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林先生皺眉,面上微有不悅之色:“老夫身為醫(yī)者,自以治病救人為己任,至于什么朝廷紛爭,那并不是老夫所在意事。秦爺也好,唐公子也好,只要來我這里看病,我便當(dāng)他是病人,其他什么也不是?!?/br> 十二娘見老人家言語間有些激動,便知他為秦放歌的質(zhì)疑生了氣,忍不住道:“秦爺,唐連是送我來此看病不假,卻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秦放歌冷笑:“那是哪樣?你以為我還會信你?你也就只有哄得唐連團團轉(zhuǎn)的本事?!?/br> 十二娘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秦放歌這番話著實刻薄,令她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愣怔片刻,低了頭垂眸不語,心頭卻是酸澀,也許在秦放歌眼里,唐連待她好亦是為她色相所迷,可他又如何知道她與唐連自小便在一起,那種在患難里相互扶持的姐弟之情,他是永遠也不會懂的。 雨漸下漸大,車內(nèi)三人都不再說話,整個天地間充斥的都是嘩嘩的雨聲。 馬車在大雨中順著崎嶇的山道下行,走了約莫大半個時辰,終于在一陣劇烈的顛簸后停在了一座荒廟前,葉如誨頂著*的斗笠探頭進來道:“賢弟,你們先下來在這廟里避避雨,我到山下面去探消息?!?/br> “三哥是不是覺得有哪里不對?”秦放歌警覺地問。 “穩(wěn)妥起見,我還是先去鎮(zhèn)子上轉(zhuǎn)一圈,萬一有什么,也不至全軍覆沒。” 秦放歌擰眉想了片刻,頷首道:“也好?!?/br> 馬車就停在廟門口,只要兩三步便踏入廟內(nèi),并沒怎么淋著雨。那廟多年無人經(jīng)營,年久失修缺專少瓦,勉強能遮擋風(fēng)雨罷了。大雨從屋頂幾處缺了瓦的地方漏下來,淌得地上濕了多處。 葉如誨好不容易找了處干燥地,扶著秦放歌過去坐下,料理的差不多帶上刀背了弓箭便要下山去探消息。 秦放歌道:“三哥此去千萬小心。” 葉如誨點頭道:“賢弟放心,我知道的?!鄙焓肿プ∏胤鸥枰恢皇治找晃?,又道,“你也要小心,若我明日天亮前還沒回來,那多半便是出事了,到時賢弟絕不可貿(mào)然下山去,待林先生替你施針后,便在這附近山林中找地方躲一陣子再說?!?/br> 秦放歌反手將他那只手握緊,一字字道:“不成,三哥你一定得回來,我等著你,無論如何你都得回來?!?/br> 葉如誨笑了聲,在他肩上輕捶一拳,起身對林先生抱拳作揖道:“一切有勞先生了?!?/br> 林先生點頭道:“三爺不必客氣,我和十二姑娘會照顧好秦爺?shù)??!?/br> “那便多謝先生了。”葉如誨點點頭,抬眼乜一眼靜立一旁的十二娘,冷冷道,“她不能留在這里,得跟我一起走?!?/br> “這……三爺,十二姑娘腿傷未愈,這又下著大雨,她一個姑娘家……”林先生登時急了。 葉如誨道:“林先生,她沒你想得那么嬌弱,殺人放火她什么沒做過?” 林先生愕然,轉(zhuǎn)頭看看十二娘,看她仍是一副淡然嫻靜的模樣,便越發(fā)覺得葉如誨是在欺負這姑娘:“可她畢竟是個姑娘家?!?/br> “多謝先生替我美言?!笔镩_口言謝,一邊卻又細語安慰,“只是下去探探路而已,并沒什么,先生不必為我擔(dān)心。” 她此言倒讓葉如誨刮目相看,注目看她片刻,道:“既如此,那便走吧!” 秦放歌自葉如誨提出要帶十二娘一起走,便一直緘默無語,他也知因著他之前下獄之事,葉如誨恨那女人之心并不在他之下,這女人表面上看來柔弱無害,實則心思歹毒,什么事都做得出,難保不在他受傷的情況下忽然出手對付他,帶她走其實是葉如誨為他自身的安全考慮,不過這顯然是多慮了,他雖受傷,對付這女人卻還是綽綽有余。 