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風(fēng)雪陡急，將一黑一紅吹在一處，連那些長長的青絲都不能幸免。

    軒轅徹見小池盯著那交相纏繞的萬千青絲，便帶著笑意伸手去解。解著解著，他卻低低笑出了聲來。

    青絲相繞，衣袂相連，他們好似一對恩愛夫妻。軒轅徹就這么莫名其妙地雀躍起來，如同孩子般笨拙地俯身，眉眼彎彎地解著發(fā)。

    此時(shí)，小池嘴角掛起了柔柔笑意，她說，

    “阿徹，我回來了?！?/br>
    阿徹，阿徹......

    “只是幫你撐把傘而已，不用謝。我叫古池，你可以叫我小池。你叫軒轅徹，那我叫你阿徹可好？”

    “阿徹你怎會在宮中，啊，莫不是要?dú)⒛愕膲娜艘彩菍m中之人，這可如何是好？！”

    “阿徹，孤山算什么，刀山火海我也陪你！走，我隨你去！”

    “阿徹，你莫急，待我去求了外祖，他定然會幫我們?！?/br>
    “阿徹，追兵太多太急，我去引開他們，你一定要見機(jī)逃走！”

    “阿徹，流火灼背雖然疼，我卻更怕你疼?！?/br>
    “阿徹，我明日便要嫁給你了......”

    “阿徹，阿徹，阿徹......”

    恍惚間，軒轅徹又回到了昨日的是是非非之中。物換星移，人事全非。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而她，卻漂泊流浪，輾轉(zhuǎn)沉浮于江湖之中。

    軒轅徹心頭一熱，驀地往前一步，伸手便將那一身嫁衣的女子抱進(jìn)了懷里。

    “小池......”

    隨著纏綿悱惻的一聲嘆息，那把沾滿雪花的油紙傘落在了石階之上。然后幾個(gè)翻滾，最后卡在了冰涼的石縫之中。

    低眉間，軒轅徹見伏在懷里的女人倏地抬起了頭來！

    她嘴角勾起一個(gè)詭異的弧度，說，“你又叫錯(cuò)了?！?/br>
    軒轅徹不知所云，下一瞬卻驚覺胸口劇痛！

    “噗！”利刃鈍器刺破皮rou，刮過骨頭，然后穿胸而過，發(fā)出悶悶的聲響。

    軒轅徹吸著冷氣低眉再看，只見一把雪亮的刀子已深深沒入了自己的胸口。刀子的刀柄甚短，被捏在小池那雙瑩白的小手中。

    “你......”

    軒轅徹才剛開口，卻見小池手腕突然一轉(zhuǎn)，一邊攪動，一邊將刀柄慢慢往外拔。

    “??！”

    軒轅徹兩眼發(fā)白放聲痛叫，險(xiǎn)些就要暈死過去。

    小池卻拔得異常認(rèn)真，刀尖帶出淋漓的鮮血和翻卷的血rou。惹得她輕聲一笑，道，“阿徹，記住了，我叫阿四?！?/br>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染血的嫁衣，滿意道，“古池那個(gè)傻子已經(jīng)死了整整三年，如今著我舊時(shí)衣，歸來的卻是另外一個(gè)女人。阿徹，你要記住她的名字，她叫——阿四！”

    “阿四不要！”

    軒轅徹驚叫著彈坐而起，滿身都是密密的細(xì)汗。

    他有些恍然地掃了眼熟悉的錦被床帳，又摸了摸包扎過的胸口，暈過去之前的畫面在腦中拂之不去。

    半崖之上，他被反應(yīng)過來的暗衛(wèi)救下，而一身血衣嫁衣的阿四站在幾步之外。她掃了一眼手執(zhí)刀劍的暗衛(wèi)，爽快地扔了刀刃束手就擒，卻又冷冷一笑，冰寒徹骨地問道，“怎么，還要再刺我一劍？”

    軒轅徹當(dāng)時(shí)只覺得心痛不已，失去知覺之前，幾乎是提著一口氣地叫道，“不準(zhǔn)動她，誰都不準(zhǔn)！”

    想到此處，他下意識又摸了摸胸口，暗嘆小池此次真是下了狠手。

    “阿四便阿四吧，孤三年前刺過你一劍，你這一刀，來得好！”

    軒轅徹吁了口氣，靠在床頭喃喃自語道。

    正在此時(shí)，帳外腳步聲起。

    有人急急沖到床側(cè)，然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道，“殿下您總算醒了，您快去看看吧，綠袖無能，阿四姑娘她......”

