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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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對哭半晌,倒把宋知濯晾在一邊,等了一陣見明珠臉上淚痕漸干,才攬了她的肩頭輕柔地哄,“餓了兩天了,先將飯吃了吧?!?/br> 明珠這才趿著鞋下床,一望滿桌子的素菜立時疊了臉朝趙mama望過,“mama,我想吃rou?!?/br> 喜得趙mama連連應(yīng)答,慌牽裙而去,“噯噯,難得你要開葷了,我現(xiàn)就去給你殺只雞補補,你等著!” 一行人出去,滯下滿室清澈見底的情愫蘊在二人中間,雀鳥掛枝,鳴出澄明的歡喜。宋知濯再將她細細瞧來,擦干洗凈的鵝蛋臉上仍有淺淺剮蹭之傷,只若個虛飄飄柳絮飛。 他單手捧了她的臉,一淺一深地吻在兩片飛花落紅的唇上,“你不曉得我有多擔(dān)心,幸而沒出什么大事兒,否則再叫我哪里去尋一個這樣的小尼姑?下回出門時先告訴我,也好讓我知道你是往何處去、何時歸,心里有個底?!?/br> 似乎有涅槃重生之感,明珠從未覺得這間寶廈如此舒心暢意過,桂樹抽芽、長亭安康,自個兒也仍是好好的活著,再沒比這更安穩(wěn)的日子了。她將眼彎若菱角,唇上泛起瀲滟的光潔,似乎是方才吻后的痕跡,“那日是因為聽聞師父病重,走得急,才忘了給你留個話兒,否則我憑白出門去做什么呢?叫你掛心這幾日,我也不好受?!?/br> “我為你掛心是應(yīng)當(dāng)?shù)?,若你有什么事兒,我也就活不成了。幸而你聰明,”宋知濯的唇再度攀上她的眉心,像待一個失而復(fù)歸的寶物,吻不夠似的,“你怎么曉得我給你的是迷藥?自己還敢吃?!?/br> “我倒不曉得那是迷藥,不過我猜如此朝廷重犯,必定是要生擒了才好,你自然不會給我毒藥嘛。其實吃之前我心里也沒底兒,不過他們都看著,我也不好不吃,心一橫,就跟著啃了一塊。” 言著,那臉上登時乍飛容光,似乎是窺見什么了不得的天機,又恐人聽去,只悄悄地放低音同他分享,“你不知道,這是十來年我頭一回吃rou,小時候倒是吃過,如今都快忘記是什么滋味兒了,只記得是好吃的。在山上咬一口那兔rou時,嗞了滿嘴的油,雖然連個鹽味兒也沒有,可就是覺著香,真他娘的香!什么‘如來觀世音’我竟然都不記得了,只想著回家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頓!” 引得宋知濯連連發(fā)笑,一手兜著她的笑臉再吻上去,從額角到眉心,由面頰至雙唇,點點溫情里囫圇不清地滾出啞沉的嗓音,“吃吃吃,敞開了吃,我每日見你那蘿卜白菜的心里都替你苦的很,叫我見天獨一人大魚大rou也怪不好意思的……。” 一路吻至她纖細的長頸,聲音愈見暗沉,喘出的氣如一股溫泉裹挾了明珠。她漸漸紅了臉,如初落的櫻雨、掛在枝頭的水蜜桃,齏粉斑斑、迤邐盎然。但下一瞬,她將他緩緩?fù)崎_,抬著纏紗裹帶的手臂遞到他眼下,茫然且無辜,“我可受傷了。” 斜陽轉(zhuǎn)了方向,橫一片至簾下,似乎是要引人進一個風(fēng)光綺麗的洞府。宋知濯退得一寸,鼻架著鼻,將她深深望住,像是要吸光引渠地將她納入心底里去。 直對目交睫半晌,他倏而一笑,可惡至極,“你瞧你,想歪了不是?我亦是兩天沒合眼了,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啊。