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卓枝仍沒聽清,她細(xì)細(xì)辨別口型,以作分辨,似是說“人太多了”之類的話。她吸收了方才的經(jīng)驗,絕對不傾身靠近東宮,以免遭鬧出風(fēng)波。見東宮面上問詢之意,她連忙點頭表示同意。 鼓樂聲漸遠(yuǎn),游樂花車終于緩緩駛向下一個坊市。崔展眉的粉絲,或是看熱鬧的人群也一水的跟了上去,街前人少了不少。卓枝總算松懈下來,她想問東宮方才說了什么,一抬眼看到斜前方小樓酒旗招展,慢慢顯露出個熟悉的人影。 那是面色古怪的宋秀文。 ...... 不消說見他如此表情,方才那一幕,他定是看得分明。 卓枝心里十分沉重。 宋秀文平靜走上前來,拱手行禮道:“上元安康,您......”他直身面上露出分疑惑不解,不知怎的剎時變顏變色。他素來口舌靈便,這時卻結(jié)巴幾句,他匪夷所思的看向卓枝,好半晌才說:“我,屬下不擾觀燈,先行告退?!边@一席話說的語無倫次,之后更是連禮也未行全,慌亂退開。 卓枝回首望向東宮,瞬間明白了他變色之因。 定是看到東宮傷處,又聯(lián)想方才種種......難道這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此時東宮早已恢復(fù)尋常,他面色淡然問:“我們?nèi)ハ惴e寺賞梅,還是去坊市看燈?” 卓枝喃喃:“香積寺人多嗎?” 東宮搖首溫聲說:“香積寺沒有外客,阿枝不必?fù)?dān)憂撞上外人,只有我們倆?!?/br> 她現(xiàn)在心如死灰,已不擔(dān)心撞上旁人。 可是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也有些不自在......卓枝思來想去,反正賞梅總是要去的,不如擱到最后再去。邊城占據(jù)廣闊,遇到一個熟人已是不易,即使接著逛也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遇到其他人。 “我們?nèi)タ礋簦 ?/br> ※ 上元觀燈是必不可少的傳統(tǒng)風(fēng)俗。通常觀燈總與水有關(guān),諸如上京便是沿著濁溪抑或景龍湖沿岸陳設(shè)燈展,換做范陽則沿著回河一線,由南至北遙遙可見。 他們無需問路,只消沿著河流前行,不多時便見到千盞映回河,滿目皆燦然的場景?;睾觾砂度f燈爭輝,火樹銀花不夜天,回河倒映著銀金間色的光輝,波光粼粼,仿若天上銀河落范陽。 明月高懸,他們伴著月影終于來到回河畔。只見燈火輝煌,燈盞樣貌稀奇古怪,尋常獅子花燈便不說了,竟然還有個大型燈盞灰撲撲不見光亮。圍觀者眾多,這是怎么回事? 一方面愛熱鬧到底是人的天性,另一方面看熱鬧可有效消除曖昧氛圍。 卓枝拽著東宮湊上前,只聽攤主自夸:“花燈是要憑本事點亮的,瞧!”他一努嘴,腳下放著盤殘局,見眾人目光齊至,又說:“破局連詩,這叫文。登竹樓點燈盞,這叫武。文武雙全,落子燈亮,老夫這對柳毅傳書面具就白白贈與你!” 攤主舉起雕刻精美的黑檀匣,他雙手一并,匣應(yīng)聲而開,只見匣內(nèi)兩副面具材質(zhì)如玉,上繪龍女柳毅二人栩栩如生精美異常。人群發(fā)出嗡嗡議論聲,見眾人識貨,攤主洋洋自得:“這兩幅面具以青樟木制成,貼白羽墜水晶,更別說繪畫所用金銀之料,若說上京也不見得有這般精貴的物件?!?/br> 有人問:“老漢!這面具賣嗎?” 攤主搖頭:“老夫這攤子也支了十來年了,老客都知道不賣!只送有本事的人?!?/br> 這破局第一步正是破殘局,卓枝雖然喜歡龍女面具,可惜下棋水準(zhǔn)太次......卓枝細(xì)細(xì)看著棋盤,又看看花燈,心想攤主到底如何cao作,怎么才能破局的同時點亮燈盞呢? 有人先她一句問出:“老漢,棋下對了,燈就亮了?” 攤主傲然:“當(dāng)然,老夫贈火折子與你,到時你登竹樓點亮燈盞就是了。” 那人驚詫:“說那么多,還以為燈會自個亮呢!” 攤主翻了個白眼。 卓枝聽的連連點頭。 很快便有人上前試,這可是有價的,一兩銀子一次,但大多數(shù)人頭關(guān)便輸?shù)脧氐?,只得悻悻然下場。卓枝看了半晌,仔?xì)研究問:“殿......” 她卡殼了,直稱“殿下”自是不行,可是若其他稱呼如“郎君”也有些奇怪。 