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蘇幕遮聞言眼皮一跳,卻鎮(zhèn)定自如道,“這一碗白雪,讓我想起了古池姑娘?!?/br> “哦,原來你還記得小池?” “殿下此話怎講?” 軒轅徹瞥了瞥對面之人,半笑不笑道,“有人說,小池跟著你從風(fēng)城到邕州,然后又一路北上,經(jīng)過湘水,然后回到京城?” 蘇幕遮恍然大悟,緩緩道,“確有此事,只是古池姑娘似乎記不起從前,又口口聲聲說自己名叫阿四。蘇某萬般無奈,卻也不好逼她。至于為何一路同行,殿下恐怕也已經(jīng)查到,都是巧合而已?!?/br> “既然如此,為何不書信告知于孤,難道你不知道,孤......” 蘇幕遮見軒轅徹欲言又止,體貼地接口道,“是蘇某的過錯,應(yīng)當(dāng)提前知會一聲。只是之前碰到過歐陽先生,還以為他已經(jīng)通知過殿下了呢?!?/br> 軒轅徹聞言一聲冷哼,“欺上瞞下,若不是他,小池也不會離開孤整整三年!” “哦?殿下的意思是......”蘇幕遮裝得挺像,一臉的吃驚不已。 軒轅徹卻站了起來,從小亭俯瞰腳下山路,嘆道,“孤當(dāng)時也是逼不得已,若不是......但即使如此,孤也安排好了一切,著人將假死過去的小池放到這梨山別莊。只待風(fēng)聲過去,便可將她接回。熟料,只是晚了一個時辰,人卻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軒轅徹面露悲憤,而蘇幕遮想到的,卻是三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說不清為什么,當(dāng)他知曉古池被軒轅徹親手斬殺之后,便怎么也睡不著了。鬼使神差的,他循著蹤跡跟蹤到了虎頭山。 虎頭山不同于小孤山,其地多有野狼出沒。他趕到的時候,拋尸的馬車剛剛停下。于是,他眼睜睜看著古池被一卷草席裹著,狠狠扔進了草叢。 草席破爛,她便這樣渾身赤、裸地躺在那里,面色死灰,早已不復(fù)當(dāng)初神采。蘇幕遮仍記得她左胸的劍傷,用勁狠厲,穿胸而過! 無論軒轅徹現(xiàn)在說些什么,他當(dāng)時明明就是要置古池于死地??! 蘇幕遮那時就想,女人,傻過這一回,且當(dāng)你已經(jīng)死了吧。死,死,那便叫做阿四好了...... 正想到這兒的時候,軒轅徹已然回到了桌旁坐下。他看了蘇幕遮好幾眼,嘴唇翕動,最后低聲問道,“小池,她,好嗎?” 軒轅徹眼中似嗔似怨又有殷殷期盼,蘇幕遮看得心下暗爽,卻并不打算就此罷休。只見他先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旋即為軒轅徹斟滿一杯熱酒,這才垂著頭緩緩道,“她很好,愛哭也愛笑,動不動就要發(fā)脾氣??上Ь褪钦l也不記得了,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蘇某曾經(jīng)問她,記不記得軒轅徹這個人......” “她......如何說?”軒轅徹面色微變,既期待又緊張,甚至咽了口口水,急急忙忙追問道。 蘇幕遮卻是有意要磨他一磨。 他也不抬頭,幾乎一滴一滴地將杯中酒抿完,這才搖著頭,嘆息不已,“她說,阿四便是阿四,哪來的什么古池?想她以前活得那么凄慘,死了都只給半張草席,估計身邊也沒幾個好東西!”說到這兒,他猛地捂了捂嘴,焦急道,“殿下切莫見怪,蘇某可沒說你不是個東西??!” 軒轅徹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青,一會兒又黑沉沉。然而對著蘇幕遮卻也無法發(fā)泄,于是一口氣堵在胸口,悶得他險些吐血。良久,他才緩過氣來,佯裝淡然地說道,“無妨,小池生氣也是人之常情,況且,她如今記不得我們之間得情意。孤堅信,只要她想起來......” 