你別急,且等明兒,我養(yǎng)好精神,一定好好犒勞犒勞你。” 氣得明珠咬牙跺腳,臉上紅霞嫣云,兩指拈了在他臂上狠掐一把,“誰急了!分明是你!” “是我是我!”宋知濯吃了痛側(cè)身躲開,掣下她的手握在兩掌之中,“吃完飯,咱們什么也別忙,先補個覺,我養(yǎng)好精神你養(yǎng)好傷?!?/br> 嬉鬧的笑聲隨彩雀穿過云層,帶到周遭春野,揚起柳絮漫天,伴著第一場春雨,遍灑歡城。 67. 慢別 風(fēng)波過后,各自悲喜 臘梅摧殘, 玉蘭頹敗,取而代之的是桃嬌薔羞,答答墜在墻頭, 是一位豆蔻少女的相思, 在枝梢等待鴻雁托錦書南歸。而她的情郎似乎已在俄延的歲月中將她淡忘, 任其孤苦的又度過一個春秋。 伴隨逐漸的春濃,明珠手上的傷口亦慢慢結(jié)痂, 似乎花蝶的翅煽動了回暖的風(fēng),使她覺得傷口總有些淡淡的瘙癢,說是傷口, 又像是癢在她的心上。 近日, 宋知濯的心情仿佛格外好, 每日晨起晚歸之時都會攬得她在院里的粉瓣香蕊中旋兩個圈兒。美其名曰“你近日開始吃rou了,我掂掂你長胖沒有”。 然后她會在天旋地轉(zhuǎn)中咕咕咭咭地笑,裙裾掀起清風(fēng),攪得殘凋的梅翩然而墜。 接著他亦會跟著笑,只有在這些時刻, 明珠才會恍惚覺得那個在林間見到的野心勃勃的“宋知濯”只是一個錯覺, 他仍舊是她一羹一食喂養(yǎng)起來的溫柔風(fēng)趣的小郎君。 那場命懸一線的坎坷莫如一場暴雨,泥干無痕, 唯獨滋養(yǎng)了宋知濯的仕途威望。這一日, 他與黃明苑親自被圣上召入朝堂覲見, 在宋追惗的矚目中, 得一老太監(jiān)宣旨:念二人未耗兵卒、未傷百姓生擒亂黨賊首, 特做嘉獎,任宋家大郎宋知濯為諸直都虞候、從六品,黃家大郎黃明苑為四直都虞候、正六品。 三拜深叩, 即入了兩司三衙,中書門下。黃明苑歡天喜地,只等百官退朝時對宋知濯千恩萬謝,“知濯兄弟,真是多謝兄弟!若不是兄弟有意提攜,我這會子還在軍營里摸爬滾打,不知幾時才能爬進中書呢,如今我家連我父親在內(nèi),亦只有我進了中書,全靠你有意照拂,你放心,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盡管開口!” 二人出了殿外,一行走一行相互還禮,宋知濯抱了官帽,與他酬酢歉詞,“噯,明苑兄太客氣了,我自入了軍中,唯獨與明苑兄最是氣味相投,不說你相信我,又力助我救了我夫人一條命,反還來謝我,我是萬萬當(dāng)不起。如今,你又是我的直屬上司,我還得請你照拂一二呀。” 出得宮外,門庭上早有各家小廝牽了車馬引過來,雙方拜別,各自登輿。宋知濯才跨上一腳,遠遠聽得宋追惗在喊,“濯兒,乘了我的車一道回府?!?/br> 回首望過,已見宋追惗從宮門處行來,三兩步便有其他官員拱手行禮,他闊步挺胸,在俯首的那些鶴發(fā)老大人之前,如同天生的高貴者。此刻,宋知濯矚目著他,腦中吵雜著四方歷詞,唯有一聲仿佛沖冠而出,要超越他、要站到比他更遠! 信念以內(nèi),他不得不在楠木車檐下低頭,吩咐明安自行回去,自個兒則迎上去行禮,“給父親請安?!?/br> “嗯,”宋追惗背負雙手,蹣步引著他往自己的馬車行去,信步中,閃著倏明倏暗的笑,“不虧是我宋家的嫡長子,總算給你兩位兄弟做出表率,我心甚慰。今日回去,先去宗祠拜過你母親之后,再去給太夫人請安。記得帶上你媳婦兒一道去,不知她的傷可好些了?” 馬車已駛向東街,車內(nèi)隱隱一股瑞腦香,細碎顛簸中熏得一派父子祥和,“勞父親惦記,媳婦的傷口已經(jīng)在愈合了,倒沒什么大礙,只是擔(dān)心留疤。” 