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直到回到陽臺,坐在畫板前,時濛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答應(yīng)了什么。 他有點(diǎn)后悔,卻不是因為不敢把廚房交給李碧菡,他怕有一次就有兩次,等到他習(xí)慣了,再想脫離就會變得困難,這跟溫水煮青蛙是同樣的道理。 時濛拿起炭筆,在紙上涂了只蹲著的青蛙。 畫板前是時濛的安全領(lǐng)域,因此他畫了一會兒,躁動的心便平復(fù)下來。 青蛙畫好了,缺點(diǎn)背景,時濛用筆在下面鋪了張荷葉。 荷葉,荷花,菡就是荷花的意思。如同受到某種指引,時濛的視線又往廚房門口飄去。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李碧菡站在料理臺前,正低著頭處理食材,西斜的暮光為她周身籠罩一層光暈,朦朧得很溫柔,微微佝起的肩背是歲月雕琢的痕跡。 濃黑長發(fā)被她束起來搭在一邊肩上,挺括的大衣將她的背影勾勒得纖細(xì)高挑,讓時濛想起有人夸他身材比例好,長得像明星,還借此推測他的mama一定很漂亮。 mama…… 這個不常出現(xiàn)在時濛腦海中的稱呼,卻有著足以撼動人心的效果。 不由自主的,時濛將一張新紙鋪在畫板上,握著炭筆,一面看著,一面在紙上描畫出映在他瞳孔里的景象。 豬骨不容易燉爛,李碧菡一忙就忙到了天色昏暗。 出來的時候看見時濛抬手擋住畫板,她微笑著道:“別怕,我不偷看。”說著指向廚房,“湯燉好了,要不要嘗嘗看?” 本著尊重別人勞動成果的原則,時濛接過冒著熱氣的小碗,嘗了一口。 面對李碧菡期待的眼神,他點(diǎn)點(diǎn)頭,無聲地給予認(rèn)可。 起初的忐忑一掃而空,李碧菡終于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出來,眼睛里都有了神采。 她急于接近時濛的同時,又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待時濛喝完一碗湯,她便起身摘下圍裙,打算告辭。 臨走前交代了幾句類似“一個人住注意安全”“多喝熱水不要貪涼”之類的話,往門口走的腳步因為躊躇逐漸緩慢。 時濛把她送到門口,見她似乎還有話要說,也不催促,只默默站著,一言不發(fā)。 門打開,外面的涼風(fēng)灌進(jìn)來的時候,李碧終于菡下定決心,從拿出很多東西之后仍鼓囊囊的包里扯出一件衣裳,轉(zhuǎn)身微微踮腳,往時濛身上披。 “羽絨服,買了好一陣了,怕郵寄不穩(wěn)當(dāng)?!彼f,“過兩天你生日,那邊官司打到緊要關(guān)頭,也許抽不出空過來,就先把禮物帶給你?!?/br> 時濛沒太注意聽,只覺得身上一暖,緊接著便聞到那股熟悉的柑橘香,是李碧菡身上常有的味道。 他曾經(jīng)向往過的,羨慕過的,如今離他這樣近,近到觸手可及,他卻不知該做何回應(yīng),傻愣愣站在那里,由著厚實(shí)的衣服將他密不透風(fēng)地裹緊。 大小正好,還夠里面加件秋衣。李碧菡拍了拍時濛的肩,接著后退兩步欣賞,笑得瞇起眼睛:“我們濛濛啊,穿什么都好看?!?/br> 心尖狠狠一顫,是比收到信時更劇烈的一種確信擁有的感覺。 這讓時濛有些惶恐,他連謝謝都忘了說。倒是李碧菡,看到他一副無措的樣子,不知怎的紅了眼眶。 “我們濛濛啊,值得擁有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br> 她又抬手給時濛整了整衣領(lǐng),怕他有負(fù)擔(dān),強(qiáng)忍淚意哽咽著道:“這不是補(bǔ)償,而是把本就屬于你的,還給你?!?/br> 晚點(diǎn)時候,時濛從口袋里摸到一封信。 人們經(jīng)常通過文字委婉道出難以通過語言直接訴說的事情,李碧菡也不例外。 她在信中寫道:從前待你不好,是我時至今日都覺得后悔的事。若你還怪我,就不要理我,或者罵我也好,若不怪,也別輕易原諒,讓我再為你多做些什么。 