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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今朝即嫁小公爺在線閱讀 - 第12節(jié)

第12節(jié)

    她將自己的半生與這裊裊淡煙一齊擴(kuò)散給宋知濯,和他的半生融在一起,是相同的辛酸,或許也有曲徑不同、坎坷不同,卻殊途同歸、共悲共哀。

    流香回轉(zhuǎn)中,宋知濯靜靜凝望她,仿佛對影自照,他將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不該有的自憐自恨盡傾予她,想抬手抹去她哀戚之色,誰料峰回路轉(zhuǎn),明珠隔著煙霧,隔著崔嵬,在對岸懸崖璀璨笑起來,“可是頭一天見你,宋知濯,頭一遭見到你,我就覺著要對你好,并不是因為菩薩提點(diǎn),只是我心里在告訴自個兒要對你好。也不知道為什么,一見你,‘事不關(guān)己’就變成‘事事關(guān)己’了……?!?/br>
    恍恍惚惚中,宋知濯笑了,明朗如斯,不見愁緒,那笑千回百轉(zhuǎn),在眼中凝成點(diǎn)點(diǎn)水花。幸而他還記得男兒有淚不輕彈,更別提是在心儀女子面前。他抬手過去,摘下明珠鬢上姹紫的花丟在桌上,“既然‘事事關(guān)己’,那我也得照實說,你戴這花兒真不好看,其實你戴什么花兒都不好看,你本來就是顆明珠,這些玩意兒會傷了你的風(fēng)華。”

    怔忪半刻,明珠還是給他繞了個糊涂,將凌厲的眼瞪過去,警惕發(fā)問:“你這是夸我還是貶我?”

    “自然是夸你了!”他欺身過去,湊對她的鼻尖,嗓音低迷又曖昧,“你這人,怎么好賴話兒都聽不出來?”

    他那對濃眉大眼驟然對到眼前,連帶裹挾暖暖梅香,熏得人深思游離、頭腦發(fā)昏,轉(zhuǎn)眼將那些愁苦往事都忘了。明珠瞪著雙眼與他莫名對視,見他眼里似乎萬物皆空,只余自己,又倏然聽得自個兒促狹胸中“咚咚”心跳,竟像要將那顆重門擊柝的心直跳到他身上去似的。

    日轉(zhuǎn)中天、薄靄旖旎,月桂投影下只見璧人成雙,蟬鳴聲聲乍喜、鬧雀句句唱?dú)g。須臾間,她將一切遲疑都拋諸腦后,正欲隨心而去貼上那張淺薄的唇……

    “咣當(dāng)”一聲!

    那還差分毫的四片唇驀然拉開一寸,二人臉上俱漲了個通紅,紛紛錯眼,一時羞赧難堪。明珠慌不擇路站起身,一不留神將按上的香箸碰了下來,又是“叮咣”一聲,似在兩人心中敲響晨鐘。

    “我、我出去瞧瞧!”一溜煙兒,明珠紅著臉跑了,留下一個同樣紅著臉的宋知濯。

    只見他臉色風(fēng)云轉(zhuǎn)換,一會兒霞彩浮動,一會兒又似烏云壓傾。終歸也無可奈何,不過是耐著性子再等等罷了。

    這廂明珠出去,瞧得外間門口漆黑烏木三彎腿香幾上頭的海棠紅收腰梅瓶跌到地上,碎了滿地燦如彩霞的瓷片。還不及她反應(yīng),又見門后忽然閃出一個人影,定睛細(xì)看,那人婀娜身段,上穿一件大紅印紋輕紗長褙,下著一條幽藍(lán)十二破裙,再往上瞧,明珠心內(nèi)“咯噔”一下,嚇一大跳。雖是背光,那張臉上卻清晰可看半片腐rou——不是嬌容是誰?

    “大奶奶!”那嬌容執(zhí)一枚長柄圓鏡朝她鬼魅邪影一般蕩過來,拉了她的腕子不由分說并頭湊過去,舉著鏡子朝里頭看。鏡面里頭,是她烏黑流膿的半張臉,蹭著明珠鵝蛋俏麗的另半張,“大奶奶,你快給我瞧瞧,是不是更壞一些了?問她們都說是見好了,許大夫說見好,青蓮說見好,小月也說見好,滿院兒的丫頭都這樣說,我怎么反倒覺著更壞了呢?”