軒轅徹說到這兒,竟忍不住綻顏一笑,好似已經(jīng)看到自己的小池恢復(fù)記憶,然后飛奔入懷的情景。 蘇幕遮見狀卻瞳孔一縮,頓生一股莫名戾氣! 天邊愈加灰暗,眼看著一場新的大雪又要來臨。 火爐已熄,酒壺亦空,崖上罡風(fēng)凜冽,眨眼間便將酒意吹得四處消散。兩人憑欄而立,相視一笑,然后各自一邊,走下山去。 軒轅徹才到崖下,便有護衛(wèi)迎上,其中一人俯到他耳邊輕聲道,“殿下,查過了,蘇公子來京之后與禮部尚書陳大人來往緊密?!?/br> “禮部的人我們也不缺,陳大人又一向中立,從不參與朋黨之爭。他與蘇幕遮十年前便是忘年之交,聽起來,似乎沒什么特別?!?/br> 那護衛(wèi)疑惑道,“殿下,那我們......” 軒轅徹眼中閃過寒意,語氣卻依舊溫和,“不,什么問題都查不出來,反而就是最大的問題?!?/br> 那護衛(wèi)被繞得有點摸不著頭腦,正想再請示一番,卻見軒轅徹腳步不停地往前走去,只留下一句,“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br> “是!” 軒轅徹回味著適才的懸崖對酌,心想時光易逝,能把很多東西一洗而空。那繁華貴氣的銅雀臺早已荒蕪,古戰(zhàn)場上也沒了金戈鐵馬的模樣,便如同之前燙好的那壺美酒。即使再香再醇,一入喉間便化作了黃湯。 昔日好友,難得的旗鼓相當(dāng),他卻要親手將其送去陰曹地府。近日,宮中那位的身子日漸消瘦,敏感期間,他不允許有任何閃失。唉,這世間,又要再少一個知己。王者,果然是一條孤獨的不歸路,一旦踏上,便再也回不了頭...... 而山崖另一側(cè)的小道上,蘇幕遮低聲問道,“讓刑關(guān)去查一查崖上那座亭子。” “已經(jīng)安排好了,等軒轅徹一下山,他便會上去仔細查看?!?/br> 蘇幕遮嗯了一聲,又道,“如何,查清楚他身邊護衛(wèi)的布置沒有?” 蘇右謹慎地將身側(cè)幾個隨從遣開,這才回道,“查清楚了,其余人等并不棘手。讓人為難的是那十三護衛(wèi),我等剛才仔細數(shù)過,明面上只有六個跟隨,暗中也瞧見了三個,還有四個卻連影子都沒看到?!?/br> 蘇幕遮點點頭,淡淡道,“軒轅徹恐怕已對我起了殺心,最近的暗衛(wèi)加倍,將蘇左也叫回來吧。” 蘇幕遮淡定自如,蘇右卻大驚失色,失聲道,“怎會?那軒轅徹怎會突然對公子起殺心,難道是剛才露了馬腳?” 蘇幕遮面色如常,笑道,“北有七皇子,南有蘇幕遮。在坊間,我蘇幕遮與他堂堂儲君并駕齊驅(qū)本就掃了他的顏面。可惜的是,他幾次三番相請,卻總以失敗告終。軒轅徹疑心頗重,手段又狠辣異常。如我之人不能得以己用,為了安全起見,他當(dāng)然是要除去的?!?/br> 蘇右實在無法理解自家公子的平靜淡然,他緊張不已地追問,“可是公子,我們雖已有完全準備,但就此暴露不是會影響之后事宜?” “誰說本公子要與之對抗了?” “那......” 蘇幕遮但笑不語,他最后一次回轉(zhuǎn)身子看向遠方。 崖下的風(fēng)光與崖上全然不同,它有白的積雪,卻也有黑的陰面。而黑與白的背后,究竟藏了一雙怎樣的眼呢? 蘇幕遮不再多想,他順著臺階,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待到他帶著一眾人消失在路的盡頭,有一女子卻從小路轉(zhuǎn)出。她墨發(fā)緋衣,身披軟毛織錦披風(fēng),逆著蘇幕遮剛才走過的小道,緩緩拾階而上。 此人并非別人,正是曾經(jīng)的古池,如今的阿四。 山路并不難行,卻是越往上走,越是寒氣逼人。阿四一再裹緊了披風(fēng),這才勉強行到崖頂。 這里是梨山別莊的后崖,說不出為何,她便這樣走了上來。原本聽說太子今日在梨山別莊,她便想來求見一番。熟料才進梨山,她便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這個地方。 