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阿瑤一時怔怔無言,是她低估了那個人在唐連心中的分量。男兒家與女子所求所想終究不同。是她想錯了,這世上有幾個男人愿意無欲無求清靜過日子?唐連也不例外,他寧愿流著血汗在重重險境中拼殺,也不肯隨她離開。 或許在他眼里,所謂的“清靜度日”,不過是碌碌無為的懦夫所為而已。人各有志,她又何苦以兒時情誼、姊弟深情羈絆住他?畢竟,她不能給他心中所要的那些東西。 而且他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很為她著想了,她還能奢望些什么? 唐連退后兩步,欲要離去,走了兩步卻又停住,遲疑道:“十二姐此次不肯經(jīng)唐庭帶信,是不是他那里也有不妥?” 阿瑤雖想得通徹,卻還是禁不住惱,含淚沖他吼道:“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br> 唐連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半晌方輕輕道:“那我走了,岳州之事有變,我得快些趕回去稟報相爺另做打算才是?!闭f走卻并不立刻便走,又呆呆站了片刻,忽從懷中摸出只錦袋,塞入阿瑤手中,道:“十二姐,我身上只帶了這些銀票,全都給你,你拿著……路上千萬小心!保重……” 說著,人已掉轉(zhuǎn)頭去,一手捂臉,竟好似逃一般地快步往前而去。 阿瑤緊攥住那錦袋,眼看他越走越遠(yuǎn),只覺悲從中來,忍不住喊道:“阿連……” 遠(yuǎn)遠(yuǎn)地,那道修長的黑影似停頓了片刻,可再一細(xì)瞧,已是了然無蹤。 “阿連……”阿瑤喃喃又喚一聲,淚水便跟著滑落下來。她捂著臉蹲下去,先前滿懷的期盼跟喜悅化成巨大的失落,其間的酸澀苦痛唯有她自己清楚。 她在樹下的草叢間呆了許久,直到聽到沙沙的腳步聲響,方驚覺過來。抬頭看時,卻見秦放歌站在幾步之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 “你怎么了?”他問,“是受傷了么?怎哭成這樣?” ☆、第27章 了無痕(1) 岳州儼然有入冬的跡象。 鉛云沉沉,枯葉被冷風(fēng)卷著穿街過巷地亂飛,無邊蕭索中透出幾分肅殺。 馬車行至北街,駛?cè)胍环皆郝渲小?/br> 那是個兩進(jìn)兩出的普通宅院,并無什么特殊之處,想來只是秦放歌他們用以臨時歇腳的地方。一位六旬上下的老者帶了兩個小廝前來迎候,看形貌舉止像是這宅院的管家之類的人物。 言談間,阿瑤聽到那老者有提到“三爺”兩字,知他多半是葉如誨的人。 她那晚沒走成,還是跟著隨后找來的秦放歌來了岳州。也不知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這一路上他都沒怎么理她。但這并不等于就不管她,底下幾個隨從盯她還是盯得很緊的。 是以她離開的計劃一直未能得以實施。這是其一,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在她自己。唐連的拒絕多少令她有些心灰意冷,忽然之間好像什么都沒了意義,走或不走,亦變得不那么重要,加之秦放歌的人又盯得緊,這件事便給拖了下來。 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已錯過逃離開這一切的最好機(jī)會。 她這里發(fā)著呆,秦放歌那里已把諸事安排妥當(dāng),拎了個藍(lán)底碎花的包袱走過來道:“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說著話便徑自越過她,往后面的廂房走去。 阿瑤一怔,遲疑了下還是跟了上去。 秦放歌在堂屋正中站著,看她進(jìn)來,便揮手示意她關(guān)上房門。 她心里雖疑惑,面上卻不露分毫,回身將門關(guān)好,走上前問道:“秦爺有何吩咐?” 秦放歌沒說話,只將手里的包袱朝她扔過來。 阿瑤忙伸手接住,那包袱卻有些分量,怕有個十幾斤重,依稀是銀鋌、干糧之類的物件。她不由愣住,問道:“秦爺這是何意?” “你——走吧!”秦放歌道,“趁著眼下岳州還未封城趕快走?!?/br> “秦爺,我……”阿瑤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會放自己走,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秦放歌又道:“這原就不是女人能摻和的事情,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最好別讓他……也別讓我再找到你。”