況且那女人瘸了一條腿,雖說如今看來已恢復(fù)許多,終歸沒有痊愈。 他一雙眼在十二娘腿上來回地看,眼見兩人一前一后走至門檻,到底沒忍住,忽揚聲道:“等一等?!?/br> 葉如誨回過頭來,眸中微有疑色:“賢弟還有什么事?” 秦放歌愣了愣,抬眼看到十二娘臉上,見她面上淡淡,仍是一派不急不躁的泰然之色,便就由不住動怒,狠狠盯她一眼,撇開頭搖頭道:“沒事了,三哥路上小心。” 林先生追上來遞給十二娘一個斗笠,十二娘接過沖他微微俯身行個謝禮,戴上斗笠隨在葉如誨身后踏入雨地中,二人運起輕功,在漫天雨幕中幾起幾落便消失不見。 大雨澆下來,只一瞬的功夫,身上便已濕透。 頭上的斗笠稍許管了點用,沒有讓雨水糊住雙眼,十二娘緊跟著葉如誨往山下疾奔,還好腿傷愈合的不錯,縱身起躍的時候并非如想象中不便,只傷處有點隱隱作痛。 已是深夜,步德鎮(zhèn)被籠罩在扯天扯地的大雨里,漆黑一片。 街道上有沒有人看不清楚,葉如誨在街口略站了站,便縱上一側(cè)院墻,在屋宇檐頭飛掠而過。十二娘只有隨后跟上,直跟著他到了一緊鄰醫(yī)館人家的墻頭上才停住。醫(yī)館中寂寂無聲,掛在門口的燈籠早滅了,前院后院之中并不見有人出入,只后院一間廂房內(nèi)亮著燈。 檐下鐵馬叮咚有聲。 葉如誨矮身貼在后院的墻頭上許久,方縱身下去,回頭沖十二娘招招手叫她也下去。 十二娘一躍而下,三步并作兩步奔至廊下,看葉如誨叩擊那亮著燈的廂房窗欞。才篤篤響了兩下,便見房門嘎吱打開,葉如誨走過去待要一步邁入,卻忽怔住,返身一個倒縱如箭一般直出廊下。 而這刻間,那廂房內(nèi)忽地便涌出五六個人,三四個火把倏忽間燃起,登時將這四方院落照的一亮。而那原本空無一人的三面墻頭竟也忽然間就冒出一二十條黑影來,葉如誨一咬牙拔刀便迎了上去。 刀劍一瞬交擊,鏘鏘之聲不絕于耳。 有幾人跳下墻來朝十二娘圍攻過來,她來不及多想,自腰間一扯,竟扯出把軟劍來,這劍是當(dāng)初唐初樓送她的兵器,劍柄上嵌著寶石,劍穗上結(jié)著許多小小金鈴,舞動之時,鈴鈴作響,故此取名叫金鈴劍。 當(dāng)日唐初樓趕她走時,她一半負氣一半傷心,干脆將劍留在了相府,不成想唐連竟將這劍又帶還給了她。 金鈴在風(fēng)雨里幽鳴,軟劍蕩開處,眾人盡皆后退。 十二娘想若這是唐連的人馬,他必能聽得出鈴聲,便會出聲阻止。然而事與愿違,數(shù)劍之后她便知她想錯了,在這里守株待兔的絕不是唐連,她一邊左右擊擋,一邊后退,尋思殺出一條血路暫且逃脫出去。 既下了決心,她手上便也不再留情,一劍刺出先結(jié)果了一人,跟著又劈飛兩個羽林衛(wèi),硬是從包圍圈中劈開了個缺口,飛身便往外沖。 眼看著便要沖出去,卻忽聽廊下有女子的嬌聲:“十二姐……” 竟又是阿芙! 這陰魂不散的死丫頭…… 她只覺一陣焦躁,腳下稍許一慢,斜刺里已飛竄出一人,手中折扇揮開,迎頭朝她便是一擊。十二娘大驚,只有折回軟劍前來擊擋,金鈴劍堪堪截住那擊來的折扇,對面那妖嬈少年笑得百媚橫生:“十二姐,哪有跟自己人拼命的道理?回去吧!” 手中折扇驀地便是一壓,十二娘只覺一股大力襲來,往后急退幾步,便又落入了包圍圈中,只是這瞬間的功夫,她整個人便已暴露在數(shù)把刀劍之下,眼見便要被刺出十來個透明窟窿。 妖嬈少年以扇掩面,嘆息道:“十二姐,十四對不住你了。” “住手?!蔽<标P(guān)頭,忽有人斷喝一聲。 十二娘抬頭,便見唐連自墻上躍下,那妖嬈少年面上一凜,朝后退出一步,揮扇道:“住手住手!”沖廊下阿芙搖搖頭,道,“我去追葉如誨。”說著話如腳底抹了油一般嗖地便上了屋頂,轉(zhuǎn)瞬便湮沒在沉沉雨夜之中。 阿芙搶出廊檐下道:“住什么手?這女人與秦放歌勾結(jié),殺了她?!?/br> 唐連玉笛陡然出袖,他以玉笛指住阿芙,怒道:“誰敢殺她?” 阿芙冷笑道:“殺她怎樣?