崖上只有一個亭子,亭子不大,卻也不小。 亭子的周圍豎著欄桿,內(nèi)設(shè)桌椅。亭中應(yīng)是剛剛有人來過,桌上的小火爐雖然熄滅,卻冒著縷縷青煙。那酒杯雖涼,卻算不得冰,想是有兩個人在此小酌。 阿四看著看著,最后將目光落在了那兩只碗上。碗是青瓷碗,里面盛著的卻是地上隨處可見的白雪。 而就是因為這兩碗雪,阿四的腦海中無端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 她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牢,每天除了審訊行刑,便是丟到雪地里挨凍。她又渴又餓,卻沒有東西吃。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她抓了把雪塞進了嘴里。雪很冰,卻解渴,霎時清醒過來的她便忍不住地拼命往嘴里塞。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雪可以這么好吃! 正吃得開懷,忽然有個人沖了過來。他面目俊朗無雙,脾氣卻不太好,一來就將好不容易吃到的雪給拍了。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罵她,“你腦子被驢踢了不成,有沒有自尊,還做不做人,為了個男人,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她當(dāng)時心里好難過,卻也很迷茫。有人對自己好,自己不是也該傾心傾力以待嗎?然而,那男人實在太可惡,一邊罵自己,還一邊罵著自己全力保護的人。 阿四用盡全力去想,卻怎么也想不起那人罵了些什么,她只記得自己幾乎咬牙切齒地站了起來,梗著脖子道,“我甘愿?!?/br> 那男人一下愣住了,繼而又忽地暴躁起來,指著她的鼻子吼道,“你會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的!” 阿四想著想著,便覺一陣頭疼,然后便是天旋地轉(zhuǎn)!模糊中,她看清了那張怒目而斥的臉,鳳眸無雙,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個人! 蘇幕遮?! 蘇幕遮,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卻在此時,阿四驀地心口一陣絞痛!這方尚未平定,胸口另一處便緊跟著痛了起來,這種痛阿四并不是第一次嘗到。 她那雙早已沒有指甲的手緊緊抱住亭柱,口中發(fā)出的是野獸般的悲鳴。 “?。 ?/br> ☆、第76章 錦衣夜行 天,終于又下雪了。 刑關(guān)上到梨山后崖的時候,蘆花一般的雪片已經(jīng)蓋滿了整座小亭。 先生曾言,梨山別莊的后崖恐有頗多玄妙,須仔細探查。然而他一望之下,除了遍地銀裝,便是那如羽毛,如柳絮的紛紛白雪。刑關(guān)仔細地掃過亭中石桌石椅,然后看到了躺在亭柱邊的阿四...... 自刑關(guān)入京,將軍府上下對這位半路殺出來的三公子評價一致:才能出眾卻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 而這一日,虓虎將軍府的的三公子宅院忽然亂作了一團。連那負責(zé)雜掃的小丫鬟都陡然意識到,這位三公子性子暴躁,危險勿近。 將軍府的大夫進進出出不知幾多,個個面色惶急,如喪考妣。刑關(guān)所住的鑄劍院,上下眾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四處回蕩著凜冽的北風(fēng)與男人的怒吼。 銅壺滴漏初盡,高閣雞鳴半空。 京城的某一處偏宅,蘇幕遮披上了狐裘,整裝出發(fā)。 蘇右急得搓手頓足,卻怎么也勸不住,“公子,軒轅徹那邊盯得正緊,即使您心憂阿四姑娘安危,但這深更半夜,也莽撞不得啊!” 