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令城?”慕禾一愣,令城不是在泉城更前面的位置么? 兩步走進屋子,士兵身上鎧甲摩擦出鏗鏘的力道,聲音雄厚莊嚴(yán),只穩(wěn)穩(wěn)將那激動隱匿在語句之中,“如今溫相率兵親征,一日之間連收兩城,驅(qū)敵出境指日可待!”傳話士兵的臉上還掛著傷,雖然不曾同那婦人一般激動的奔走相呼,眸中隱隱激動的震顫卻過猶不及。 整個醫(yī)館之內(nèi)先是死寂般的一默,隨后爆發(fā)出一陣震天的歡呼,“溫相!”“溫相!” “你們?nèi)缃袷軅?,若是勉強,我定然不會讓你們再上?zhàn)場。“士兵眼眶已然激動得隱隱發(fā)紅,聲音亦是愈發(fā)的雄厚,”可有了溫相的帶領(lǐng),咱們手刃敵人的時候到了,你們可愿錯過?“ ”不愿!” 又是震天的一呼,慕禾站在門外微微皺了皺眉。 “好!”傳話士兵終是笑了,“愿意隨軍者,半個時辰之內(nèi)到鎮(zhèn)門口集合,即刻出發(fā)!“ 傳話士兵道完之后離開,傷者仍是沉靜在一派熱血沸騰的氣氛之中,一個個眼眶濕紅,有些更是干脆得哭了出來,卻一聲不吭,抖著手匆匆收拾行李。 慕禾不想給他們潑冷水,只是在門口瞧著。失去家園之痛,并非常人能夠理解,戰(zhàn)敗的時候,他們互相鼓勵著打氣,如今戰(zhàn)勝了,反而喜極而泣。 若不是在軍隊,哪里又會有這樣濃烈的愛國情懷?不顧傷痛也要奔赴前線。 陸續(xù)有幾人整理好行囊,朝她道了句謝,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好在這里多數(shù)都只是受了外傷的患者,嚴(yán)重者也換不到她這里來,原本鬧哄哄連休息地方都沒有醫(yī)館沒一陣便空了大半。 九齡仍是有些擔(dān)心,”他們傷還沒好,上戰(zhàn)場沒問題嗎?“ 慕禾呼吸微微一頓,腦中一閃而過溫珩的臉,隨即皺眉搖了搖頭,“隨他們吧。” 自己的命,總歸由該自己來決斷。 …… 當(dāng)夜,終于能空閑在床上睡覺,可這一覺卻睡得格外的不安穩(wěn)。噩夢連連,半夜驚醒之后,獨身一人在屋頂上吹了一夜的冷風(fēng)。 她時隔多年,夢到了溫珩。 那時還在梨鎮(zhèn),華云將將趕過來,不由分說將她染了心病,將她強行的拉住院子,說是不能在屋里悶壞了。 不想有人跟著,她便只得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街上晃,或有那么一剎那,在人影重疊的背后,她瞧見了溫珩。 他的眸光穿過人潮,微有些失措將她瞧著,明明慌張,卻不曾移開眼眸。然而一個人群錯落,她就再沒瞧見過他。 錯覺吧。 那個時候,她就是這樣想的。所以再然后,連回眸都不曾有過。 梨鎮(zhèn)之中,有個很有名的說書樓,里頭的先生最會將的便是靈異鬼怪的故事,直能講得人在大堂之中也背脊發(fā)涼,口干舌燥。 她其實不怕這個,怕這個的是溫珩。聽著聽著,會有些犯困??苫厝ブ?,華大夫又會讓她開口說很多話,她并不是不想說,是覺著倦,想要一個人安靜的呆著。耳邊的說書聲絮絮,樓中不住有人輕輕倒抽著涼氣,而她趴在桌上安然的打盹。 便是丁零當(dāng)啷有人匆匆離去的腳步響起時,有人極輕的在她身邊的位置落座,小心翼翼的牽住了她的衣袖。 修長的指尖,攥得隱隱發(fā)白。卻執(zhí)拗得不肯離去。 如果那個時候,不曾那么困倦,只消微微睜眼,或許此時此刻,心中便不會那么困惑。 可那時早已成死灰的心,連睜眼這么一絲絲的期待,都不曾有過。 …… 三天的風(fēng)平浪靜,三夜的噩夢纏身,慕禾只覺自己渾渾噩噩,再這么下去,怕是自己首先要給折騰病了。 