這時有人問了:“面具是一對,答題也要一雙人來吧?!?/br> 攤主點頭應(yīng)許,眾人一陣歡呼。 卓枝眼睛亮了,她興沖沖看著東宮,小聲問:“郎君喜歡那雙面具嗎?我送你吧。”東宮無奈,兩人講了幾句閑話。 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沙啞男聲高傲道:“我贏了?!?/br> 卓枝應(yīng)聲望去。 攤主搖頭,說:“你沒贏,小子棋差一招。” 卓枝踮腳細(xì)看,黑子壓在十一星,九,斷。正是破局之相,這一步落得正好,怎么能說是棋差一著呢?她目露疑惑看向東宮,低聲問:“為什么?” 東宮微搖頭,當(dāng)空遙遙一指棋盤上某點,見她點頭又握起手,寫了個“和”字。卓枝瞬間了悟,她雖然棋力不嘉,可好在會看......她狡黠一笑,意有所指:“郎君,喜歡那雙面具嗎?” 東宮阻攔不及。 卓枝上前將黑子壓在和點,心道反正攤主允許兩人破局,如此也不算賴皮吧? 攤主撫掌而嘆:“范陽還是有明白人的,暫請你稍待,容老朽為這癡子解惑。” 攤主夸夸而談,原來這盤棋應(yīng)和物候,若要一味爭勝,則會落入圈套,一步棋看似略勝一籌,可也為對手打開無限空間,看似占先實則失利。若是下和棋,對方亦無寸進(jìn)之步??此破骄?,實則取勝。 攤主卻雙手一攤:“小郎君,方才這步棋算你的還是算紅袍郎君的?” 卓枝不居功,笑答:“算我家郎君的?!?/br> 攤主指向身后竹樓:“小郎君,請登竹樓?!?/br> 眼前三層竹樓高約五米,竹桿雖五枝為捆,其質(zhì)纖細(xì)無力,四周空蕩卻無半點借力之處,燈盞盤旋而上,燈芯設(shè)于最高處......若摔下來不堪設(shè)想,東宮看了眼委婉道:“阿枝,全無依仗,只怕艱難。” 卓枝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 若是如東宮那般男子踏竹而上,竹子自是不負(fù)其重。可她身量輕盈,卓枝并不莽撞,她上前搖動竹樓,稍加判斷便知可行。只是講究一個“快”字。若她行動過慢,行至半空便會乏力落下。若要登上竹樓頂端同時點燃燈盞,確有難度。 她有把握不會受傷,不妨一試。 卓枝后退數(shù)步,輕提一口氣,三步上前跳躍而起一腳踏在竹樓中端。果不其然竹樓因沖擊微微搖晃不定,但卓枝身量輕盈,并沒有因此落下。她借著慣性順勢而上,此時她的手已經(jīng)高過竹樓,第三步她借勢轉(zhuǎn)體躍到竹樓之上,與此同時,她眼疾手快將火燭丟進(jìn)燈盞小碗中。 剎那間黑黢黢的蓮花燈盞陡然明亮燦然,仿若火花燈樹一連成線,粉色綠的橙的各色琉璃花燈次第亮起,隨著微風(fēng)吹佛輕輕搖曳,恍然間猶如一萬顆星子同時落入人間。 而那位小郎君銀袍閃爍著微光,萬般輕盈,上下翻飛,仿若一只月光凝結(jié)而成的銀翅蝶。 沿河萬千燈盞仿若瞬間化作黯然背景,驚呼聲此起彼伏。不知為何東宮心頭卻浮現(xiàn)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心中發(fā)緊驅(qū)散雜思。 卓枝攀著竹樓,輕盈下落站定。 攤主拍掌示意:“小郎君請連詩,老朽出題‘梅’,請以上元月對詩?!?/br> 她眼中得意頓消......卓枝苦惱異常,一句詩中有梅花有月這并不難找,可是連詩是要連世上已有之詩。她到是曉得不少詩詞,可那都是現(xiàn)世的詩詞,一句也不能用。也不能現(xiàn)寫,著實難倒她。 總不會折戟在此吧? 卓枝滿目求助看向人群,這時她只覺似上黑板做題一般。她看向黃衣郎君,粉衣侍女......最終將目光落在那襲紅袍之上。 東宮莞爾,他側(cè)身抬手指向耳畔。 卓枝順著他所指的方向,伸手一探,摸到發(fā)間簪的那枝灑金玉臺......想到今晨種種,她脫口而出:“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陽春月?!?/br> 卓枝臉紅透了,這句詩方說出口,便覺有些不妥當(dāng)。這不是暗示她正是那詩中佳人嗎? 攤主鄭重取下黑檀匣遞過來,說:“小郎君,紅粉配佳人,寶劍贈英雄?!弊恐舆^檀木匣,見眾人目光猶如實質(zhì),全都望過來,她拉起東宮一溜煙的躲進(jìn)小巷。 小巷比之合河沿岸更顯幽靜,只有行人結(jié)伴三三兩兩。 