蘇幕遮疾步出了門,頭也不回,道,“誰說本公子是擔(dān)心她?本公子可沒這個閑功夫,不過阿四是我們手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顆棋子,若是出了狀況,將會影響整盤計劃。左右今夜精神好,睡不著出去走走也是無妨的?!?/br> ...... 于是,風(fēng)雪交加的寒夜,奔走在路上的蘇右后悔不迭。 明明知道自家公子那小心思,偏偏跑去將阿四姑娘再次發(fā)病的事給說了出來。說出來也就算了,還要事無巨細地將刑關(guān)如何救她回去,如何請了無數(shù)名醫(yī)卻束手無策,又如何偶然發(fā)現(xiàn)竟是中了蠱毒...... 中了蠱毒便不用著急了,將軍府有個阿朵身負天下第一蠱,如此一來,阿四姑娘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危險的。偏偏自家公子搔首踟躕,熬到半夜再也不肯等了,梗著脖子就往外跑。 看看,快看看!這下可好了吧?! 蘇右抹去嘴邊的血跡,一邊腹誹,一邊扶著蘇幕遮退到樹下。 蘇幕遮腿上中了一劍,月白的袍子上鮮血淋漓,遠遠看去好似繡了一團怒放的紅色牡丹。他臉色慘白,連走路都有些搖晃,如畫的眉目上卻偏偏只有淡定從容。那雙黑潭一般的眼睛里精光熠熠,明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給人一種殺氣蔓延的錯覺。 殺手的攻勢弱了下來,顯然他們也沒想到此人如此難纏,身邊的暗衛(wèi)雖少,卻個頂個的厲害! 風(fēng)雪越來越大,包圍圈也越來越小。蘇右掃過地上那十幾具死尸,暗想今夜實在托大!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么著急出門,好歹要拖到蘇左回來了再說。他死死握住手中長劍,正思考著如何脫身,忽地渾身一震。 只見那些殺手的背后,陰暗的樹下,不知何時站了一排鬼面人。他們好似地獄的幽魂,來得悄無聲息。怒目圓睜的鬼面,被滿地的白雪一照,映射出陰冷無比的幽光。然而蘇右見此卻渾身舒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殺手似有所覺,卻不料才將將轉(zhuǎn)身,便有一條人影騰空而起,如飛來山岳,攜裹著萬千冰寒壓頂而來! 白光乍閃,還未看清來人,連著三個黑衣殺手便被一劍斃命!他們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便就此軟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余下的殺手見狀警惕地后退,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有人冰天雪地里一席普通長衫,橫劍而立。 他說,“敢傷我家公子,這就要你們拿命來賠!” 話音未落,長劍迎風(fēng)一抖,他已如鬼魅般欺近,眨眼時間便刺出了七八劍!劍法快而辛辣,招招致命,不留任何余地。 那些殺手原本功夫不差,但一來連夜追襲,而后又殺光蘇幕遮近十個頂尖暗衛(wèi),此時早已疲憊不堪。于是,颯颯風(fēng)雪中劍光翻飛,轉(zhuǎn)眼間便剩下一地殘肢,以及那浴血而立的男人。 他將劍在尸體上擦了擦,然后帶著一眾鬼面人單膝著地,肅然道,“蘇左來遲一步,請公子恕罪!” “請先生恕罪!”鬼面人垂頭齊齊抱拳低喝。 “都起吧,”蘇幕遮擺擺手,裹了裹狐裘道,“也不算很晚,本公子尚要去一趟將軍府。蘇左你與蘇右隨本公子一道走,記得要安排一部分人留下善后,另一部分人暗中跟隨。” 蘇左眉間微動,卻只頓了頓,道,“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