原是宋追惗的交酌客詞,過問一句后,他便不再問,端正在欞心車壁前,雙目半寐,倏爾說起,“你已進得殿前司,日后可做何打算?” 觀他眉目微掀,宋知濯心內(nèi)先一笑,難怪這位心冷意冷的父親會無端端的邀自個兒同行,原來是想替景王納賢取才。心內(nèi)劍刃錚然出鞘,警惕以待,面上卻還是恭敬從容,“兒子初入朝堂,自然是想著要為朝廷出力,為國興亡盡我菲薄之力。至于別的,初來乍到,倒不容兒子多想?!?/br> “咯吱”的節(jié)奏如同戰(zhàn)場上兵馬交戎之聲,宋追惗在彼岸,遙望這個聰慧的兒子一眼。他只將話兒說得半昧,卻相信以他的才智定能聽懂,“為朝堂出力、為國家盡忠自然無可厚非,可這先決是要替君王盡忠啊。眼下延王被永囚,陛下還剩得二位皇子,你又還年輕,也該為永遠基業(yè)打算打算了?!?/br> 說話間,車已停在府門前,宋知濯先攏襟撩擺下了車,旋即半哈著腰將他父親攙下,入院后在他身后深行一禮,“父親說的話兒,兒子回去后會深思熟慮,不過兒子為官尚早,年紀又輕,許多事兒還得望父親提點,兒子愿意尊聽。兒子先告退,回去帶了媳婦兒一道入了宗祠秉明母親后,再一道去向太夫人請安?!?/br> 得宋追惗輕擺袖口后,他兀自旋身往海棠岔道上去,一路繞山轉(zhuǎn)水自不必說。御步臨風(fēng),跨花橫野,腳上每踏出一步,心內(nèi)就騰升起一份歡欣。 正陽照著他,以及滿地含苞吐艷,崢嶸歲月似乎就從今朝起,不,應(yīng)是從更早的昨天,自遇到明珠的那一刻起! 甫進院,抬眉就見明珠蹲在院中的一抹小小倩影,不知垂地鼓搗些什么。水綠的軟綢花枝褂、湖藍的素面百迭裙,幾如溫柔的湖心,青天的碧玉。 他臂抱官帽忙輕喊她,聲未出,人先笑,“小尼姑,我回來了。”待明珠明眸轉(zhuǎn)來,他便張開臂滿轉(zhuǎn)一圈兒,特此展示一身容光的暗紅,如東升的旭日,臉上的神色從未如此蓬勃,“你瞧我,好不好看?神不神氣?” 須臾,明珠從駭異中拔回神思,手捧一叢白山茶,牽裙而來,晃得步搖亂撞,玲瓏叮當(dāng)。直橫轉(zhuǎn)一圈兒將他細細打量,望他身上一襲暗紅的朝服,當(dāng)中穩(wěn)扎一條嵌翠的黑腰帶,又是黑靴,又是綠笄,穩(wěn)重自持,意氣風(fēng)發(fā)。 她不住咋舌,滿臉匪夷,“嘖嘖嘖,我的老天,真是好神氣!換作從前,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想,居然有一天能做了官太太?!币槐谡{(diào)皮地連福兩下身,“給官老爺請安。” 隨即她眉目含笑地癡癡仰臉,眼角壓著一縷精光,“這位大人,你跟我說說,是不是從今往后,就有別家的官太太來請我賞花、邀我同游,備好綾羅綢緞,朱玉寶翠的敬獻給我了?再陪著笑臉求我‘哎呀奶奶,就請你在你家大人面前替我夫君說兩句好話兒吧’,然后我再怒斥她‘做夢!朝堂之事豈是我這等小女子能說得上話兒的!夫人快將這些東西拿走,我夫君一向剛正嚴明,我亦是正義之輩,絕不會為你這五斗米折腰!’,哈哈哈……,真是想想都痛快!” 暖風(fēng)一到,卷走枝頭最后一片梅,敗枝下是明珠千紅萬紫的笑,迥不猶人,笑時便笑、哭時便哭,從不障袂掩帕,力道極大,氣極時甚至?xí)嗔塑浫胰恕?/br> 可她一些小小的貪癡在張揚爽利的眉目下是一顆細膩溫柔的心,不是為禮教桎梏、淑德馴養(yǎng)的一種赤誠的純真。笑聲是一條艷雨流粉中的浮光錦,將宋知濯裹向她。 他將官帽擱在長亭干闌,伸長了臂夠得她的腰,圈在懷中,連著被她的笑意震動了自個兒的胸膛,“你還真是懂道理,我還未怎么樣呢,你倒先高風(fēng)亮節(jié)起來了,她們的珠寶頭面你不動心,難道只要我的?