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那張臉頗有幾分眼熟,然則慕禾卻沒有將他認出來。記憶像是開了鎖的匣子,登時回憶起了過往的種種。 那還是多年前,在梨花滿園的皇宮某院的事。 慕禾閑著無聊第一次偷進皇宮打算去看看溫珩,在偌大的皇宮里東南西北的一通繞,徹底迷路了。便是在那個時候,她遇見了一位少年。 著著一身緋紅的衣裳,一根銀色絲帶松松系著腰身,纖細的身姿簇擁在雪白的梨花下,明艷得奪目。他的手中攥著一把匕首,面容算不上凄冷,只是木然空靈,并無哭音,卻有清淚從眼角滑落,墜地無聲?;仨匆娝龝r,像是受驚了一般,急切地將匕首抵在了自己白皙的脖頸之上,冷聲道,“你走開。” 慕禾腳下一頓,也有點愕然了。她到假山上是準備借著較高的地勢看一看周圍方位的,卻不想這上面竟然還有個想要尋死的人,一時進退兩難。 “你要尋死么?”她問著。 少年并不作聲,匕首就要陷入皮膚。 “要尋死的話便從這假山上跳下去,那比及匕首割來放血要快很多的。”慕禾保持著和他兩步的距離,神色之中并無多少憐憫,長身而立,催促道,“跳吧?!?/br> 少年冷冷地睇了慕禾一眼,眸中的空靈絕望更甚,唇角勾起一絲嘲諷,不知是自嘲還是嘲笑他人。手中的匕首滑落,身子往后一仰,便就那般毫無預兆的倒了下去。 緋紅的衣裳猶若綻放的曼珠沙華,艷麗而不詳。慕禾緊接著隨之躍下假山時,便是看見這樣的場面,一眼撞入了心底,不自覺皺了下眉,傾身一把環(huán)住少年纖細的腰身,拖起他下墜的力道。 那個時候,她并沒有看見少年的表情,只是感知到他像是突然涌起了求生欲一般緊緊攀附而來的體溫,心中微妙的一動。便在行將及地的時候,手一松,將之噗咚一聲丟進了池水中。自己則一個旋身,安然無恙地落在岸邊。 池水不深,少年等了一會才從水底站起身,看著她,眼眶紅得厲害,怒聲道,“不是讓我跳么?為什么要救我?!” 慕禾撿起落到池邊的匕首,擦了擦,揣進自個口袋里?!拔易屇闾?,又沒說讓你去死,為什么不能救你?”一頓,”聽聞死過一次的人,都不想死第二次,你跳了一回假山,曉得怕了么?“ 慕禾以為她這句話雖然是氣人了些,但實在不至于戳中了人的淚點。殊不知泡在池塘里,狼狽不堪的少年看著她,唇一瞥,忽而就嚎啕大哭起來。 奇怪的是,他這樣吵,在皇宮這個四處堆滿了”眼睛耳朵“的地方,卻沒能招來一個人。 慕禾隱約體會到他的處境,心中動了惻隱,但是剛才那么抱了他一回已經(jīng)夠?qū)Σ黄饻冂窳?,實在不能再對他溫聲輕哄。于是蹲在池邊鞠了一捧水,遲疑了一會,徑直朝他梨花帶雨的臉上蓋去…… 這一下,不怎么清澈的池水沿著他濕漉漉的發(fā)絲流淌,有些還潑進了他的嘴里…… 生氣也好,別哭就行。慕禾是這么想的。 連潑了三次,少年忍無可忍,徹底炸毛了。咬牙切齒使勁地朝慕禾潑水泄憤,嘴上還大喊著,”你是瘋子吧,是吧,是吧!” 那水自然是一滴沒有沾在慕禾身上。等少年累癱了,跟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一樣癱軟在地上喘粗氣,后院終于有一位老管事走了出來,神情雖然不悅還是命人將他拖了回去。 她蹲在假山上微微一嘆,皇家啊……輕輕躍上宮墻,出宮去了。 …… 很多時候,經(jīng)久的記憶存于腦海中并不至于會因為一點模糊的牽連,輕易而舉的浮現(xiàn),所以她在遇見尉淮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是曾見過他一次的。 那個著紅衣,眸中空靈沉寂的纖細少年與彼時的他也已經(jīng)有了天壤之別。 難怪,他說他知道她的過去。 慕禾神色幾番的轉(zhuǎn)變落在溫珩的眼中,又成了另一番的光景,唇邊緩緩揚起弧度,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說書的先生是他請來的,并不是他拘泥過往,非要她想起來什么。仿佛只有提及過往,才會能給他安定的溫暖。告訴他,曾有那么一段時日,她將他捧在心尖,寶貝珍惜著,誰人也碰不得。 