    軒轅徹大驚失色，一把撩開床帳，喝道，“阿四她如何了？！”

    “阿四姑娘她......”

    ☆、第87章 天將破曉

    天將破曉，軒轅徹裹著厚厚的皮裘，將蒼白無血色的臉藏在細(xì)軟的狐毛領(lǐng)后面。

    肩輿被四個(gè)人合力抬著，旁邊站在柳護(hù)衛(wèi)。柳護(hù)衛(wèi)原名柳俊，前幾日剛領(lǐng)了太子太保的職，便也不能再稱作柳護(hù)衛(wèi)了。

    太子太保一向負(fù)責(zé)太子的安全，此次出了這么大的紕漏，柳俊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再一想浣紗院那位，心里更是“咚咚咚”跳個(gè)不停，于是便道，“殿下，您貴為一國儲君，切不能再陷自己于危難之間。崖上那一出戲固然事出有因，但......”他瞧了眼半瞇著雙眼的軒轅徹，嘆道，“太子殿下您此番略有些莽撞了?！?/br>
    軒轅徹輕咳一聲，擺手道，“事已至此，太保無需多言。小池......阿四她性子執(zhí)拗，喜歡還是厭惡更是一目了然。孤算到她定是要發(fā)泄報(bào)復(fù)一番，也將御醫(yī)與暗衛(wèi)全數(shù)備齊。卻不料她此次下手如此之狠，竟真想要了孤的命去，唉......”

    柳俊憤憤道，“此女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刺殺當(dāng)今太子！若非殿下您仁慈，她便是死個(gè)幾十次都不夠贖罪的！東宮之人都為此憤恨不已，言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軒轅徹聞言眸光一暗，寒聲道，“下人們咋呼幾聲便也罷了，柳太?？梢斡浌轮\，切不可為了一時(shí)氣憤壞了大事！”

    柳俊聽到此處連忙停步，抱拳一禮道，“侍從觀察了阿四姑娘幾日，連包袱都翻了好幾遍，還是沒有見著那幅畫像。但是殿下盡可放心，卑職牢記于心，必不會壞了殿下大事?！?/br>
    軒轅徹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阿四雖犟，性子又直，但并不蠢，你們辦事多留個(gè)心眼，免得弄巧成拙?！彼娏〈诡^稱是，才接著繼續(xù)道，“孤此次三日不朝，朝堂有何風(fēng)吹草動，宮中呢？”

    柳俊道，“工部因雪災(zāi)之故參了殿下一本，但被兵部尚書和左相大人齊力駁下。另外，有些個(gè)臣下閑來無事，私下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均被左相大人找了些由頭，處理了個(gè)干干凈凈。”

    軒轅徹捂著嘴輕咳幾聲，笑道，“孤這位岳丈大人實(shí)乃雷霆手段，只得些許苗頭，便將其扼殺在搖籃之中。只是，不知他這番動作究竟是為了孤呢，還是為了他莊府?！庇值?，“太子太師吳語今在何處，孤安排給他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吳語大人以重病之名閉門謝客，暗中將此次朝中各方的反應(yīng)記錄在冊，只待殿下一觀。私下里，他曾接洽過工部的人，并無意間將殿下此次事故算在了左相府的頭上。同時(shí)，還在那些被處置的下臣之中精挑細(xì)選了一番，據(jù)說，里面尚有不少可用之才?！?/br>
    “吳語辦事，孤甚為放心?！避庌@徹緊了緊毛領(lǐng)，轉(zhuǎn)言道，“卻不知左相府如何動作？”

