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金四娘。

    阿四出門前曾言，梨山別莊有個故人要去見一見。孰知這一去，便是有去無回。直到天黑，金四娘左等右等皆是不見人影，便帶上了小胡子，兩人一路來尋。

    金四娘捂住大嘴呵呵直笑，道，“難為蘇公子竟能記住我等小雜魚，實乃四娘天大的榮幸。”

    “金大班不是也記得蘇某人嘛?！?/br>
    “喲，那可不一樣，四娘吃的便是這碗飯。紅袖樓迎來送往，一記一個準(zhǔn)，更何況是與當(dāng)今太子齊名的魯南蘇公子。”說到這兒，她忽地濃眉一立，轉(zhuǎn)過話題道，“時候不早，蘇公子連夜跑來偷人，想來也是疲憊不已。”

    蘇右聞言大怒，“放肆！”

    金四娘呵呵一笑，轉(zhuǎn)過眼看著蘇右，“怎么，難道是四娘眼花，適才將阿四偷出將軍府的，乃是另有其人？”又回頭掃了眼一身狐裘的蘇幕遮，自言自語卻大聲道，“阿四雖不是傷在你們手上，也定然與你們拖不了干系。”

    “你！”

    蘇右正要發(fā)怒，被一旁的蘇左急急攔住。

    蘇左搖搖頭，又貼著蘇幕遮低聲輕道，“公子，這二人一路跟隨卻連暗衛(wèi)都沒發(fā)現(xiàn)，可見武功極高?？此麄儗Π⑺墓媚锬耸钦嫘?，要不然，讓他們帶回紅袖樓吧？”

    蘇右聽到此處暗暗點頭，卻見自家公子面有難色，便拉著蘇幕遮后退幾步，附耳勸道，“公子，還是讓他們將阿四姑娘帶走吧。我們已被軒轅徹盯上，此人一旦動了殺心便會全力出擊。將她留在身邊，反而危險重重。況且，您難道忘了，陸雙雙也在紅袖樓......”

    “陸雙雙”三個字一出，蘇幕遮眸中暗光微閃。

    他垂頭看著閉目而眠的阿四，心想怕是等不到她醒過來了。

    臨別那一刻，蘇幕遮最后看了眼金四娘懷中的阿四，道，“阿四的傷與本公子無關(guān)，還有一點金大班須記得。”

    “什么？”

    “阿四，是我家的?！?/br>
    話落，蘇幕遮轉(zhuǎn)身離去。

    也罷，他們有的是時間，來日方長。

    蘇幕遮不知道的是，便是這“來日方長”，讓他與阿四歷經(jīng)磨難，差點就再難回頭。

    金四娘看著那蹣跚遠(yuǎn)去的男人，又看了眼昏睡過去的阿四。饒是她自詡聰慧，也猜不透二人之間是何情誼。

    紅袖樓，后院廂房。

    陸雙雙秀眉一橫，冷冰冰道，“金四娘，我早就說過，阿四與那蘇公子關(guān)系密切。你若是執(zhí)意要此人參與進(jìn)來，我陸家的財產(chǎn)恐怕早晚要落入他人之手！”

    金四娘無奈，“阿四性情耿直，我信得過她。你我如今手上靠得住的人并不多，若非如此，我又何必麻煩她？”

    陸雙雙冷冷一笑，“我看她半死不活，能不能醒過來也猶未可知！”

    金四娘聞言面色也是冷了下來，淡淡道，“若不是看在陸老爺多年前的救命之恩，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四娘才不想沾手。兩手一丟，把地址給你，隨你怎么折騰，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干？”

    陸雙雙聽得一僵，想起之前遭遇不由得有些后悔。她忍了忍，終于道，“好吧，就聽你的?！?/br>
    金四娘輕嘆一聲，耐心解釋道，“這就對了，屆時我會帶上人手把那筆財寶運出來，阿四陪你一起在南街等候。碰頭之后，我備好幾輛一模一樣的馬車，兵分幾路出城。同時，你易容之后騎馬轉(zhuǎn)水陸南下，自此隱居，休得出來?！?/br>
    阿四是被兩人的說話聲吵醒的，初初醒來，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后崖與劇痛，刑關(guān)與阿朵，嫁衣與監(jiān)牢......畫面一轉(zhuǎn)再轉(zhuǎn)，轉(zhuǎn)得她頭昏腦漲，完全分清哪個是現(xiàn)實，哪個又是回憶。

    模糊間，二人爭執(zhí)謀劃，聲音越來越響，這才使得她回過神來。

    阿四披衣而起，往外間走的時候，正碰到迎面走來的金四娘。

    “阿四，你醒了，感覺如何，可有好些？”金四娘滿臉欣喜。一邊的陸雙雙只是點頭算作招呼，繼而便隨意找了個借口，出了門去。

    阿四也不介意，只沖著金四娘不好意思道，“勞四娘費心了，不知我是如何回到紅袖樓的？”

    “你，真的什么也不記得了？”