她說她早不記得初見他的情景,不記得凄冷月下,她抱著他,說的那些話。 可看她現(xiàn)在的模樣,是記起來什么了么? “在想什么?”他還是忍不住,打斷了她的傾聽。 慕禾正想得出神,聽到溫珩忽然問她微微一訝,有點被嚇到似的,回頭驚疑不定的看著他,見他神情并不似質(zhì)問,卻有著較之隨口一問更深層次的執(zhí)拗,下意識想要回避,飛快道,“沒什么?!?/br> 等冷靜下來了,又覺著自己這樣遮遮掩掩的反而可疑,遂而咳嗽一聲,低聲道,“你原來都知道嗎?” “知道什么?”溫珩微微一笑,眸中是完美無瑕的溫和。 “我在五年前就見過尉淮了,我救過他,所以他才……“慕禾看著他,”這些,他是不是都和你說過了?” 那么這出戲,又是不是他刻意給自己看的呢? 溫珩沉默了半晌,彎著眸,“我不知道。” “那你……”慕禾欲言又止,不知為何覺著這個境況實在有點不對,“對不住。“ “阿禾?!?/br> “恩?” “我可以親你嗎?” “……” …… 她應該是說錯話了,慕禾自己心里也清楚,可哪里錯了卻又摸不著頭腦,是不該提及尉淮么? 七夕自然還會有些熱鬧的節(jié)目,譬如靈韻閣的舞宴。 由于靈韻閣本就是“墨家”財產(chǎn),位置已經(jīng)訂好,慕禾聽過書后也不著急著趕過去,隨著溫珩一路步行而去。 街道上都是買的些小玩意,慕禾挑了幾個好玩的打算給小白帶回去,復想起小竹天天念叨話本的存貨都沒了,便又走到了一鮮有人至的書攤。 書攤的老板是個精瘦的老翁,那一把胡須生得格外的仙氣飄飄,瞥了一眼低頭挑書的慕禾和緩步跟上來幫著提東西的溫珩,眼皮子一磕,老神在在道了一句。 ”破鏡難圓,何必逢場作戲?“ 慕禾抓著書的手一頓,下意識的看了眼溫珩,見他神情平淡,眸中沉寂,一副絲毫未被觸動的模樣?;剡^頭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微微皺了眉,卻沒有理會那老翁,仍是看著手中的書冊。 老翁見眼前兩人沒一個搭理他,不由又添了一句,“本不是委曲求全之人,卻做出這等委屈之事。長久不了,長久不了啊……” 慕禾忍無可忍,開口道,“老伯是在說誰?” “眼前人?!?/br> 一陣兒沉默。 慕禾將手中的話本放下,“今個兒正是七夕佳節(jié),老伯說這些,不覺著煞風景得很么?” 老翁眸中清明,“忠言逆耳,煞風景又算得了什么?總好過鬧出人命再來悔過?!?/br> 句句戳心,慕禾底氣不足,反駁也顯得沒那么力道了,反倒被他說得隱隱不安。她自不會因這些虛無縹緲的言論而動搖,她的不安,是因為溫珩…… 這些年,他們其實遠不若表面上看來的和諧。表面親昵依舊,心卻已然遠隔萬重山,再尋不回過往的全心全意了。 畢竟分開過,又怎會毫無痕跡。 “老伯會算命么?”溫珩低聲發(fā)問,語氣溫和。 老翁撫了一把胡須,幾分清高自持,”稍能窺見幾分而已?!?/br> ”算得出旁人的,自己的命格如何,老伯也能算出?“ 老翁的手微微一頓,抬頭看著眼前這位溫和含笑的如玉公子,半截面具映襯,他那一雙漆黑的眸,似淵無波而了無笑意。那一剎,極致的寒意爬上背脊,竟讓他一時失言。 “看來是算不出了,既如此我倒是可以幫老伯算上一卦?!睖冂裥σ庵t和,一字一頓道,“老伯近日,怕是會有血光之災?!?/br> ☆、71| 人流熙攘,溫珩在前,慕禾在后,遙望著他的背影,也不知是從哪一點痕跡得出的結論,心底卻能篤定——他不高興,很不高興。不然依他絕世無雙的好脾性,怎會因為一個外人的兩句話而動了殺意。 可他也不想在她面前顯露出來,理由呢,或許是因為七夕佳節(jié),又或許他不想在她面前生氣,畢竟過往的這二十幾年他都做到了這一點。 情緒不對人釋放,可以是一種呵護的溫柔,也可以是一種不愿提及的疏遠。五年前,她可以篤定溫珩不對她生氣是前者,現(xiàn)在,卻無法自然而然的這么想了。 “且不論那位老伯是真心還是惡意詐騙,因為兩句話而……不大好吧?!?/br> “當然是假的?!睖冂癖硨χ?,語氣稍顯冷硬的截斷了她的話,回過身來的時候面上已經(jīng)看不出一絲陰沉的情緒了,笑著道,”他既然喜歡用言語恐嚇人,我自然以牙還牙?!