噯,先醒醒,我還不過是個小小的諸直都虞候,誰會來巴結(jié)我?” “哎呀我的花兒 !”明珠由他懷內(nèi)掙出,果然見一束山茶被擠落些零碎的瓣子。她一壁替他捉下粘在身上的花瓣,一壁翕動雙唇,“你這人,怪掃興的,我不過是想想小人得志后的張揚做派嘛,哦,難道連想也不許我想了?官兒還沒做大呢,倒先會教訓(xùn)起我來了?!?/br> “許你想許你想,”宋知濯依舊拿下官帽,攬著著她轉(zhuǎn)扉入室,漫天的花香葉腥中聞得他非疾非緩的聲音,“換身衣裳,咱們?nèi)レ籼媒o母親報喜,還要去給太夫人請安?!?/br> “啊,還要去見太夫人吶?” “怎么,你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瞅見她難受……?!?/br> 進得宗祠,點了線香,飛灺裊煙中二人伏跪在灰綢蒲團上,一前一后,相隔半尺。抬眼即是黑檀描白的列列木牌,最下是“宋余氏軟玉”之靈位。 宋知濯往其下銅爐內(nèi)插入三香,沉吟著緩出一笑,“母親,兒子今日已入朝為官,特來給母親報喜,望母親九泉有靈,亦能寬心地笑上一笑。”言著側(cè)目回首,凝一眼明珠又踅回去,“這是您的兒媳婦顏家明珠,揚州人氏?!?/br> 訖語,明珠挪膝上前,亦進三香,深深叩拜,“母親,兒媳無才,原是鄉(xiāng)野村姑,望母親不要嫌我?!?/br> “不會的,”宋知濯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將牌上凝住,悵然有失地微笑,“我母親無姓無族、淪落風(fēng)塵,怎么會嫌你是山野之人,她恐怕羨慕你呢?!?/br> “那余不是她的姓?軟玉不是她的名?” 拜過后,二人起身離堂,宋知濯握著她的手,不顧來往紛錯的眾人,只將溫柔的眼剔于她,“余是假姓,母親自幼被賣入青樓,家世背景皆無可考,故而隨了老鴇之姓,連名兒也是老鴇給起的。” 縈堂紆徑后,不時便到得張氏院落,院門前幾顆海棠再生風(fēng)華,迤邐花草再度鋪得滿院。而明珠卻記得除夕之夜,那位葳蕤夫人在煙花下的淚,是洗凈鉛華后的碌碌風(fēng)霜。浮華塵世中,似乎誰也不比誰好到哪里去,譬如那位“軟玉”的假名假姓,不過是飄搖無根的秋草,而太夫人的一切,好像亦皆如是。 甫進里間,見得侍女落臺屏前的錦榻上坐著張氏,榻案面上擱著一碗燕窩雪蓮羹,已無熱煙,不知冷置了多久。張氏亦輕減了許多,鬢上已生白發(fā),眼角伏著細紋,形容消瘦、人影憔悴。 好半天,她才將濃脂重粉的一把腮橫過來,剔眼瞧一瞬又轉(zhuǎn)回去,仍舊看向支摘牗外春色無邊,人冷言淡,“你們來做什么?” 其不再有從前的囂張氣焰,像是一朵夜游的牡丹走過亂世,衣裙上沾滿了盛世幻滅后的碎片。明珠的心欻然被誰輕擰一把,不疼、卻滿紆心酸。她極盡恭敬地率先捉裙拜伏下去,語中輕柔小心,“我們特意來給太夫人請安,聽聞太夫人近些時日身子不大好,故來問候?!?/br> 相反,宋知濯拱手后,笑中得意,話里只若綿里藏針,“是啊,聽說太夫人吃不下睡不好,做兒子的特意來探望。另外還有個喜事兒要同太夫人稟報,兒子因緝拿亂黨有功,今兒被圣上召入朝內(nèi),特任了諸直都虞候,雖是武將,亦是進了中書,沒丟了父親的臉面,亦不算辜負太夫人這些年悉心教導(dǎo)?!?/br> 日光偏過張氏,將她棄于茫茫陰涼中,心亦侵染得如冰似露。換作從前,她該反嘲幾句的,但如今她唯一的力氣似乎只夠用來維持她每日的呼吸。 