    阿四偏頭想了想，最后泄氣地?fù)u搖頭，“只記得好像被刑關(guān)帶回了將軍府，阿朵也在，當(dāng)時疼得厲害，不過卻也隱隱約約聽到自己是中了蠱毒，然后醒來便回到這里了?！?/br>
    金四娘驚呼一聲，“怪道我請了幾個大夫都瞧不出毛病來，竟是蠱毒！你小小年紀(jì)，怎會得罪如此狠辣之人？唉，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可要記住了?！彼L吁短嘆，也不待阿四回答又道，“阿朵又是誰？那刑關(guān)，可是虓虎將軍府的三公子？那位可是京城近日炙手可熱的人物，虓虎將軍第三子，當(dāng)今太子跟前的紅人，前途不可限量?！?/br>
    阿四有些尷尬，事情復(fù)雜，一兩句話說不清，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蠱毒源自苗疆，苗女多善蠱，她以前還不相信，如今算是切身體會到了。若是沒有猜錯，她身上的蠱毒恐怕是在邕州城染上的。阿朵應(yīng)當(dāng)不會，倒是她那個恨自己入骨的jiejie阿黛，可能性非常大。

    金四娘也只是出于關(guān)心多問了幾句，見此便將話題轉(zhuǎn)了回來。她一邊回憶，一邊將自己如何潛進(jìn)梨山別莊，又如何上了后崖，然后幾經(jīng)周轉(zhuǎn)尋到了將軍府。結(jié)果，尚未想好如何進(jìn)將軍府尋人，卻看到蘇幕遮將她抱了出來。于是，她與小胡子半路截胡，將她又帶回了紅袖樓......

    說話間，小丫頭蘭花大呼小叫地沖了進(jìn)來。她笑得嘴都合不攏，人沒站穩(wěn)便拍掌歡叫，“班主班主你快去看，外面來了個美男子！”

    金四娘被這丫頭嚷得頭暈，“大呼小叫的，什么時候能改一改，什么美男子不美男子，這么大人了沒見過男人是不是？”

    蘭花不服氣了，鼓著腮幫子道，“真的是美男子，比我們紅袖樓的紅袖還要好看！要我看，那通身的貴氣，身份定是不凡！”

    金四娘哭笑不得，紅袖女唱男角，當(dāng)然好看啦。她也不跟這小丫頭一般見識，笑道，“好吧好吧美男子，那請問美男子來聽?wèi)颍悴蝗ネ蹈Q，跑我這兒來作甚？”

    蘭花聽后笑聲一頓，滿面通紅地看了看一臉好奇的阿四，訥訥道，“那位公子，說是要找阿四姑娘?！?/br>
    阿四疑惑道，“找我，是誰？”

    ☆、第79章 戲如人生

    金玉杯，琉璃盞，瑞瑙銷金獸。

    阿四推開紅袖樓最好的雅間，眼中看到的不是這富麗堂皇，而是那臨窗而立的那個男子。

    這一日雪歇風(fēng)止，陽光甚好。暖暖的光線透過窗格照射進(jìn)來，而他，便側(cè)身站在光暈中。

    “小，小池......”

    他丹鳳眼里情緒翻涌，嘴唇囁嚅幾下，卻只帶著顫音說了三個字。

    字如金石，掉進(jìn)阿四的心田，蕩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卻再也驚不起波瀾。阿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面前這張臉——這張只在夢中出現(xiàn)過的臉！

    男子苦澀一笑，眸中繾綣萬千，貪戀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容顏，道，“差點忘了，你已記不得從前?！?/br>
    “我記得你。”

    男子渾身一僵，瞬間狂喜不已，卻見阿四款款行禮，恭敬道，“民女阿四，叩見太子殿下?！?/br>
    不錯，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曾經(jīng)的七皇子，也是當(dāng)今的太子——軒轅徹！

    軒轅徹“噔噔噔”后退三步，失魂落魄地瞧著緩緩跪下的女人，怔怔道，“你，你以前從來不曾這樣叫我。”

    阿四頷首低眉，語氣無波道，“記得一些，但記不太清了?！?/br>
    此時，樓下中央的戲臺上檀板一打，鑼鼓胡琴隨之而起，好戲即將開場。

    軒轅徹猛地回過神來，彎腰將阿四扶起，強(qiáng)笑道，“無妨，你我許久未見，小池記不清也是有的。且坐，陪我聽聽?wèi)蚩珊茫俊?/br>
    阿四卻之不恭，謝了禮，安然就坐。

    軒轅徹見狀欣然一笑，道，“這出戲紅透半邊天，京城貴女都以聽過此戲為榮。記得你曾經(jīng)調(diào)皮，三五不時到處湊熱鬧，便幫你點了它。你且一聽，看合不合心意?！?/br>
    其實軒轅徹并不清楚這戲好不好看，只知道太子妃莊瑤異常喜愛，紅袖樓的戲班更是梨山別莊的?？汀＜仁鞘鼙M追捧，那自然是不差的。