闭Z氣輕松得好似在開著一個玩笑。 慕禾本想拉著他的手,告訴他,其實不必在她面前這樣遮掩住情緒,生氣也沒有關系,可她不懂他到底在隱忍些什么。她的心思不夠玲瓏,離得這般近也依舊看不透,胡思亂想,望而卻步。 靈韻閣的舞會是今夜的一大盛事,多半的情侶進不去富麗堂皇的樓宇,便選擇了駐足在外,同自家心上人擠做一堆興奮的朝內(nèi)探頭探腦。 慕禾隨著溫珩在人群中一路暢通無阻的入了樓,目光停留在圍觀的公子小姐身上,忽而便覺艷羨。 曾幾何時,她也和溫珩跟在人群中湊著一時興起的熱鬧,因為害怕走散而緊緊牽著手,指尖的力度稍有松動都可以讓彼此大驚小怪,忙收回好奇,非要湊在一起才會往前走。 隔閡。 他如今仍會牽起她的手,人潮擁擠的時候,他卻不會像從前一般緊張,反倒會輕輕地松開了她的手,淡淡站在原地等她。 淡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卻知道自己和溫珩,正在走向一個惡性循環(huán),應著破鏡難圓的詛咒。 靈韻閣中燈火輝煌,有人引路,帶領他們上了樓。 樓梯口上,慕禾剛抬頭便看到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從樓上下來。著著一身尋常很難見著的”清涼“服飾,緋紅紗衣下若隱若現(xiàn)的勾勒著讓人血脈噴張的曲線,朱紅的唇恍似蘊著難以明狀魅惑。微挑的鳳眼,瞇著三分慵懶,四分妖媚,眼尾點著一點血色的薔薇,精致得頗有韻味。 經(jīng)過溫珩的時候,身子像是無骨一般稍稍一懶,整個人便勾手朝溫珩身上撲去。 不管她認不認識戴著面具的溫珩,光憑他那一身卓絕天下的溫潤氣質(zhì),面具勾勒下精致完美的輪廓,華貴清雅的服飾,便足以讓人投懷送抱。又況且,她還是知道他的,朝思暮想,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多少歲月。 慕禾早知靈韻閣算是半個風月場合,雖然不至于小心眼到還避諱這些??僧斞郾牨牽吹綔冂裆碜硬粍勇暽匾蛔?,毫不憐香惜玉的任那女子從樓梯上傾倒,真的控制不住朝她撲來,也是呆住了。 出于人性的理所應當和幸災樂禍的同情,慕禾扶了一把女子,柳腰盈盈不足一握,一手從容撐了下她的后腰。在眸光相撞的那一剎,冷冷睇了她一眼,未發(fā)一言,抽身離開。 呵了個呵,要不是看她一會還有舞要跳,慕禾連扶她一把都不愿。 秦蓉為那冷然一瞥震撼住,扶著欄桿望著猶若仙人眷侶的兩人上了樓,心口恍似撞上了一堵無可撼動的冰山,撕裂開傷口,嘶嘶的往里灌著冷風。 她乃是取代了月娘,占據(jù)第一舞姬身份的清倌人。這回宴會本是可以不用出面的,只是因為她聽聞溫珩要來,才毛遂自薦生生擠了進來。 月娘說,十多年前他和慕容禾每夜都會出現(xiàn)在舞宴上,一待便是許久。 秦蓉想,他定然是喜歡看舞的,或許在看過她跳舞后,會連帶著有那么一丁點的喜歡她。 可他卻是同著慕容禾一起來的,那個名冠天下的人物。她竟還有一張驚為天人的容顏,皎皎如月高不可攀,讓她的心意看上去那么可笑。 …… 這種事,慕禾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只是這次撞過來的姑娘漂亮了些而已,遂沒多往心里去。坐上雅座之后點了些酒菜,便津津有味的看起舞會來。 溫珩難得的要了一壺酒,淺笑著告訴她,”今個月娘會來。” 慕禾一驚,心中立即涌上太多的東西,多半是喜悅的,“月娘不是在洛城?怎的過來了?“ “自然是請過來的?!睖冂耥泻Γo自己斟了杯酒,“上回沒有看成,這回算是補上了,要喝些嗎?” 慕禾吃了根蔬菜,含含糊糊,“我可以陪著你喝一杯,就一杯。” 溫珩一如既往的對舞會并不感興趣,慕禾從前只是覺著月娘跳舞好看,單純的欣賞,后來……漸漸的就是有些向往了。 她覺得自己身上少了些什么東西,那本該是女人特有的。溫柔。這種差異,在看著她們衣裙飄飛、姿態(tài)曼妙時尤為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