    她要掉出來一雙大眼珠捉鬼似的在鏡中來回梭巡,不時,便垂下手扭頭對眼過來,似含冤抱恨而死的鬼魂,牽出一縷可怖笑意,“大奶奶,你是這府里最會說實話兒的,你告訴我,我這臉到底是更壞還是更好了?”說著,她將臉又湊近半分,“你仔細(xì)給我瞧瞧啊……”

    眼前猝然一片發(fā)黑爛rou,嚇得明珠心驚rou跳,然她到底是經(jīng)過事兒的,著眼將她細(xì)細(xì)打量,瞧她松鬢垂髻、青絲亂褸、眼神渙散,似有瘋癲之相。她便將神色頃刻間緩和過來,托起她執(zhí)鏡之手,再引她朝里頭望,“我瞧著是好了啊,你仔細(xì)瞧瞧,已經(jīng)不見鮮血了,就是說傷口快愈合了。雖有腐rou,不過是你原先的傷口在結(jié)痂,等痂一掉,就是水靈靈的白皙皮rou,只怕比你原先更嫩些呢。大夫說見好自然就是見好的,嬌容jiejie不必多慮,只將心擱回肚子里去等著便是……?!?/br>
    31.  眾騙   誰都是哄她的。

    這話兒實在是哄鬼, 但凡沒瞎眼的稍一忖度便知真假,可偏偏嬌容已是走投無路。

    起初,不過是傷口有些發(fā)癢, 她心急難耐, 日日捧著那面鏡子在手, 只見邊緣有些淤血。問許大夫,他只說:“姑娘傷口凝結(jié), 原先堵在里頭的血結(jié)在里頭,自然是有些發(fā)黑,過些時日自家就會散的, 倒不必憂心。”

    誰曾想, 心內(nèi)烹油似的一日挨過一日, 卻仿佛還是不見好,又覺得骨頭縫偶時有些抽著疼,恰逢青蓮來送珍珠膏子,她逮著人問,青蓮卻道:“時下雖是炎夏, 夜里卻還是有些涼的, 你夜里不好生蓋被子,骨頭著了涼才疼的。又或是你自個兒疑心, 不過是被剪子劃傷, 哪里還能疼到骨頭上去?平日咱們做針線劃條口子不是常有的事兒?你寬心養(yǎng)著吧, 啊, 不多時便能好的?!?/br>
    她便只好再等, 一面吃著許大夫開的藥,一面勻著青蓮制的珍珠膏,如此復(fù)過半月, 骨頭縫里的疼愈發(fā)明顯,發(fā)作起來便似百十來根針使著力往縫隙里扎一般,嘴角也像有歪斜,有時禁不住唾液就淌出個零星半點(diǎn)??蛇@還不是最痛的,那最痛之處莫過于一張艷麗卓絕的臉日漸腐敗,如一塊夏日里吃不完的豬rou,泛著腥臭、潰出濃水、或許不多時,還會蠕動蛆蟲!

    這些日子,她也打發(fā)小丫頭子去給宋知書報過信兒,可那個冤家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偶時她想,不來也罷,免得見到自己這副樣子??赊嗖蛔⌒念^念想結(jié)郁、相思成災(zāi),憋不住前些日子換了一身兒衣裙籠一片海棠色暗花紗帕子遮面,乜乜些些莫到宋知書院兒里去。

    不巧,適逢宋知書與楚含丹那兩日鬧起來,他心頭不痛快,便躲到外頭秦樓楚館去尋歡作樂。嬌容尋了個空,正要走,不想被小蓮池邊上喂魚的楚含丹瞧見,便喊她一聲兒,“嬌容!你來找二少爺?shù)???/br>
    “噯,”她本不欲與這位嫻雅妍麗的二奶奶此刻碰面,于禮卻不得退步抽身,只好面罩輕紗,款款過去福身,“二奶奶安,我是來找少爺問點(diǎn)事兒?!?/br>
    ‘問事兒’不過是給大家存體面,彼此其實心知肚明。楚含丹懶懶一笑,將魚食慵慵擱到太湖石上頭,曳著回紋綺百迭裙朝她貼近兩步,頭上兩只并頭孔雀毛攢的橢搔頭被太陽照得炙燙,她錯眼細(xì)看她輕紗后頭半遮的面,“你這傷,我聽說是上回慧芳給弄的?你也別氣了,荃mama已經(jīng)罰過她了,又讓她閉門思過好些日子,也該是替你出了氣。只是,二少爺沒去瞧你?怎么反倒還要你找過來?”