上次秦放歌逃出石鼓口,你有不可推卸之責(zé),還敢跟我大呼小叫,待我告知相爺,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 唐連眼望住她冷冷哼出一聲:“相爺就在門外,你要說什么盡管去便是?!?/br> ☆、第10章 暖心湯 一輛烏沉沉的馬車在院門口停住。 車后烏泱泱一片人馬,均是披甲戴盔的隨行羽林衛(wèi)。 車門簾被掣開,一個俊秀的小廝敏捷地自車上跳下,撐開手中黑色大傘,將腳凳抽下放好,之后便恭恭敬敬立在車前,將傘撐得高高的,靜待車內(nèi)貴人下車來。 十二娘的心猛地緊縮,雨下得熾烈,大顆大顆砸在她頭上,迫得她不得不低下頭去,眼前模糊一片,仿佛被雨糊住,她想抬手去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卻好像銹住了般,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 眼角余光掃出去,便見一只烏皮*靴踩上腳凳。 靴子的主人是位身披黑色斗篷的清貴男子,他微躬著身從馬車內(nèi)出來,舉手抬足間優(yōu)雅從容,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全部攏于發(fā)頂整整齊齊束在白玉冠內(nèi)。那是個英俊傲慢的男子,分明已過三旬的年紀(jì),可那張臉卻看不到任何歲月的痕跡。一雙眉生得極好,烏黑濃長直飛入鬢角中,狹長鳳目中隱隱有霸氣四溢,只一眼便叫人矮去三分,不由自主為那睥睨天下的氣勢所折服。 唐連迎上前躬身行了個禮,低低喚了聲:“相爺?!?/br> 這不是在京城,何況唐初樓還是微服出行,一切禮儀從簡,并不需要太過張揚。 唐初樓微微頷首,目光在庭院里一轉(zhuǎn),落在大雨中垂首靜立著的十二娘身上,在她四周的雨地上,或仰或伏,倒著七八個死了的羽林衛(wèi)。她手中金鈴劍斜斜指出去,仍處于隨時攻擊的狀態(tài),雨水打在劍穗系著的金鈴上,發(fā)出清越鈴鳴。 鈴鈴鈴——鈴鈴鈴—— 久久不絕。 他的目光從金鈴劍上緩緩收回,微皺起眉,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問唐連道:“這是怎么回事?” 唐連看看十二娘,又看看雨地里那一堆死尸,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遠在廊下的阿芙搶著替他答話道:“相爺,這都是十二姐干的,她同秦放歌的人勾結(jié),幫著人家對付自己人,還……” 她還想繼續(xù)再數(shù)落十二娘的不是,被唐初樓側(cè)目一瞥,心頭突一跳,便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低下頭惴惴地不敢再看他。 唐初樓的目光淡淡掃過十二娘,又轉(zhuǎn)回唐連臉上,問道:“阿連,真是你十二姐殺的人?” “是。是我干的,人都是我殺的?!笔镅銎鹉?,搶在唐連之前,毫不猶豫將罪過認了下來。她知唐連來得晚,有些事他不一定清楚,若答的模棱兩可必會致相爺不滿,與其這樣,她還不如就干脆認下來,也免得唐連左右為難。 當(dāng)然那并不止是她一人的杰作,其中的多數(shù)是葉如誨干掉的。而今葉如誨已脫身逃出這座小院,她則回歸了自己人的行列中,只是這所謂的自己人,真的就能是自己人么? 在這群自己人當(dāng)中,她照樣會隨時喪命,或許,比跟秦放歌在一起時死的更快。 唐初樓并沒有看她,只輕輕哼了聲,淡淡道:“這一年多不見,你倒是長本事了?!必撌峙e步隨著打傘的小廝緩步往廊道里而去,并未立刻便追究十二娘的殺人之罪。 