看完,時濛呼出一口氣,無聲地說,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啊。 他是任性固執(zhí),但非蠻不講理,尤其在經(jīng)歷過生死之后,更覺得誰都有難處,都會有疏忽犯錯的時候,如果總是圍著過去打轉(zhuǎn),活著未免太艱難。 可是放下不等于接受,放下不需要勇氣,而接受需要很多很多,比初次拿起的時候還要多,時濛早已沒了力氣,拿不起來,便只能頹廢地待在原地。 同樣的,冷靜下來之后,時濛確定自己也沒有怪過傅宣燎。 只是被逼到了絕境,兵敗如山倒,他情急之下用攻擊代替抵御,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不總是被他牽著跑。 待那股由被動攻擊激發(fā)的沖動過去,時濛開始頻繁去早餐店走動,協(xié)助老板娘調(diào)查小偷的去向。 其實(shí)用不著協(xié)助,這一代來來往往就這么些人,老板娘趁閉門歇業(yè)躲在暗處稍一觀察,就抓到了蛛絲馬跡。 這天時濛照例上門探聽情況,老遠(yuǎn)就聽見小孩哇哇的嚎哭聲,伴隨著老板娘洪亮的罵聲。 走近才看清,挨打的是老板娘的小兒子。 這個男孩算是老板和老板娘的老來子,全家上下都十分寵愛他,聽說店里的rou包子餡都是按他挑剔的口味調(diào)制,這包子也因此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招牌,來用餐的客人無論吃面還是餛飩,總要點(diǎn)上一籠搭配。 見時濛來了,老板娘暫時收手,把孩子從條凳上拎起來提到跟前,滿臉歉意道:“對不住啊大畫家,熊孩子干的好事,讓你朋友背了鍋?!?/br> 原是小朋友想買玩具爸媽嫌貴不讓,他想起每天早上自家店里都會收到好多錢,便動了偷拿的心思。 至于為什么連畫一塊兒偷了,熊孩子還挺委屈:“畫得太像真的了,我想照著描一幅來著,爬凳子上剛摘下來,就把桌子碰倒了……一不小心還給窗戶砸碎了?!?/br> 時濛這才明白了,難怪小偷來去自如,一跑就無影無蹤,原來是自家人作案。 把被小朋友疊成方塊的畫紙鋪開,重新掛回墻上,時濛又協(xié)助老板娘在店里裝了監(jiān)控。 最后是被老板和老板娘千恩萬謝地送出來的,手上拿了厚厚一沓早餐券。 時濛覺得太多了,一年都吃不完,老板娘笑出兩個酒窩,豁達(dá)道:“帶你朋友來吃啊,正好給個機(jī)會讓我給他賠個罪?!?/br> 這句話時濛自是不會主動傳達(dá)。 聽說警察已經(jīng)來過,除了教育小朋友還告知人已經(jīng)放了,時濛便放心地回去了。 街坊鄰居還有就這事討論不休,時濛也左耳進(jìn)右耳出當(dāng)沒聽見,潘阿姨上門來八卦,他也只含糊說是一場誤會。 “是誤會就好。”潘阿姨嗑著瓜子道,“那派出所拘留室哪是人待的地方,聽說那兒沒得吃沒得喝,連張硬板床都沒有,這個天氣再多待幾天,非得折騰出病來?!?/br> 直到晚上,時濛聽見雨聲下樓關(guān)窗,又聽見鐵門哐哐響,出門打算將它鎖上,被不知何時埋伏在墻角的一個人沖出來從背后抱住,才對“折騰出病來”這件事有了大致的概念。 而在被抱住的剎那,時濛就通過氣息分辨出來人是誰,因此下意識松了口氣,然后開始掙扎。 “別動,別動。”傅宣燎似乎累極,聲音沙啞得如同含了把砂礫,“就這樣,讓我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時濛不確定他說的一會兒是多久,一秒還是一分鐘,便沒聽他的,雙手掰開他的手臂往后一推,身體前傾,脫離了他的懷抱。 而傅宣燎非但騰不出力氣將時濛抱緊,還被推得踉蹌著后退,要不是身后是欄桿,險些摔倒。 借著屋里透出的燈光,時濛看清他頹敗的臉色,以及不過幾天功夫就消瘦一圈的身形。 天那么冷,他還穿著那身單薄的衣裳,呼出的熱氣都斷斷續(xù)續(xù)變得稀薄。 仿佛一一驗證了潘阿姨說的話,時濛觀察完畢,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態(tài)地問:“那里面,沒有飯吃嗎?” 傅宣燎手撐著墻壁緩緩站直身體,聽到這個問題先是怔忡,然后扯開唇角很輕地笑。 “你關(guān)心我?”他先是發(fā)問,而后看著時濛,確定道,“你關(guān)心我?!?/br> “我就知道。” 熟悉的背后擁抱,熟悉的場景和話語,讓時濛恍惚一下子穿越到十年前的平安夜。 這個人也是用這樣咬牙切齒、卻透著股委屈的語氣,對他說:“我就知道……你也喜歡我。” 第51章 還有那天的雪,那天縈繞鼻間的酒氣,雖然過去了很久,時濛依然記得很清晰。 他像一個喪失了遺忘功能的超憶癥患者,腦袋里塞滿了這些本該打包丟在海上的記憶,突如其來的喚醒令他有些懊惱:“你不知道……你才不知道?!?/br> 想起那時被誤認(rèn)為別人,時濛頓時喪失了同傅宣燎說話的興致。 也不想知道傅宣燎有沒有吃飯了,就算餓暈在門口,與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扭身便往屋里走,院門也顧不上關(guān)。 傅宣燎追了上來:“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時濛不答,他便不依不饒地說:“那就當(dāng)不是關(guān)心吧……你不好奇我是怎么出來的嗎?” 顯然不知他被放出來也有時濛的功勞。 時濛也不想他知道,一聲不吭地摔門欲將他關(guān)在門外。 然而門板受到阻力,時濛試了幾次都關(guān)不上,瞪圓了眼睛從一掌寬的門縫里看傅宣燎:“你到底想干什么?” “這話該我問你。”許是發(fā)現(xiàn)越是服軟退讓,時濛就越是逆反心高漲,傅宣燎對癥下藥地質(zhì)問,“作偽證,讓我被當(dāng)做疑犯抓緊警察局,你到底想干什么?” 時濛被問得愣住,就這一會兒功夫,竟讓傅宣燎推開門,從身側(cè)空檔擠進(jìn)屋。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傅宣燎在離廚房最近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從派出所出來就馬不停蹄感到這里,強(qiáng)打精神撐到現(xiàn)在,最后一點(diǎn)余力也在剛才的拉扯中消耗徹底。 他精疲力竭地閉了閉眼睛,不抱希望地問:“有能吃的東西嗎?什么都行?!?/br> 或許真當(dāng)傅宣燎是來興師問罪的,時濛去冰箱里找了晚飯吃剩的食物,放在微波爐里加熱完,端到桌上。 傅宣燎也當(dāng)真餓極,半瞇著眸,也不看是什么東西,用筷子夾起就往嘴里塞。 這回時濛沒心情挑釁,沒問怕不怕里面下了藥,傅宣燎也不再急于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沒說什么就算下了毒也心甘情愿吃下去的話。 一切都慢得像一場無聲的電影,又快得如同夏日里的疾風(fēng)驟雨。 無論快或慢,都不足以叫人輕易忘記。 時濛熱過飯菜就坐在桌邊,離傅宣燎不遠(yuǎn)不近的一個位置。 因此傅宣燎剛放下筷子,他的開口接得很及時。 “我作偽證,是為了報復(fù)你?!睍r濛說,“你以前污蔑我偷畫,我就還給你?!?/br> 是在回答進(jìn)門前傅宣燎的問話。而傅宣燎聽完卻愣了半天,像是忘了自己有這么問過似的,反應(yīng)過來之后說:“我知道。” 或許怕又被時濛用“你不知道”堵回去,他接著說:“所以我才承認(rèn)了,是我自己愿意的,不算作偽證。剛才我胡說的?!?/br> “……胡說的?” “嗯?!备敌屈c(diǎn)頭,“太餓了,餓暈了,說胡話呢?!?/br> “……” 時濛半晌無言,似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被套路了,付出的代價是一頓飯。 潘家偉之前告訴他,渣男最擅用裝傻充愣這招,讓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氣都撒不出。 渣男的意思,他還是后來上網(wǎng)查詢才知道。只是“玩弄對方感情的男人”,時濛覺得傅宣燎擔(dān)當(dāng)不起,至少要像時懷亦那樣才算夠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