雖說行人不多,可仍有許多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因卓枝那身蟬翼銀袍是以內(nèi)造銀絲間雜蟬絲緙制而成的,東宮嫌棄太過招搖,于是干脆便宜了她。 這里燈燭暗淡,可銀袍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輝,仿若一輪銀月。卓枝撫平袖口,取出黑檀匣,拿出那一雙面具,她將柳毅及匣子遞給東宮,愛不釋手捧著龍女面具,說:“郎君,喜歡這個禮物嗎?” 東宮慢慢哼了一聲,原欲裝出不滿,仍是忍俊不禁:“孤看阿枝比較喜歡吧?” 她捧著面具大笑。 ——“咦,那邊好似是卓小郎君!” 誰? 卓枝抬眼望去,見浩浩蕩蕩一行人,觀其模樣似乎正是馮夫人一大家子。 橫生枝節(jié)! 瞬時卓枝一凜,宋秀文見到東宮有傷便罷了,若要這許多人統(tǒng)統(tǒng)見到,到時誰隨便說一句......何況馮夫人又識得東宮,屆時上前請安亦是情理之中。 卓枝也不曉得膽子從何而來,她反手將龍女面具扣在東宮面上,她拽著東宮衣袖,一把推到樹后,慌亂間只顧的說:“人數(shù)眾多為免沖撞,此事回玄缺再議,可好?” 東宮怔愣,他想起花車前兩人所言,忽然冒出話本中稀奇古怪的劇情......勉強點了頭。 馮夫人已近至眼前,卓枝上前一步:“馮夫人,上元安康?!?/br> 瞧見方才那幕,又見佩戴龍女的女郎隱于樹后,馮夫人笑吟吟打趣說:“怪不得不要我說親,原是早有龍女相伴?!彼?xì)細(xì)打量卓枝腰間繁雜精巧的六合同心結(jié),她促狹:“龍女巧思如此,你這柳毅還不快快前去相會,我們可就不打擾了?!?/br> 什么龍女! 也不知東宮有沒有聽到。 兩人簡短寒暄幾句,馮夫人攜眾款款離去。 聯(lián)想方才種種,真是一個腦袋兩個大,她半點意氣風(fēng)發(fā)勁也沒了。樹后不見人,她想東宮定是不滿至極,卓枝拖著步子慢慢回轉(zhuǎn),茫然四顧,只見不遠(yuǎn)處河畔立著位紅袍郎君。 她挪步上前,悄然一瞟正見東宮仍戴著龍女面具,負(fù)手看回河。 卓枝不知說什么好。 ——“誰是龍女?” 他聽到了? 卓枝邁上幾步,抬手一撥他頸后束結(jié)處,龍女面具兀然滑落,她握著面具回話:“臣是,臣是龍女?!?/br> “果真?” 東宮不甚自在,他一行說,一行走過橋,卻不回首看卓枝。 她忙跟上去,小聲開解:“請恕馮夫人無心之失......”卓枝想約莫是因無端被當(dāng)作嬌滴滴癡纏小娘子,縱使大度如東宮,也難免生出稍許不滿之情。 兩人緩行至香積寺廟門前,東宮扣動門環(huán),只見門應(yīng)聲而開,門內(nèi)守著個不足半門高的小和尚,他雙手合十施禮:“施主請隨小僧前來。” 此間東宮似是若有所思,一語不發(fā),卓枝只得跟著。小和尚左繞右拐,邁過一扇扇門,越過一道道回廊,終于來到小山前停下步子,又施禮:“施主,小僧先行告退?!?/br> 小山上有古梅數(shù)萬株,疏密有致,梅花由紅轉(zhuǎn)粉又轉(zhuǎn)為白,深淺各異仿若煙霧。梅梢枝頭綴著六角銅鈴,乍然風(fēng)動,叮咚作響。其中有一株千年梅樹,其枝干蒼勁婉若游龍,花枝間結(jié)著細(xì)細(xì)密密的小花,好似霜雪為神。 卓枝隨他穿行梅林,行動間梅花紛紛而落,她衣袂翩翩沾惹不少梅花香雪。稍傾,只見梅林中有匹驪駒悠然漫步,東宮翻身上馬,他探手示意:“阿枝,來?!?/br> 他們騎馬沿河一路向西北而行,越行越遠(yuǎn),梅樹林很快便走到盡頭。他們繼續(xù)前行,甫一出梅林,入目所及便是浩蕩赤河水,更令人稱奇的是河面飄著點點星芒,乍入眼簾,猶如夢境美不勝收。原是范陽回河連接赤河,城中放燈自然而然順?biāo)h出。 穿惠山跨越赤河,東宮策馬前行。卓枝一路枕在東宮懷中,半夢半醒間也不知行了多久,終于回到玄缺。 朔月愈攀愈高,啟明隱現(xiàn)。 緩緩行至院前,卓枝揉揉眼睛,欲跳下馬。她尚未落地,正被東宮抱了滿懷,他語氣略有古怪,仿佛意有所指:“阿枝,遠(yuǎn)在范陽時你說回玄缺再議?” 她霎時呆住,想起方才迫使東宮種種膽大妄為......卓枝撇開目光不看東宮,俏臉微紅,垂眸默默點頭,心中盤算著如何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