    “起初，左相府出動了無數(shù)暗人四處尋找殿下，甚至鼓動了兵部潘尚書，準(zhǔn)備帶兵前來梨山。后來，太子妃娘娘得了小蝶的通風(fēng)報(bào)信，轉(zhuǎn)身便送了書信出去。結(jié)果，左相府便立刻收回了所有人手，一切如常，毫無異動?！?/br>
    “哦？”軒轅徹?fù)P眉一笑，“阿瑤不負(fù)眾望，果真如孤所料，擋住了左相府的介入。如此，想必等到天亮，她便要趕來梨山了?！?/br>
    柳俊跟著笑道，“太子妃娘娘賢惠聰穎，原本該是殿下的得力內(nèi)助才是?！?/br>
    “可惜啊，她是孤的太子妃，卻也是莊府的女兒。身在皇家，嫁出來的女兒，可不是潑出來的水?！避庌@徹低低一嘆，轉(zhuǎn)而卻又笑了起來，“不過卻也無妨，此番將她與阿四放在一處。讓她去一去阿四的戾氣，也讓阿四來下一下她的威風(fēng)。”

    柳俊聽到此處，不由疑惑道，“可是殿下，若是太子妃娘娘忽然住到了行宮，今上豈不是......”

    軒轅徹瞇著眼睛擺了擺手，道，“無妨，你以為我們這些事，瞞得過父皇的眼睛？呵，父皇他怕是心里一清二楚，偏偏睜只眼閉只眼。只要不是鬧得太難看，便作不知罷了?！?/br>
    言談間，肩輿已經(jīng)走過了大半個(gè)別莊，最后拐進(jìn)了后山的宅院里。

    宅院深深，本該是寂靜無聲，安靜恬然。軒轅徹見到的，卻是滾滾濃煙與沖天火光！

    大火來自宅院之中的浣紗院，那是阿四曾住了五年多的舊居。

    在浣紗院，他為她綰發(fā)描畫，她替她磨墨添香。原本，他將阿四安排進(jìn)浣紗院，是想讓她睹物思情。一旦她念及過往的執(zhí)手相護(hù)，他們便能再回昨日。

    然而，昨日之日不可留。

    小池已被自己一劍穿胸，當(dāng)她以阿四之名再次歸來，他們便再也回不到過去。難道，那些曾經(jīng)的眷戀繾綣......

    整整六年啊，便真的能一把火燒個(gè)干干凈凈，從此一去不復(fù)返了？！

    許是夜風(fēng)太涼，他又重傷初醒，被這么迎面而來的煙氣一嗆，竟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柳俊待肩輿放下，便連忙上前扶住，攙著軒轅徹站穩(wěn)了身子。

    他瞧了眼亂成一團(tuán)的宅院，猶豫道，“殿下，您重傷未愈，此間又亂作一團(tuán)，您看是不是......”

    軒轅徹咳了個(gè)撕心裂肺，胸口更是悶得難受。好不容易停了下來，聞言喘息著道，“扶孤過去，此次若是不去，別說那畫，便是強(qiáng)行將她留在梨山，也是無濟(jì)于事?！?/br>
    浣紗院已被燒得面目全非，火光掩映下，阿四一身青衣，笑盈盈立在一邊。她的身后，丫鬟仆從早已跪倒一片，口中齊呼：

    “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柳俊見阿四這一番作為，怒斥道，“大膽刁民，見了太子殿下，竟......”