    她自含笑酬酢,實則明知故問,見她面紗也掩不住的命敗之相便生出落井下石之心。這顆“石子”也的確實打?qū)嵉脑趮扇菪念^震動,她只想,原來他知道……,卻遲遲不來探望!

    眼底有萬丈高的海嘯撲過來,匯成一股股暗涌,縱橫在嬌容臉上,融進(jìn)傷口,又撕裂似的疼起來,她在輕紗底下咬唇,行禮告退,“既然二少爺不在,我改天再來問就是,二奶奶,我先回去了?!闭f罷不待人答便退步而去,款曲腰身,不過殘敗之秋。

    楚含丹眼中似楔一根繡釘,含笑自后頭冷冷看著,幸災(zāi)樂禍之心以對花開花敗,霎時覺得心里頭有仇者快。身后有貼身丫鬟捧來一把芭蕉葉型的流螢紈扇,也夠著腦袋跟著她遙望那一闕背影,“小姐,我仿佛聽一幫小丫頭子說,嬌容這臉恐怕是不能好了,不知道咱們姑爺看了,還會不會愛她?”

    “管他愛不愛呢,”她接過紈扇,輕輕搖起來,只聞?chuàng)浔前迪悖袂迨嫠?,“沒了這個,他還有那個,這天下到處是女人,是他用不盡的。夜合,把那魚食給我拿來?!?/br>
    驟然起風(fēng),吹得她月裙迷醉,夜合觀之閑散之態(tài),也有些懵懂起來,從太湖石上端了那只芙蓉色汝窯碗遞過去,“那小姐當(dāng)初干嘛還費(fèi)這個唇舌呢?隨她去不就得了?不過三朝五夕的姑爺就將她忘了?!?/br>
    “我哪里是為宋知書?”楚含丹捏起點(diǎn)點(diǎn)魚食,歪著腰朝池里揮灑,霎時便有十來條紅艷艷的鯉魚簇過來搶奪,見狀,她臉上蕩起一抹比這錦鯉顏色還明艷的笑,再撒幾顆,“說是為他,也不為他,我只是見不慣,你說我過得這樣,她們憑什么卻可以每日每日放肆的笑?那日太陽底下一見她,我就沒緣由的恨,恨不得將她挫骨揚(yáng)灰!”

    小池水綠風(fēng)炙暖,吹皺這些道不明的情緒堆疊心頭,找不到出口,似乎只有擺弄幾條人命才得緩解。夜合自小跟著伺候她,自然最了解她的脾性,亦不多勸,只想寬她憂煩之思,“怪只怪咱們姑爺心太貪,哪個山頭的果子都想去采下來,要我說,那慧芳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將她一并打發(fā)了才好?!?/br>
    楚含丹將碗遞回去,執(zhí)了紈扇輕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兒,“她大小也算有半個名分的人,咱們不好出面擺布的事兒,倒還只有讓她去,且隨她去吧?!?/br>
    二人立在太陽底下閑話兒,只當(dāng)是曬曬浮塵,輕一身干凈??蛇@陽光有限,除不盡那腥臭腐穢,尤其是嬌容那張臉,越在日頭底下,越顯得面目可憎。

    她這頭抱恨而歸,撲倒在軟滑緞被上,淅淅瀝瀝哭起來,那哭聲先是克制隱忍,生怕被旁人聽去了笑話,后漸漸止不住嚎啕起來。楔了門窗,只有一束束光影撲朔煙塵,她獨(dú)在里頭,外頭卻是零星閃過的人影和嬉鬧之聲。

    這屋子霎變成一座骯臟陰晦的監(jiān)獄,里頭關(guān)著凌遲重型的死囚,臉上的疼往骨頭縫里鉆,與里頭的疼匯合,每日一刀片下半塊皮rou,只等她活活疼死過去,無人問津。

    漸漸的,嬌容便落下這個病根兒,每日見著人就要問問“你瞧我臉上的傷可要好了沒有?”