    此戲的確好看，話本編得好，連這些個戲子也是個頂個的出挑。其余的先不提，光這扮作千金小姐的戲子，便是功底深厚。

    她的出場尤其驚艷，人未見，聲先到。嬌滴滴清脆脆，宛如出谷黃鶯，再加上唱詞婉轉(zhuǎn)柔美，勾得人禁不住去肖想究竟是何等美人兒。珠簾微動，出現(xiàn)在視線中的嬌人果然不負(fù)眾望。

    體態(tài)風(fēng)流，婀娜多姿，舉手抬足盡是楚楚動人。

    軒轅徹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甚至微微和著曲調(diào)打拍。

    面對面而坐的阿四卻全然不是，她腦中嗡嗡作響，出現(xiàn)在眼前的則是另外的畫面。

    雨巷的第一次相遇，亭中的潑墨作畫，湖畔的嬉笑打鬧，這些畫面無一不美。那俊顏與對面的男子相融，竟讓阿四又甜又苦，滋味難言。

    如同臺中央那水袖輕舞的小姐，只需對方隨意一個眼神，便能心花綻放，癡笑半晌?？上煲馀耍皇菐讉€轉(zhuǎn)身，那小生便尚了公主，徒留小姐翹首相盼。盼啊盼，盼來的卻是那新駙馬的一紙休書。小姐抱著麟兒泣聲相求，卻得來那曾經(jīng)的郎君飛來一劍！

    劍一落，血濺三尺，美人斷魂。惹得臺下眾人撒了一地淚珠，也將阿四驚得頭腦發(fā)脹！

    沾滿鮮血的嫁衣，換來的是隔墻之外的另娶她人。而昏暗潮濕的監(jiān)牢，他回手一劍，親自斬斷了所有牽絆。胸口的傷疤越來越疼，好似再次被人刺穿！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按住頭部，疼得頭昏眼花。有什么東西近在咫尺，卻怎么抓也抓不?。?/br>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軒轅徹正隨戲中悲喜沉浮，卻忽覺阿四臉色不對。他心中一抖，忙小心翼翼地問道，“小池，你，你這是怎么了？”

    阿四呼吸急促，抬眸望見這張熟悉得俊顏，胸中竟倏地騰起一股戾氣！

    那戾氣好似燒不盡的火焰，燃燒了她所有的理智與隱忍。于是，電光火石之間，阿四往桌上一撲，揮手就是一巴掌！

    “啪！”

    手掌拍在臉上，聲音又脆又響，打得軒轅徹懵在當(dāng)?shù)亍?/br>
    阿四卻尤覺不夠，抓起手邊guntang的茶壺，劈頭蓋臉就往他頭上砸去！

    “啪嗒！”

    又是一聲脆響，駭?shù)檬卦陂T外的護(hù)衛(wèi)蜂擁而入！

    “殿下！”

    “主公！”

    “主子！”

    熏香裊裊的雅間里瞬時亂作了一團(tuán)，還是那柳護(hù)衛(wèi)一聲低喝，“噤聲！想將賊人也嚷嚷過來么！”又指著另兩個隨從，吩咐道，“愣著做什么，快叫大夫！你，把這賤民給我抓起來！”

    “是！”

    軒轅徹便是在此時緩過了神來，他解開衣袖，發(fā)現(xiàn)半條手臂都被燙起了水泡，中間更是被碎片劃出了蜈蚣般的長口子，四周鮮血淋漓。

    相比心口的難受，他并不覺得疼，反而又抬頭看了看怒目而視的阿四，然后輕聲笑了起來。

    眾護(hù)衛(wèi)一愣，皆是滿頭霧水，卻見自家主子擺了擺手，道，“都退下吧?！?/br>
    “可是，殿下，這賤民......”

    “退下！”

    眾護(hù)衛(wèi)無可奈何，只得遵命退下。于是，雅間再次恢復(fù)了原本的模樣，除了滿地紫砂壺的殘骸，和軒轅徹濕噠噠的衣服，仿佛從未發(fā)生過什么。

    軒轅徹也果真演得比戲臺上還要好幾分，他面不改色地笑了笑，無奈道，“打得好，這才是我的小池！出完氣了吧，出完氣，便隨我回去吧。”

    阿四不可思議地看著對面的男人，好似看著一頭怪物，“不要臉！”

    軒轅徹低低一笑，緩緩道，“小池，我在你前面從來都只是一個我，從來都不是什么皇子太子，這你應(yīng)該知道。的確，我曾經(jīng)愧對于你，又負(fù)你良多。但，我對天發(fā)誓?！闭f到這兒，他一手指天，擲地有聲道，“我軒轅徹，日后畢當(dāng)對古池萬般補(bǔ)償，若是再有相負(fù)，便叫我天打雷劈！”

    臺上胡琴咿呀，好似有道不盡說不清的心酸悲苦。阿四卻忽地覺得索然無味，她譏誚一笑，道，“殿下可知這《紅娘記》講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