說這些話時,他面上仍是冷的,沒什么表情,眼中卻有復(fù)雜難辨的情緒浮現(xiàn)。 那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 這女人性子堅忍,很吃得苦。他曾親歷她所遭受的許多磨難,在蒼溪口遭遇伏擊,幾乎傷重不治,她沒有哭。在獨(dú)峰山,她被他綁在圍欄外,差一點就成了巨蟒口中食物,她不曾哭。被他敲斷了腿骨,流馬城游街示眾,又被那幾個獄卒侮辱,凡此種種,她都沒掉過一滴眼淚。 可那一晚,他卻看見她孤零零一個人蹲在樹下泣不成聲。 他遠(yuǎn)遠(yuǎn)站著,心頭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她竟是會哭的,終究是個女人,總有承受不住的時候。換做是商玉,早便不堪忍受。商玉性烈,她是寧愿死也不愿茍活的人,與其卑賤地活著被人折辱,倒不如灑一腔熱血清清白白離去,所以她死了。 只這一點,這女人就與商玉大大不同。 雖則容貌相似,骨子里的東西終是不同,出生卑微的人但有一線希望都會活下去。她便是如此,就像是荒野里壓在石頭縫下的草,一縷微光一滴露水便會令它們不屈不撓地生長出來。 倒也有可敬之處。 秦放歌由不住感慨,見她愣愣地猶自發(fā)呆,語氣便沒那么生硬:“找個厚道人嫁了,好好過日子!” 阿瑤抱著包袱皺眉看他,這是在唱哪出戲?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這個時候讓她走。倒也能想得通,她到此已被利用殆盡,既無任何價值,被丟棄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6?,這個時候他們只怕也有不少見不得光的事情需瞞著她,留她在身邊畢竟是個禍患,再怎樣她也是唐初樓的人,防著點終歸沒有錯。 只是,若如此,殺人滅口不是更好,又何苦放她出去節(jié)外生枝? 這般看來,此事倒像是秦放歌自己的意思。 他心里到底打著什么主意?是真有心放她離開這是非之地,還是有意在試探她? “秦爺這是在說笑嗎?”她忍不住問道。 秦放歌聽她此言,不覺微微皺眉,一片好心被人如此誤會,換誰都會著惱。他冷冷看了她一會,嗤然道:“你看我像是在說笑么?” 阿瑤抿唇不言,一雙妙目只盯著他看。 秦放歌被她看得有幾分不自在,干脆轉(zhuǎn)身走至門口,頓了頓,道:“當(dāng)然你也可以不走,這就全在你自己……”最好還是走,岳州城如今極不安穩(wěn),隨時可能有刀兵之災(zāi),留下來只會令她陷身險境。后面的話他并沒有說出來,他素來沒有向人解釋的習(xí)慣,何況又是在這么一種境況下,倒像是他多擔(dān)心她一般。 阿瑤眼看他開門走出去,猶豫了有半刻的功夫,還是背著包袱走出門去。秦放歌果然說話算話,直到她走出宅院大門也沒人阻攔。 出了門,她徑直往北門走去。 她還是照原來的計劃在行事,打算先去域北再說。 這里是北街,原離北門便沒多遠(yuǎn)。阿瑤穿越幾片街區(qū),便看到城門樓子。已快到申時,這個時辰還不算晚,城門開著,但守門的衛(wèi)兵卻多了許多。晃眼望去,滿目皆是明晃晃的鎧甲,就沒看到幾個進(jìn)出的百姓。 主街上還有一隊人馬在往這邊飛馳。 遠(yuǎn)遠(yuǎn)聽到有人在喊:“沈大人有令,申時二刻關(guān)閉四門。即刻起,城內(nèi)百姓禁止出城,如有抗命,殺無赦!” 兵馬過處,塵土飛揚(yáng)。 阿瑤忙側(cè)身避后。她沒想到岳州竟這么快便開始封城,還不到申時便不準(zhǔn)城中百姓出城。所為何來?難道說那張?zhí)齑蟮木W(wǎng)已經(jīng)布好,此刻是到了該收網(wǎng)的時候了? 既已不能出城,城門口又有那許多的兵馬。為防官兵看到起疑,她便只有退到后面的巷道里去,先靜觀其變再說。 她靠在冰涼的墻壁上,探頭向城門處張望會,心道,這般情勢,看來她得去找個僻靜處的客棧呆上幾天才是。 正尋思間,卻只覺腦后有細(xì)微異響,夾雜在穿巷而過的冷風(fēng)間,幾乎就辨別不出。 她僵住不動,待要拔劍出來時,便聽有人在身后道:“阿瑤?” 阿瑤聽到這聲音,心里便是一緊,掉轉(zhuǎn)頭去便見一黑衣男子站在面前。那男子約莫三旬上下,面容清俊,瞧著斯斯文文,倒像是個滿腹經(jīng)綸的讀書人。實則卻是她昔日的舊主,梧州碧玉齋主人江天成。 “齋主,你……你如何也來了岳州?”阿瑤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上江天成,心頭又是驚詫又是惶恐。這江天成可并非是什么所謂的斯文讀書人。阿瑤在碧玉齋數(shù)年,親眼見識過江天成的手段,當(dāng)真是名副其實的狠角色。 