不是應(yīng)該叫苦錢?我得了苦錢,有人給我送錢嗎?” “大哥,苦夏是金貴人得的毛病,咱們五大三粗的老爺們,想得也得不了。至于你那毛病,不是沒錢造成的,純粹是嘴巴發(fā)癢,嘬上一口就好……哎喲!” 李鵲桌下挨了一腳,齜牙咧嘴地拍著小腿上的灰。 “那要吃什么藥才好?”李鶩說。 “不用吃藥,夏天過去就好了?!崩铢o說。 “難道一個夏天你都不吃飯?”李鶩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訕訕地笑了笑:“也不是一個夏天都不吃……多少還是要吃的。你不用管我,等夏天過去,自然就好了?!?/br> 不用管她? 她不想他管,想等著誰管?這么大的人了,竟然還像個小孩子——不,比小孩子都挑食。 還伺候越國公主——他看,被她伺候的越國公主才是倒了八輩子大霉,也不知道宮里這兩人究竟是誰伺候誰。 李鶩冷眼看著她,這呆瓜還知道不好意思,眼神閃躲著不敢看他。 一頓飯下來,雖然沈珠曦沒吃什么,但有著李鹍這個大胃食客的存在,一桌菜連殘湯都被他蘸饅頭吃了個干干凈凈。 用過午食之后,李鹍把竹席鋪在堂屋的地下,倒下不過幾個眨眼的時間,屋子里就響起了震天的鼾聲。 沈珠曦在里屋翻來覆去都睡不著,耳朵里全是李鹍打雷一樣的鼾聲。她輾轉(zhuǎn)反側(cè)許久后,放棄了午休的想法,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到院子里。 李鶩一直沒進屋,她原先以為他和廚房洗碗的李鵲在一起,沒想到走出內(nèi)室,卻見到他蹲在桂花樹下,手里拿著一根樹枝,時而在沙地上寫寫畫畫,時而停下來冥思苦想。 沈珠曦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后,探頭一看——地上已有半篇文字。 他竟是在默寫千字文。 李鶩忽然轉(zhuǎn)頭,看到身后的沈珠曦,猛地彈了起來。 他一臉做賊被人逮住現(xiàn)場的心虛,色厲內(nèi)荏地喝道:“你想嚇死老子改嫁嗎?!” 沈珠曦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他飛快地用腳擦去了地上的半篇千字文。她連忙攔住他的動作,說:“你擦什么呀,還差半篇就寫完了!” “什么寫完了?我什么都沒寫!”李鶩理不直氣卻壯地說。 “我都看見了!”沈珠曦急道。 “那是你沒睡醒!” “我睡都沒睡呢!” “你睜著眼睛睡也挺厲害的?!?/br> 沈珠曦說不過他,氣得干瞪眼。 這人,好會放屁! “你復習千字文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沈珠曦百思不得其解。 “老子才沒復習?!崩铤F挺直腰桿,說:“我這是生來奇才,過目不忘?!?/br> 沈珠曦:“……” 世上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這厚顏無恥之人,忽然看了看沈珠曦的肚子,沈珠曦警覺地后退一步,以袖擋在身前。 “你看什么?” “我看你餓了沒有?!崩铤F說。 “餓了又怎樣,沒餓又怎樣?” “餓了我就帶你爬山摘果子,沒餓我就帶你爬山消化一下?!?/br> 沈珠曦驚呆了:“這有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很大。”李鶩自然之極地拉住她的手臂,不待她反應(yīng)就拉著她往院外走去:“呆瓜,去了你就知道了?!?/br> 被他拉著的地方,隔著衣袖傳來他手心的熱度。沈珠曦覺得怪怪的,可她悄悄看李鶩,他毫無所覺的樣子讓她反而覺得是自己大驚小怪。 若是捏捏扭扭,一定會被這屁人嘲笑。沈珠曦在他身后默默鼓起腮幫子,決心不讓他看出自己的不自在。 從李家出門,往右是去鎮(zhèn)上市集,李鶩這次拉著她直接去了左邊。沈珠曦還記得左邊是去打水的方向,李鶩卻帶她走上了一條從未走過的山路。 說是山路,實際上只是一條被上山之人走禿的鹿徑,小路藏在密林之中,地面崎嶇不平,到處都散落著雜草叢生的石塊。 出人意料的是,山路上竟然有不少人,大多數(shù)是結(jié)伴而行的年輕女子,她們挎著籃子說說笑笑,好不開心。也有扛著鋤頭的單個男人,上山的人不是提著空籃子就是背著空背篼,下山的人還是那幾樣裝備,不過籃子和背篼里都或多或少地裝著各色山貨,其中以草藥居多,菌菇次之。 “這里平時就這么多人嗎?”沈珠曦疑惑道。 “只有端午才這樣?!崩铤F說:“端午是一年中陽氣最旺的時候,各種草藥到了這一天,藥性最強,這一天的藥價也最高。這天不僅有采藥人上山,得空的普通人也會上山摘些草藥回去。你上山摘過草藥嗎?” 沈珠曦搖了搖頭。 “挖過山貨嗎?” 她再次搖了搖頭。 李鶩說:“呆瓜,一會我教你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有些果子長得難看,可是汁多果甜,還有一種紅色的花,花莖里的汁水比蜜還甜……” 沈珠曦對這新鮮事起了興趣,自動忽略了他前面那兩個字,高興道:“好。” 她答應(yīng)得輕快,暢想著上山后認識山貨,親手挖掘竹筍的樣子,可是沒一會,殘酷的現(xiàn)實就將她擊倒了。 爬到半山腰后,沈珠曦越爬越慢,越走越喘,臉上的汗珠擦了又擦,什么甜果子,什么比蜜還甜的花汁,早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現(xiàn)在只想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一頭栽下去再也不要動彈。 “我……我不行了……我爬不動了……”沈珠曦氣喘吁吁道。 李鶩走在她前頭,時不時就回頭朝她看上一眼。 人比人,氣死人。她已經(jīng)累得個要死,李鶩還是剛上山時那副模樣,腰不酸氣不喘,一步跨老遠,神采奕奕。 “你可以的,你要相信自己?!崩铤F說:“你要相信自己是個伺候人的,不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哪有伺候人的走兩步就喘這么厲害?” “你、你才是伺候人的!”沈珠曦說。 “我可不就是伺候人的?!崩铤F說:“老子倒了大霉,撿了個比公主還嬌貴的宮女回來伺候?!?/br> 沈珠曦很想像他欺壓兩個弟弟一樣,朝他的屁股就飛起一腳。可是看他毫不吃力地一邊爬山一邊說話的模樣,沈珠曦很懷疑她這一腳飛出去,人沒踢到,自己先摔倒了。 李鶩到底是什么怪物?他就不會累嗎? “我不走了……我走不動了……” 沈珠曦擺著手,停了下來喘氣。 李鶩調(diào)頭走回,一把拉著她的手臂繼續(xù)往上走去。 “終點都到眼前了,你再走兩步就到了?!?/br> 一炷香后,沈珠曦說: “兩步……兩步……還有多少個兩步?” “快了,快了,你別說話就更快了?!?/br> 兩炷香后,沈珠曦說: “我走不動了……究竟、究竟還要走多遠……” “你沒看見嗎?那山頂就在眼前了!” 三炷香后,沈珠曦的眼淚已經(jīng)跑到了眼眶里。 李鶩忽然停下腳步,說:“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