    人人都復(fù)她“快好了,快好了……”

    她偶有清醒時只不信,這不,便尋到了明珠這里來。不料明珠只是春風(fēng)任花落,半點(diǎn)不堪憐,說那一筐利喙贍辭來哄她。

    再執(zhí)小鏡,里頭是一張乜呆呆不甚清醒的臉,迷茫重復(fù)喁囔,“真的快好了?你沒騙我?”

    “我騙你做什么呢?”二人立在轉(zhuǎn)角陰處,背光就陰,明珠臉上半明半昧一抹淺笑,心里頭卻有鑼鼓震天。她懂得,她的話兒就要將一位韶華大好、風(fēng)華正茂的女子誘拐進(jìn)窮巷,但她仍舊執(zhí)起那雙曾推宋知濯跌入深淵的手,擺一桌肴饌,“嬌容jiejie只回去等著,按時按方吃藥,再有青蓮jiejie制的珍珠膏,保管能好,美貌必甚從前!我這里自會早晚替你祈福,你盡管放心?!?/br>
    一番話哄得那嬌容癡呆呆含笑出去,她自旋踵踅回去,收拾好碗筷,將宋知濯再推到窗前。

    窗外不過亂紅飛花、翠鳴遏云,卻難抵明珠心內(nèi)暗沉沉壓下來的罪惡感,然而這罪惡感卻不似從前,只不過薄淺,當(dāng)中還有暗暗舒一口氣的輕松。想來人做壞事兒也是日積月累的,日行一壞,最終行成經(jīng)年惡鬼。

    32.  表白   衷腸互訴,魂歸九天。

    紅路金烯, 香爐起瑞煙,燃過蟬蟾傍晚。楚含丹在木亭婉坐,背靠抱柱, 臂搭扶檻, 似鮫人臨岸。手里一把黑檀木鑲骨雕扇柄, 扇面是寶藍(lán)蠶絲雙面蝶戲石榴花,宋錦延邊。一扇, 便有千萬只流螢攜飛。

    那亭子臨水,掛四面八片月白輕紗,晚風(fēng)拂過, 數(shù)不盡的風(fēng)流媚態(tài)。她心里不知想著什么, 停扇片刻, 倏然掩面輕笑起來。

    邊上紫檀長案上有夜合煎茶,聽見她笑,回望一眼,手里丟幾片寒翠進(jìn)砂壺,“小姐在想什么開心事兒呢?打進(jìn)這國公府幾個月, 倒是好久不見小姐這樣自在笑一笑了, 如今這一笑,還像在家里似的?!?/br>
    她奉茶過去, 擱在扶檻上, 替她輕理玲瓏裙, 又聽她低著聲兒, 似將開不開的玉面芙蓉般羞赧, “沒什么,不過是見知濯有些精神了我心里高興。這話兒你只放在各人心里,可別去外頭亂說, 我打量這府里頭的人都見不慣他好?!?/br>
    “小姐放心,”夜合立在一方,三緘其口后,還是略勸一勸,“只是小姐也別在姑爺面前提起,他嘴上雖不說什么,可哪有男兒家不在意這些事兒的?我瞧他從您嫁過來心里就憋著一口氣呢。”

    道理自然是懂的,楚含丹回首一笑,斜靠柱子,默而不答。不時,又從檀色剋絲繡口中掏出一枚綠松石如意犀比,一手撲扇,另一手在上頭細(xì)細(xì)摩挲,軟帶游走,輕拂往事。夜合在一旁瞅見,前一步勸誡,“這東西不是擱在那黑檀大箱子底下壓著嗎,怎么小姐又翻出來了?還是收起來吧,讓姑爺瞧見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亭下滿綠,芳華萋萋,她只將丫鬟的話置若罔聞,鳳仙花染過的嫩紅指甲細(xì)細(xì)撥過犀比的每一條紋路,如意起伏的曲線似一段過往故事,故事跌宕浮沉、顛簸流離。那往事如汩汩溪流,又似水中噞喁的鯉魚,一吐一合,勾著她娓娓想起來……