九齡乖乖的給她錘著肩,小聲道,“師父,明天楊鎮(zhèn)上的傷員都要被撤走了,前線連續(xù)告捷,他們都往前線趕了。咱們要跟著去么?” “不用?!蹦胶倘嘀~心,壓下一陣突如起來的心悸,“等他們撤走之后,我們便去別的地方吧。” 九齡一愣,點頭稱是。他并非一個會說乖巧話的弟子,看到慕禾一副疲倦的模樣,雖然心中擔(dān)憂,卻不曉得該怎么開口,給慕禾捏了下肩便去后院做晚飯了。 這天天色沉得很快,西方的天邊燒透了一片火似的云,遠(yuǎn)遠(yuǎn)望著,縱然格外的刺目,卻會與人一種微妙的溫暖之感。 慕禾伏在二樓的窗臺上,眸前一片光亮,不知不覺的睡去。 這一覺不曉得睡得多久,睜眼時面前空蕩蕩的庭院已經(jīng)沒入一片漆黑,回首樓下,竟也未有半點的燭光。 慕禾心中微微一跳,起身去開門,才發(fā)覺傷者一個都不在了,醫(yī)館的門大敞著,透進來些冰冷的風(fēng)。隱隱約約,有哀切的哭聲如訴。 遙遙的有一點火光一跳一跳的跑進門來,九齡停在她面前,彎腰撐著腿,提著燈,喘息著,臉色隱沒在燭光投射的陰影之中,許久許久才喘過氣來。 以稚嫩的嗓音,懷著讓人無法質(zhì)疑的真摯,開口。 “師父,溫相殉亡了?!?/br> ☆、37| 溫珩是被強弩從馬背上射下來的,受傷后掉入了敵人堆之中,之后就再沒能起身。 欽州的那一戰(zhàn)格外的慘烈,尸橫遍野,雙方具是損失慘重。 溫珩的尸身沒有被帶回來。 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是在山地之中的小型平原,進出入山口都是逼仄的山道,雙方同時從不同方向退兵,運輸不便,附帶傷者已經(jīng)是極大的負(fù)累,更何況是尸身。 溫珩是受傷之后,落在敵人堆中的。以他將領(lǐng)的身份,敵方無論是誰見著,都想要上前砍上兩刀,誰知曉得最后會是個怎樣的模樣。 最可能的,莫過于身首異處,被人帶回去邀功行賞了。 起初大部隊共同尋找?guī)讉€時辰無果之后,天色漸漸轉(zhuǎn)黑,將領(lǐng)擔(dān)心敵方會派人回來暗襲,只得讓人撤回。 又聽聞有將士之后偷偷回去戰(zhàn)場,搜尋了一夜,仍是無果。驍國那邊也沒有消息,正是因此,眾人才仍懷揣著一份希望,以為溫珩會有一天再歸來。 可他們不知道,溫珩本就是負(fù)著嚴(yán)重內(nèi)傷上的戰(zhàn)場,再受一記強弩,不可能還能熬得下來。 若不是因為他身受重傷,更不可能會被強弩擊中。 溫珩身死的消息來得突然,前一日還有捷報傳來,后一日就是舉國的恐慌與凄惶,街道上都有抑制不住的哭泣聲。 可那哭聲之中多少絕望悲切,誰人又能說得清楚? 僅僅是因為失了他,祁國便也失了勝算的保障。 為當(dāng)權(quán)者的倒塌而絕望,無論那人是不是溫珩 …… 最開始從九齡那聽聞溫珩沒了的消息時,慕禾并沒什么觸動,只是一瞬間腦中空茫,足足愣了半晌,才垂眸淡淡道出四字,“死要見尸?!?/br> 話說出口的那一瞬,自己也道不出是個怎樣的感覺。 覺著自己可笑,也覺著這紛擾亂世,湊巧得可笑。 偏偏要在聽聞溫珩死訊的前一日,于癡纏的噩夢之中,再度回憶起早已淡忘的記憶,串連著蛛絲馬跡,讓她隱隱不安。 最離譜的,是兩年之前,她帶著休書離開溫府。 車行海港,雜亂的人流之中,卻給人驅(qū)馬強行攔下。 溫珩在車夫駭?shù)妹嫔钒椎臅r候,倏爾掀開簾子進到馬車,一言不發(fā)搶走了她的休書。眼眶微紅的凝著他半晌,頭也沒回的走了,任她原地?zé)o言了良久…… 人心的抉擇總是有太多自以為的弊端。 譬如那個時候她便只是以為溫珩追上前來要回休書,興許是因為這休書正是他與她過往唯一的證據(jù)了。他既然瞞住了公主,瞞住了全天下,便不會再留這樣一道痕跡。 