剩余一點,只夠她瞥過宋知濯,將眼睛落向下首的明珠,聲音啞沉干澀,“起來回去吧,無事不必再來了?!?/br> 二人依言出去后,她仍在榻上呆滯半晌。窗外一派盎然春景,翠草碧藻,鶯啼柳間。他們走時是帶笑的,連滿院的丫鬟們背過身去亦是豆蔻梢頭盈春歡,唯獨她,傷情燕足留紅線,愁云恨雨芙蓉面1。萬物欣欣,只有她陷在剛過去的嚴寒中,正在一片片死去。 怔忪半晌,直到寶光再偏一寸,她才往外叫來一個丫鬟,“你去叫二少爺來一趟。” 丫鬟福身自去,牗墻外長鶯催殘,玉燕悲燼。張氏仿佛亦聞得自己的身體,隨日落崦嵫。 終于,在夕陽殘燼的那一刻,宋知書醉酲酲地趕來,進屋前正了衣襟、拂了衣擺,一襲梔子黃的圓領(lǐng)袍上墜一快冰翠玉玦,整個人如琥似珀。若不是身上迷迭的玉婿清香,倒還真當(dāng)他是剛由哪座仙山駕霧而來。 進屋則被張氏拉到對榻,瞧他眼酲半睜,酒氣醉人,便讓丫鬟烹來一盞普洱,催他飲下,“我的兒,怎么見天的喝酒?你也大了,今兒聽說那賤種進了殿前司封了官兒,你呢?可有什么打算,說給娘聽聽?!?/br> 瀹茗蒸騰,宋知書餳著眼吹了幾口,飲下后果然似清爽許多,只他人向來都半醉半醒,也不知道心內(nèi)到底怎么樣,只是擱下盞歪嘴笑,“母親看我還能有什么打算?我武藝不好,亦沒有大哥那樣的機遇,左不過是讀兩年書參加科考,考得出便罷了,若考不出,我就做我的富貴公子,也樂得逍遙自在?!?/br> 滿室金紅喧闐,流光里淌著浮塵,嗆得張氏咳了一嗓子,心內(nèi)惴惴,“我的兒,娘如今什么都放下了,唯獨放不下你。你好歹爭氣些,怎么也得入了仕,你家連著外祖一家,世代都是為官的,你如此蹉跎下去,豈非叫別人看不起?你聽娘一句話兒,娘現(xiàn)在就這么個心愿?!?/br> 那臉上流出竭盡全力的期盼與希望,宋知書瞧來,難免傷懷感念,到底交睫應(yīng)下,“我曉得了,我自當(dāng)盡力一試吧?!?/br> 旋即想起什么,嗤嗤笑起來,“呵……,打小我就想著不能輸給大哥,必要比他出色些才算,可如今看了舅舅落敗,我倒想通了一件事兒。我同他爭什么呢?爵位于我,就像皇位于舅舅,縱然搞得你死我活,還有父親在上頭壓著呢。我們再如何斗,亦強不過他老人家去。” “我的兒,你別怨你父親,”張氏收撐榻之手,由暗青壓邊散花袖內(nèi)牽出條帕子絞在手間,一頓一揉,“他也不容易,你多體諒他一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骨rou血親一家人。” 那雙眼只將他睇住不放,萬千難舍的彩線將她目光裹成十色雜錦。宋知書無言待她,只將一張微醺的臉略點點,再安撫她一陣后,仍舊回到自己院兒里去。 長亭內(nèi)白綢翩翩,風(fēng)卷簾動,露出一張半媚半嗔的美人面,美人罩一身漸層漸艷的衣裙,小桃紅緞粉縐紗對襟褂,當(dāng)中半掩一片木芙蓉銀紅抹胸,下籠石榴紅鳳尾裙,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遠遠地瞧見宋知書踅入院門,她便從箏前拔座而起,嬌嗔嗔甜絲絲宛若笙筵簧慢,“你這沒心肝兒的,擺了酒拉我在這里陪你,你到自去了,叫我白等這一晌,說,該如何罰你?” 亭內(nèi)已上了燈,藻井上墜一盞八角宮燈、桌上一盞四彩絹絲燈,絞著沉沉天色如夢如幻。宋知書撩簾入內(nèi),一把橫握盈盈細腰落到座上,飲過一杯后斜目蕩笑,“我這已經(jīng)自罰一杯了,可算懂事兒?快,撿你拿手的,再彈一曲兒來?!?/br> 美人兒抬了玉指,墜一條芍藥栩栩的繡帕,嫣紅指端往他胸口頓挫一推,嗔眉怨目,“叫我白等這一晌,一杯酒就想將我打發(fā)了?