    那一年還在家時,不過十來歲的年紀(jì),聽說她傳聞中的未婚夫——宋知濯來送節(jié)禮。少女芳心好奇,繞到廳外的池子邊,借一棵榕樹遮身,偷偷往里瞧,人嘛倒是看得不真切,又想看看他到底長什么樣子,夠著腦袋往里瞅,不妨腳下一滑,跖撲進(jìn)水。

    后來不過是英雄救美,她在水頭一陣亂撲,不留神鉤下人家一枚犀比,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支紅寶石鈿瓔不知是落到了他手里,還是孤零零落了水底。爾后相熟,一個犀比,一支鈿瓔,如一闕婉轉(zhuǎn)浮動的小庭花,誰都沒有主動提起。

    思此往事,她妙曼悠悠地笑了,“不過是久而不見,拿出來看看。噯,你說那大奶奶同知濯可要好?你說,等他好了,是不是就同她夫妻和睦、永結(jié)同心了?”

    夜合觀她癡態(tài)難改,心內(nèi)慨嘆,面上卻要梳她煩憂,“哪里就能呢?那位大奶奶是廟里出來的,同大少爺有什么好說的?難不成談佛偈心得?”

    看來她心里也是如此想,聽了此話,寬松一笑,將犀比收起來,緩緩搖首,眺望一片花草艷濃。

    此間華燈初點(diǎn),映照一片紅澄澄的殘陽。沒多時,便見宋知書從院門外打扇甫歸,不知又是才往哪個溫柔鄉(xiāng)里撤身回來。他那邊銀河影轉(zhuǎn),攜一身濃脂艷粉踱步過來,恍一瞧亭子里鶯慵蝶懶的人,歪嘴一笑,“天色暗了,怎么二奶奶還在這里坐著呢?”

    言辭之間,像是將前些日的暴行淡忘了,只掩著一副潑皮無賴相彎進(jìn)亭子里,也搭著扶檻對坐下來,歪歪斜斜打扇一笑,“二奶奶好閑情,抱影向晚、對花烹茶,”他“唰”一下收起半面江山風(fēng)雨圖,于掌心敲打,跳眼凝望園中花色,口中卻有絲絲悵然若失,“怎么就不肯將這閑情分我一些呢?非要我……?!?/br>
    “非要你搖手觸禁,”楚含丹截了話兒去,與他對笑,眼里不掩蔑色,笑也是寒噤噤的一陣東風(fēng),“我不是說過嗎,我這一顆心,半點(diǎn)兒不給你,二少爺轉(zhuǎn)眼就將欺我辱我之事忘了,怎么連這話兒也沒記起?”

    望她言之淡淡、笑之靡靡,分明吃了個暗癟,宋知書卻也不惱,露一顆虎牙打扇起身,悠悠吊高音調(diào),“走了,二奶奶自樂吧……!”倏而,他扭轉(zhuǎn)頭來,眼露yin/邪,“我今夜還歇在你這里,外頭油水吃大了,要嚼嚼你這素菜方可解膩。”

    驟然間,那對狐貍眼像有千萬條蟲爬出來,將楚含丹一口口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篩糠打抖的心內(nèi),想起無數(shù)個被他咬盡皮rou的夜。他的獠牙、利爪,叼在她身上每一處,觸上她每一片皮rou,都似切膚之痛,更甚的是她身為高傲女子被踐踏、摧毀的尊嚴(yán)。

    她手藏袖中籠著那枚犀比,拔高音調(diào)喊他一聲兒,“二少爺,”待他回頭,她便如一株帶刺的珍珠梅笑起來,“二少爺,嬌容來找過你,不去瞧瞧她嗎?去瞧瞧吧,好歹也是一段姻緣在里頭,如今她不好,你去了也不算辜負(fù)她的情?!?/br>
    她語里夾著幸災(zāi)樂禍之意,誰料這一個心里并無半點(diǎn)悲痛,面上卻做乍驚乍哀之色,捏著扇尖搖一個圈兒,“噯?不過是傷了臉,怎么就被二奶奶說成垂危之險一般?我倒真要去瞧瞧她去!”