由此相關(guān),蘇瑜茶會上,溫珩執(zhí)拗回道兩人之間仍是可以見面招呼的關(guān)系,她也只認(rèn)為是他的不可理喻。 在此之前,慕禾都是可以篤定著自己的自以為的,人本就是活在自己的認(rèn)知里。即便當(dāng)年的事,當(dāng)真有所偏差,事實不可逆轉(zhuǎn),破鏡早難重圓。自蘇瑜說過那番話后,慕禾心中便是如此想的,再知曉也并無意義,只做不知,興許反而輕松。 可溫珩卻毫無預(yù)兆的殉亡了。 一朝身死,斷絕所有身后事的同時,也沒再給她懷疑“自以為”的機會。 只能如此篤定的,將他的背叛,刻在永生的記憶之中,湮滅了愛恨。 對死亡最深有體會的那一次,是老嬤的離開。 最初的一瞬都是發(fā)愣,在老嬤將要被火化的時候才開始哭,哭得撕心裂肺,心中空落落的痛楚與不舍,卻并沒有多少悲切。 等到孤身一人回到了棲梧山莊,面對空寂無人的竹屋,那悲切才一陣蓋過一陣的漫上來。 漸漸的,開始明白所謂死亡的離開,會是哪一種的離開。 幸得,她早已接受溫珩離開自己的現(xiàn)實,終是未得多少切實的悲切。 …… 驍國在欽州一戰(zhàn)之后元氣大損,占據(jù)險要易守難攻的云城,縮而不出。 欽州距離云城不遠(yuǎn),尋常百姓早已經(jīng)逃離,城市之內(nèi)亦空落得怕人。 沉了一日的天色,終于開始飄雨。街道上人影寥落,再未得商販叫賣的聲響,墻角還有幾堆燃盡的紙幣灰燼,被風(fēng)一吹,撒落四周。 城門哀鳴一聲,被緩緩拉開。一支整裝的軍隊神情肅然,行軍出城。 不多時,便是轟然一聲,城門再度在其身后掩合。 如今距離欽州之戰(zhàn)已有一日之久,上方將領(lǐng)未能尋到溫珩尸身,并不愿罷休。兼之欽州戰(zhàn)場臨著山地水源,為了防止疫情爆發(fā),便有一只軍隊特地前去清理尸身。 隊伍之中,獨有一人未著鎧甲,素衣輕便,潑墨一般的發(fā)被絲帶隨意束起。面色比及見慣了戰(zhàn)爭血腥的士兵還要寧靜幾分,瞧不出多少情緒變化,清麗的身影驅(qū)馬而行,平添三分的英氣,一路沉默。 慕禾在安置好九齡之后,最終還是來到了欽州,隨著清理戰(zhàn)場的軍隊上山。 將士們砍伐掉山林間的樹木,隔出一道隔離帶,好就地火化掉已經(jīng)漸漸潰爛的尸體。 慕禾則是一人在尸堆之中徘徊,經(jīng)久未能好眠的面色微微發(fā)白,忍著空氣之中形容不出的氣味,神情認(rèn)真,一個個的瞧過去。 搬運尸身的將士見她如此模樣,心中好奇,開口道,”姑娘你可是再尋自家的親人?“ 慕禾未得言語,抬眸望了那男子一眼。 “早幾日隨軍隊來找人的婦人很多,大多是一路上哭天喊地,真正見著戰(zhàn)場遺骸后,大受刺激而倒下,只能被拖回鎮(zhèn)上。我們雖然不忍,卻不能再多加累贅,今日是看姑娘你神態(tài)寧靜,才破例將你帶上來??扇羰怯H人離去,即便不曾悲切痛哭,至少還會有一絲絲的難過,姑娘你既然不畏俱,執(zhí)著過來尋人,神情之中又怎生顯得如此涼薄?” 人心之中總是存在著如此的悖論,一方?jīng)霰〉纳釛?,一方莫名的?zhí)著,道不清孰是孰非。 慕禾低眸,”大抵是因為家屬來尋,是抱著親人興許會有一絲存活的期許,而我則已經(jīng)接受他離去的現(xiàn)實。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尋著他,我才能帶他回家?!?/br> 骨灰也好,帶他回他的家,北陸上京。 客死他鄉(xiāng)的孤魂,是無法投胎的。 …… 十二年,將他擱在心尖尖上疼惜。 兩年,被他傷得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