    軒轅徹忍不住又咳了兩聲，擺手打斷他的喝斥，又將一眾丫鬟仆從揮退。

    于是，煙火滾滾的當(dāng)下，便只剩下了阿四與軒轅徹相視而立。

    阿四的身后有一棵柳樹，那還是她當(dāng)時(shí)初入梨山所栽。

    曾幾何時(shí)，抽出綠芽的柳樹昂然而立，為她擋去了絲絲寒涼。如今四季輪轉(zhuǎn)，一去近有九年。一朝回來，那粗壯高大的柳樹卻被她一把火牽連，燒了個(gè)噼里啪啦，怒火焚、身。

    軒轅徹看著阿四無動于衷的臉龐，嘆氣道，“浣紗院你曾經(jīng)住了五年多，自你走后，我一直交待下人必須原封不動，好生打掃。既然你不喜歡，燒了，便燒了吧?！?/br>
    阿四哼了一聲，緩緩道，“不錯(cuò)，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連出嫁當(dāng)日敷了面妝，卻又未蓋好的盒子都沒有變動。但是，這又能如何？我每看一眼，便多一分恨，每想一遍，便多一分怨！阿徹，你說，如此討人厭的地方，該不該燒？”

    軒轅徹被煙熏得咳嗽不止，只能強(qiáng)自壓下胸口的翻騰血?dú)?，道，“三年前我刺你一劍，這次你還我一刀，阿四，你我可不可以算作扯平？”

    阿四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轉(zhuǎn)眸盯住對方的眼睛，道，“阿徹，你不懂，眼淚也會結(jié)疤。今生今世，你我永遠(yuǎn)也扯不平。欠我的，我便要自己親手拿回來，一樣也會不少！”

    軒轅徹聞言哈哈一笑，他猛地上前幾步，咄咄逼人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直接殺了我，又為何要偏過去半寸？！別告訴我你不會用刀！在梨山，你學(xué)的第一樣，便是如何一刀斃命！”

    他動作太大，高聲一吼，竟崩裂了胸上的傷口。卻見阿四只是瞄了眼那沁出血色的胸口，淡淡道，“一刀殺了豈不是可惜？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那我呢，豈不是要亡命天涯?！?/br>
    她說到這兒，不知想到了什么，呵呵一笑，道，“不急，我孤身一人，又無牽無掛，這條小命也不值幾個(gè)錢。此番回來，便是要看看你這張嘴臉，還如何裝模作樣，假仁假義。然后，等著看你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軒轅徹的胸口一抽一抽的疼，他連忙按住傷處，緩了口氣，才看著阿四，篤定道，“阿四，你我相識多年，怎會不知你心中所想。你，是為了封府，為了你外祖之死而來吧?！?/br>
    阿四眉間一跳，抿著唇不說話。

    軒轅徹見狀又是一聲長嘆，道，“如果我說，封府的事與我無關(guān)，你，信不信我？”

    阿四一聲冷笑，嘲諷不已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只見軒轅徹臉色灰敗，似乎痛苦不已，“你不信我，我卻不能瞞著你?！彼p眼直視阿四，坦坦蕩蕩道，“封府之事乃是左相府背后cao縱，就連你外祖，好不容易被我救出，卻不知那左相莊琦從何得來的消息，竟半道將你外祖給劫殺了！”

    說到這里，他見阿四面色雪白，不復(fù)初時(shí)自在，便軟了口氣，柔聲道，“阿四，只要你開口，我便是傾盡所能，也會為你達(dá)成所愿。一報(bào)還一報(bào)，抄了他左相府，以報(bào)你外祖在天之靈，可好？！”

    阿四心口鈍痛，頭腦卻依舊清醒，她勉強(qiáng)一笑，道，“哦？世上還有這種便宜事？恐怕此事少不得要我出點(diǎn)力吧？這樣，你不妨直言，且看我能不能做?！?/br>
    軒轅徹心中大定，臉上卻浮現(xiàn)了一絲憤懣和苦惱，“實(shí)不相瞞，我登太子之位已有三年，卻處處受莊府掣肘，要想將左相扳倒，也需大費(fèi)一番周章?！?/br>
    阿四靜默不語，只是要笑不笑，聽他如何繼續(xù)。

    只見他忽地回眸一笑，輕松自然道，“阿四，你還記得那幅畫嗎，就是當(dāng)初我為你畫的一副肖像。只要你將它給我......”

    “那畫，的確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