    猝然風(fēng)急暮蟬、有葉障目,楚含丹還是輸他一籌,觀他哀容,便真當(dāng)他心內(nèi)發(fā)急,其中多少情真意切也懶得計較,自己心頭倒雀躍起來,自然不是見他“終身抱憾”,不過宛如摔碎他一只墨翠玉寶瓶,他零星半點(diǎn)的不開懷便能似一把野火,撩起她心頭一片三尺深的恚怨枯草。

    這場言談,似乎還是宋知書占了上風(fēng),背著她絲恨消減的眼,他刻意再將雙肩耷拉些許,作出一副愁緒萬千的模樣跨步出去。若這是一場藏鉤,那他愿意將一條人命當(dāng)做金鉤,捏在掌心隨她去猜。

    這夜,似一張繁織復(fù)結(jié)的網(wǎng)撒下來,濃云淡霧、月掩其中,半藏半露、半暗半明,似嬌容這張臉,一半風(fēng)華一半殘。

    蠟炬昏沉,她伏在一方案桌,手邊就是那枚圓鏡,心內(nèi)是照不明的寒潭,又黑又冷。那張爭相艷吐的兩片唇一開一合,似在說些什么,傾耳過去,仿佛聽見她在喃喃自語,“快好了,快好了,快好了……”沒一會兒,那顰蹙峨眉又展開來,嘴角含笑,好的那半張臉在軟臂上繾綣輕蹭,似蹭在情郎寬闊胸膛,“他會來的,他會來的……”

    這個“他”自然是指宋知書了,只是話兒不知是告慰漆黑墻角暗藏的鬼蜮還在寬解自己結(jié)郁難消的一顆心。

    “你胡說!”

    燭火乍然一顫,只見她自案上端立起半身,猙獰面上涌現(xiàn)一股怒意,手指對面一片虛妄庸昏,“你胡說,他才不會拋下我不管呢!”轉(zhuǎn)眼間,另半張艷麗的臉露出女兒羞態(tài),聲音亦緩成纏綿,“你不知道,他從前同我說他心里只有我一個,那些妖精似的丫頭片子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他還要迎我做姨娘呢,只等大少爺咽氣兒他就將花轎抬來,可大少爺怎么還不咽氣兒啊……,怎么還不咽氣兒……?”

    她獨(dú)對空氣自言自語一番,眉心驟鎖驟散,哪里還有一副常人樣子?

    “篤篤篤?!彬嚾宦牭糜锌坶T之響,她只當(dāng)是哪個鬼來捉她,又當(dāng)是哪個丫鬟來笑話她,嚇得不敢開門,抖著身子藏到帷幄半垂的床架子后頭,掩身進(jìn)微弱燭光照不明的黑暗中。

    門外宋知書只敲了兩次門便耐心盡失,掛著臉握扇將兩扇門吱呀推開又轉(zhuǎn)身合攏,只見里頭一盞冷燭,四方環(huán)顧,不見主人。他也懶得管人在沒在,抬腿便要走,猝然聽見黑暗中有一幽幽繾綣的女聲,似一條朝梁上拋撒的白綾,“你來啦……?”

    回轉(zhuǎn)過去,嬌容自暗淡漆黑處款款走出來,是唱褚宮調(diào)的戲子登臺謝幕般鄭重婀娜,眼里絞這世上最濃稠不化的情、最積厚不散的怨,牽動四方邪靈,浮在臉上一抹詭異媚旖的笑意。

    迎著顫顫燭火,宋知書瞧見她爛rou一片的半張臉,立時擰起兩道眉,胃里頭騰起一股惡心,想嘔嘔不出,只將眼偏開一寸,“我來了,你有什么話兒要和我說?”