我未免也太不值價了些……?!?/br> 一壁挽頸扭腰地說,一壁往亭外廊上瞟過一眼,“好、我且不怪你叫我白等這一下午,就說你這一去沒多會兒,你們家這那位千金奶奶便出來對我橫鼻子挑眼的?!?/br> “喲,她可不會,”宋知書搶白一笑,和了眼一齊朝那幾扇檻窗上瞧,松綠的茜紗映著枯黃的燭光,分不清是春是秋,只若一夢,“她是閨閣小姐,最是知書識禮,你在這里,她避還避不及呢,怎么會出來尋你的不是?” “避我什么?”美人兒橫目佯兇,鬢上結(jié)一朵初開的落地海棠,顛倒眾生,“哦,我是風(fēng)塵女子,我在哪里呀,連周圍的空氣都是臟的,所以人家要避著嘛。她是避開了,單叫她那貼身侍女出來找我的茬,問我家在哪里父母做什么營生、又問我讀過幾本書,話里話外刺兒我舉止輕浮行為不端。這也奇了,我原就是做這門生意的,要真似你家奶奶這樣兒端得入云的姿態(tài),你怕也不能來找我了?!?/br> 一陣軟舌捭闔,倒把宋知書說得一笑,忙牽了手哄她,“叫你受這些委屈,是我的不是了,明兒你走時,我叫人另封三千銀票給你帶了去,再添一副翡翠頭面,如何?” 那美人兒傾筐倒篋說著一堆,無非是撒嬌討好。彼此心知肚明,得了好,自然無所不依,扭臉又笑了。笑著,故嗔他一回,“哦,這就要趕我去了,平日里見你出門在外瀟灑倜儻得很,原來在家是個怕老婆的?!?/br> 他正把了金樽,聞言垂目一笑,“怕么倒是不怕……?!?/br> “那是什么?”話兒未盡,反被美人搶笑而去,“我是達官貴人陪過無數(shù),見過不少世面。你呢,亦照顧我生意這樣久,咱們也算老相好了,你倒明說,我又不笑話你咯?!?/br> “不是怕,是……。” “是什么?” “怕就怕吧?!?/br> “嗨,你當(dāng)我是傻的?我曉得嘛,你是愛她才怕的呀?!?/br> 夜覆地而來,在此微涼的春晚,伴著芍藥一般的美人取笑逗樂之聲,宋知書心內(nèi)居然升起一絲甜蜜,掩在他的唇角、金樽、闐亭縈廻的夜風(fēng)中。 而歡愉驟短,怨懣綿長,柔軟的肝腸在第四天下午即迎來寸斷。 這日春光濃烈,宋追惗出奇回來得早,跳下馬車后,不忙進府,先招來兩個小廝將車內(nèi)的各色雜錦綢緞卸下,再有高麗國進貢的青鼠皮五件、大理國貢的花染織金細氈兩件、占城進貢玫瑰水六瓶、日本國商人私貢珊瑚手串一條、青紅白水晶雕花擺件兩個。 一應(yīng)珠光緞翠,在日頭下四溢流光,宋追惗在前蹣步,后頭跟著一應(yīng)小廝捧著東西,轉(zhuǎn)過二門,又換十來名婆子接過,一路跟往張氏院落。 三丈外婆子們低言叨念,“我的親娘哎,這又是圣上和皇后娘娘親賜下來的吧,太夫人見了又要高興死了。咱們一道跟過去,少不了也得些賞賜!” “你仔細些,仔細那玫瑰水摔咯!高興什么?我聽里頭丫鬟說起,太夫人這些時日郁郁寡歡,想必是她張家滿門還在獄中呢,娘家人犯了死罪,獨留她一個人在這里,她哪里還高興得起來?” 另一婆子湊了來,亦跟著閑話兒,“這話兒倒是不假,前幾天我進去送東西,碰巧在院里小花園上碰見她,給她行禮請安她也不回,就呆呆地盯著一叢蘭花兒看著,連眼都不眨一下,妝也不化,頭發(fā)只用一個金篦子挽起插上,白頭發(fā)也冒出不少,瞧那光景,真是大不如前啊……” ———————— 1元張可久《塞鴻秋·春情》 68. 吵架 小吵怡情 似乎有鹓鶵長鳴一聲墜入北海, 濺出鋪天的浪花兒,終喚得邱郞早歸。而垂柳飐飐,心止風(fēng)動, 刮得一個浮沉飄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