他不發(fā)話,唐連便十分為難,又擔(dān)心阿芙會趁機對十二娘不利,便忙追上前,卻又不知該如何措辭,只支支吾吾試探:“相爺……十二姐她……” 唐初樓停下腳步,又看一眼雨中那道纖長的身影,道:“人交給你,你看著辦?!?/br> “是?!?/br> 唐連這才松了口氣,他最清楚這醫(yī)館內(nèi)的格局,忙將唐初樓引到居中那間廂房門前,打開門請他進去。 唐初樓待要步入,卻忽頓住,轉(zhuǎn)頭朝阿芙招一招手,含了笑柔聲道:“阿芙,過來。” 阿芙驚喜地抬頭,歡叫一聲,立刻如云雀般奔了過去。她早盼著這一刻的到來,只是畏于相爺不經(jīng)傳喚不得隨意近前的命令,不敢貿(mào)然過去。這時相爺既允準(zhǔn)她近前服侍,她再無顧忌,歡喜無限地奔過去抱住唐初樓一只手臂,膩聲道:“相爺……” 唐初樓側(cè)頭看她,唇邊有溫柔的笑意,眼中似有寵溺之色,伸手在她嫩生生的面頰上輕捏了下,道:“想我沒有?” “想……”阿芙嬌羞地低頭,語聲越發(fā)柔膩,“阿芙好想相爺。” 轉(zhuǎn)過頭頗含了幾分警告地狠狠地瞪一眼唐連,唐連怒目反瞪回去,她卻又得意洋洋掉轉(zhuǎn)頭,格格笑著與她的相爺手挽著手進了廂房。 格格的笑聲從廊下直傳出去,一直傳到被大雨肆虐的庭院當(dāng)中,傳到十二娘耳中,嘩啦啦的雨聲一瞬仿佛淡去,滿世界回蕩的都是那銀鈴般快樂的笑聲。那本該是讓人心神愉悅的聲音,可她卻覺無比刺耳,刺得耳膜嘶嘶作響,心中某處訇然碎裂,痛楚一點點擴散開來,侵襲至全身每一處神經(jīng),痛到發(fā)抖,痛到毫無知覺,終至木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雨水在臉上交橫,順著唇角滑入口中,又苦又澀。 “十二姐——”唐連不知何時走過來,頗有些擔(dān)心地看著她。 “我沒事。”十二娘搖頭,面上有笑意,卻是潮乎乎的。 唐連將手中的傘再往她那邊挪一挪,只不知說什么安慰她,少頃,拉住她手往廊下走,將她送進之前養(yǎng)病的那間屋內(nèi)。十二娘渾身發(fā)冷發(fā)木,意識也有些昏憒,呆呆地由著他擺布。 唐連將她按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找了塊毯子將她裹住,又拿干帕子給她擦濕漉漉的頭發(fā),擦了片刻,卻把那帕子狠狠甩在地上,掉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十二娘本以為他這一去便不會回來,也難怪自己這般失魂落魄的,看著著實讓人糟心,還不如走了的好。不想盞茶的功夫他卻又回來了,手里端著碗熱騰騰的湯給她:“先喝點姜湯暖暖身子,我已叫人燒了熱水,過一會就送來,洗個熱水澡,就什么都忘了?!?/br> “十三弟,你……你真好……”十二娘擔(dān)心自己再多說一個字便會流淚,忙將那碗姜湯搶過,碗中熱氣氤氳,熏得她眼中一酸,一顆淚便掉了下去。她也來不及去擦,埋下頭大口大口地喝起姜湯。 姜湯入腹,冰冷的胸臆間方有絲暖意回來,也只唐連才這般知冷知熱,在她覺得冷到極點時,為她煮上一碗暖心湯。 她抬起頭,將眼中淚意忍回去,望住唐連展顏一笑,輕道:“阿連,真好喝?!?/br> “那就好?!碧七B半蹲在她膝前,抬手將她垂落下來的一綹烏發(fā)抿上去,注目看她片刻,道,“這才是我的十二姐?!?/br> 兩個羽林衛(wèi)抬著一大木桶熱水送來,唐連示意二人將木桶抬去屏風(fēng)后,低聲對她道:“門口都由我的人守著,絕不會放阿芙進來,你洗完好好睡一覺,相爺那里,我會替你周旋?!?/br> 唐連起身出去,反手將門關(guān)好,叫過幾個守衛(wèi)的羽林衛(wèi)低語囑咐。方交代完畢,便見唐初樓身邊的小廝泛香走了過來。 “十三公子?!?/br>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