    “你來啦……,”嬌容抿一絲笑,還是重復(fù)這句,如投石落井,苦等的這陣光景有了回應(yīng),她捉一片紅艷艷的羅裙幽魂一般蕩過去,眼中兜一闕瀑布將傾,“我等你好久、好久……,等得肝腸欲斷,只當(dāng)你再不來瞧我了呢。”

    “你有什么話兒就快說,”見她湊過來,他下午飲的幾盞玉醑又在胃中奔騰,忍了又忍,“唰”一下打開紙扇,用一副江山圖橫在中間,橫開人與人、生與死的分寸距離,“我院兒里還有事兒,沒功夫耗在這里?!?/br>
    夜,又猝然似兜下來的一根棍棒,撳著嬌容的頭挨在地上,一字一句,宛如一捭一棁。那闕瀑布終是奔流直下,染上傷口,又一番撕心裂肺的疼,她垂死掙扎,抓著他的衣袖嗚咽,“你難道沒有話兒同我說?你問問我疼不疼,又或是抱抱我,對,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你,”每看她那張腐rou翻飛的臉一眼,宋知書就止不住地倒胃。于是這薄情郎狠狠扯回自己的袖口,撤步轉(zhuǎn)半身,口里的話似一把鋒利彎刀,“你瞧瞧你現(xiàn)在這副樣子,哪里還有半點(diǎn)容顏俊俏?我還怎么抱得下去?”驀然,他笑出兩個虎牙,像兩枚帶毒繡針,“別說笑話兒了,眼下,只怕街上的乞丐也比你看著干凈些,你還是好生養(yǎng)病吧,等好了咱們再說?!?/br>
    言談間,輕松便將嬌容的身軀捅得個稀巴爛,她驟覺一對往日被他撫弄的豐腴胸脯血rou模糊、七零八落,露出里頭一顆真心,輕賤得不止一文錢。只是心痛不抵貪生,她仍舊不愿意就此死去,再拽回他一只手捧在掌心,“我能好的,我能好的,你別拋下我,明天我就好了,真的!你就在這里陪我吧,???明兒你一睜眼我就好了?!?/br>
    宋知書原不過是同楚含丹拌嘴才來這一遭,時下見她神色癡迷,說話兒也顛三倒四,分明是神志不清,他哪還有閑功夫再與她糾纏?猛然將手抽回,拉開門就要走。

    須臾間,夏轉(zhuǎn)凜冬,嬌容頓覺自己身首異處,一只胳膊在冰天雪地里,一條腿似在炎炎酷暑,唯她的心,被懸在篝火之上,炙烤出一滴滴血,助火焰高漲。她在他瀟灑臨風(fēng)的背影后頭無聲吶喊,哭求他再回首瞧自己一眼,因為這恐怕是天人永隔的最后一眼,也因為她知道,她活不成了!

    然他是手起刀落利索的劊子手,并無多余的憐憫之心,即也從不回望被自己斬下的人頭。

    那一顆人頭懸在門檻上,身下拖著華麗的裙,想爬出半寸高的門檻兒,此刻,骨頭上的疼有適逢發(fā)作,痛似抽腸、亦似剜心。嬌容跌在那門檻兒上,進(jìn)又進(jìn)不得,退又退不去。鬧一場動靜,卻還是無人問津,脧遍東西,間間門窗上都有燭火縈閃。小丫頭子們只裝作聽不見,不欲撞破少爺和丫鬟的拉扯,小月仍舊佛爺一般雷打不動納她鞋底兒,而青蓮,她在豎起耳朵捕捉嬌容微弱的喘息,心里敲著鼓點(diǎn)期盼她的離場。

    足足小半個時辰,那些疼痛才如潮水退盡,嬌容也似回光返照,難得清醒過來,頂一腦門兒汗退回屋子,將那兩扇門輕輕又吱呀闔籠,也將自己隔于人世。

    半夜,嬌容總算將垂幄撤下來一片,用剪刀裁成長條,一條結(jié)上一條,足有六七尺長。這樣一把半月剪刀,先毀了她風(fēng)華正茂,現(xiàn)又要成全她的茍延殘喘。舉著它,嬌容笑了,寒涔涔地對著燭火,最后一次綻放她艷絕的容貌。她從柜子里掏出紙筆,連墨都研開了,卻不知道要寫給誰,父母?可哪來的父母呢?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寫給宋知書,轉(zhuǎn)眼又想,他恐怕連眼也懶得抬。最終,她沒人可以告別,懸上垂幄在梁,未留人間只言片語……