江天成沒答她的話,狐疑地看她半晌,道:“你不是該在秦放歌身邊么,怎會一個人呆在此處?” 阿瑤道:“他們還是不肯信我,趕我出來了?!彼⒉唤橐庹f出事實,在江天成面前,遮掩扯謊都不可行,唯有據(jù)實說出真相。 江天成神色間淡淡的,對此話并未多追究。他朝城門方向投去一眼,繼而便轉(zhuǎn)身朝巷子深處走去,道:“既如此,那便先跟著我?!?/br> ☆、第28章 了無痕(2) 阿瑤只有聽命跟著。 江天成雖然未說要去哪兒去做什么,但事情明擺著,又何須明說?端看他要辦哪路事罷了。 阿瑤不聲不響隨在江天成身后,在巷陌里七拐八彎走了約莫一刻,走入了一幢臨街的小樓。這是家酒樓,樓門半掩半閉,掛著“今日歇業(yè)”的牌子。進(jìn)門前阿瑤四顧張望了下,竟發(fā)現(xiàn)這一帶有些眼熟,若沒記錯的話,這附近某處宅院便是秦放歌他們落腳的那處。店主多半也是江天成的手下,眼見他進(jìn)來,忙迎上前將他二人帶到了樓上的雅間。 江天成走至窗邊坐下,將窗格輕推開一條縫,微瞇著眼朝外看了半晌,轉(zhuǎn)頭看向在不遠(yuǎn)處站著的阿瑤。 “你背著這么大個包袱,是打算出遠(yuǎn)門?” 阿瑤心口一跳,卻不動聲色,只默然看住他。 “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苯斐蛇攘丝诓?,不咸不淡地提醒她。 “相爺他們……已經(jīng)到了?”阿瑤避過這話不談,小心翼翼問道。 江天成用奇怪的眼光看了看她,道:“你過來看看?!?/br> 阿瑤將包袱放在屋中擺著的那張八仙桌上,走去江天成身后從那條窗縫間向外看。這雅間緊鄰著街,透過窗戶看出去,街道上及對面的諸多屋舍院落盡收眼底。斜對面往左第三戶人家果然便是秦放歌他們所在的宅院,隔著一條街道,過往出入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有個風(fēng)吹草動,又豈能逃過這邊的法眼?難怪會那么巧遇上江天成。 “看清楚了?”江天成問。 “看清楚了。” “可有何話要說?” 阿瑤垂眸思索了下,答道:“那邊是秦放歌他們的住處。” 江天成點點頭,像是有幾分滿意,道:“可有什么古怪之處?” “院子里面我沒細(xì)看,他們似乎是怕我知曉什么,所以剛到就趕我出來了。” “依你之見,他們會有什么事瞞著你?” 會有什么事瞞著她?自然有很多事。她猜得出些許,卻不甚明了,在這場博弈中,作為一枚小小的棋子,又怎可能窺破高人們所下的這盤棋?阿瑤沉了片刻,似是而非道:“恐怕與相爺要辦的事有幾分關(guān)系?!?/br> 江天成唇邊撇出抹笑意,嗤道:“廢話?!币活^說一頭掉轉(zhuǎn)身來坐正,抬頭注目看著她道,“那你這一路隨秦放歌而來,又有何發(fā)現(xiàn)?” 阿瑤忙向后退出少許讓開,一面道:“路上并沒什么,只是……之前秦放歌是同葉如誨在一處的,不知為何,卻在風(fēng)蘆莊又分開了。” “葉如誨?” “是秦放歌的拜把兄弟,但我總覺他不像是普通人,似乎與鎮(zhèn)北王有些牽連?!?/br> 江天成的面色漸漸肅然,道:“繼續(xù)說。” “我……其他再沒什么了?!卑帪殡y地?fù)u搖頭,其他確也沒什么好說,就連之前那些話她都不愿說的,卻不知為何還是說了出來。江天成此人城府極深,單只這幾句話,想必他就已想到了不少事情。這樣,總歸是算提醒了他們罷,內(nèi)心深處終歸還是不忍,不忍看那人一敗涂地。 江天成顯然不信。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半晌,正待再說什么,卻忽聽樓梯上咚咚聲響,不一會兒便奔上來一人,卻是他的心腹杜汶。杜汶匆匆走至江天成身旁,附耳低語一陣。 阿瑤眼見得江天成面色微變,一雙眼朝她看過來,似是詫異又似是尋味。半晌,他站起身來,對杜汶道:“你且?guī)谶@里守著,我去去便來。” 江天成走出雅間下樓,從穿堂轉(zhuǎn)到后面的院落當(dāng)中,疾行數(shù)步,走至正房門前,輕叩了三下門。 內(nèi)中有人應(yīng)聲答話:“進(jìn)來?!闭Z聲清亮,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江天成推門而入,回身將門關(guān)好,走至屋中向那背對著他站著的少年男子躬身拜倒:“江天成叩見陛下?!?/br> 雅間內(nèi)靜寂一片。阿瑤滿腹疑惑地望著門口,方才杜汶與江天成所說的話必定與她有些關(guān)系,不然江天成也不會用那種眼光看她。 杜汶搬了把椅子到阿瑤身邊,道:“瑤姑娘先請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