    月華落影,風(fēng)吹菡萏,水中的月皺起層疊波瀾,暈開倒映中每一片青磚綠瓦。其中的一片屋檐下頭,還流溢著屢屢梅香,薄霧青煙飄入雙重帷,竊聽里頭底底的暗語。

    這日晚飯吃得暗,明珠有些停住食,在屋子里又是掃榻又是擦灰,將那些寶瓶爐鼎都清了一遍才覺著好些,這才躺回床上去。

    仍舊是一人一個被窩,隔兩層輕絨被辱,亦能感受邊上的體溫。一時還無睡意,明珠便將身軟側(cè),臂托烏發(fā),啞然一笑,“噯,我來這些日子,怎么從不曾見過你家老三。他又是何方神圣,連個門兒也不出的?偶聽丫鬟們說起,倒不像是十分受重的樣子?!?/br>
    這笑要如何說呢?宋知濯難以遣詞,不過是鶯聲婉囀、蝶翅翩躚,為這細(xì)長青霄平添顏色。他亦抬手后枕,偏頭一笑,“你這是替菩薩探聽的呢,還是你自己嚼舌根兒呢?若是替菩薩探聽嘛,我自然是知無不言,可若是你自己好奇想打聽,那我得想想該不該說了……。”

    “噯!你要死啊?又拿話兒堵我!”

    伴她嬌滴滴兇巴巴的一聲兒“噯”落下的,是她另一個軟軟的拳頭,如一只艷絨簪花兒砸進(jìn)他棉花一樣的心頭,彈動兩下,終于綿綿墜下去。他似被貓?zhí)魮弦幌伦铀职W,面上卻端得正經(jīng),一根指頭朝她鼻前一指,“噯,你不是說不能講這些不吉利的話兒嗎,怎么自己失了言?你說說,該如何自罰?”

    驟然叫他拿住錯處,明珠羞愧起來,堪堪扯住他的被邊兒搖了兩下,“是我錯了,小公爺,您大人大量可別往心頭去,呸呸呸!就當(dāng)我沒說過,饒了我吧,???”

    “你往哪兒呸呢?”君子當(dāng)?shù)灭埲颂幥茵埲耍伤沃贿^端的是偽君子做派,內(nèi)里藏jian,只板著臉唬她,“將來等我承襲爵位,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國公爺,你一個小尼姑敢吐我一身唾沫星子實在以下犯上,我說打你板子就要打你板子的?!?/br>
    他的玩笑攪動梅香,透過幽明的夜遞到她眼前,似乎所有人都安穩(wěn)入睡,余他二人互對青春,與花沉醉。明珠只覺自己的心軟作一池溫水,能使萬物復(fù)蘇的一汪山泉,她把手從被邊兒上移,在他膀子上輕擰一把,“你真的沒良心,還想打我板子!我問你正事兒呢,你那三弟到底是個什么樣兒的?以后萬一碰著了,我也好知道怎么應(yīng)對啊?!?/br>
    “你這么聰明,還看不透人?”擱著衣料,宋知濯也能感覺她軟軟的指尖,傳過一陣酥麻痛癢,真叫人百爪撓心,“他是庶子,跟老二一般大,原是一位姨娘生的,那姨娘死得早,大概我母親去世后一年她就病死了,留下老三孤零零一個。從前他倒是跟我走得近,我那時還不知這太夫人安的什么心,每日只知道讀書玩樂,得閑時也照管他一些,后來我病了,他也就無人照管了,想必是下人們勢利眼,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日不過是敷衍著打發(fā)他?!?/br>
    明珠掬一抹驚嘆,兩個圓圓的杏眼在黑暗里如星辰閃爍,“那他怎么也不來瞧你?”

    梅香漸冷,帷幔中的空氣似乎也冷一分,宋知濯側(cè)頭看她,嘴角殘留方才逗她的笑,也漸冷,“從前他來,后來我知道太夫人的詭計后便不讓他來了,我不過是泥菩薩過河,倒別再連累了他。那些日子太夫人每日都派人來哨探我的情況,索性我也裝聾作啞,只叫她以為我病入膏肓,我好得空將事情理一理,順一順。”

    “理什么?”

    她自是求賢若渴,宋知濯卻不想將太沉重的險惡再壓一層到她身上去,潷一層腐爛的渣,匆匆一筆帶過,“沒什么,不過是些家里的瑣事兒,想想我這繼母是從何時開始算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