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時濛好像沒聽到他在說什么,三下五除二把剛栽下的幾株花莖鏟了出來。 他理直氣壯,也敢作敢當(dāng),既然破壞了東西,自然當(dāng)下就做好了被責(zé)難、被發(fā)泄怨氣的心理準備。 他迫不及待等著看傅宣燎勃然大怒,甩手離開,迫不及待讓生活重歸平靜。 孰料傅宣燎只在起初攔了幾下,后來便垂手放棄了抵抗,愣愣地看著歪倒在一旁的幾株花莖。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被傷病初愈的虛弱籠罩著,那么高的個子蹲在那里,低著腦袋,竟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孤寂。 他不像時濛認識的那個傅宣燎了,讓時濛忍不住想,是誰讓他變成了這樣? “你喜歡花?!备敌堑吐曊f,“你喜歡的,我知道?!?/br> 不然也不會畫花,種花,還送花給我。 他伸出手,修長手指觸碰蔫噠噠的葉片,只有遺憾可惜,全然沒有憤怒或不滿。 他口吻輕松道:“秋天本來也不適合種花?!?/br> “等你想要了,我再來種?!?/br> 時濛很難不發(fā)現(xiàn),自己用來維持冷靜理智的外殼出現(xiàn)了裂縫,并且正在不斷擴大。 午休的短暫時間,他閉上眼睛,時間的齒輪倒轉(zhuǎn),回放了許多似曾相識的片段。他看到那幅被火焰吞噬的鈴蘭,又看到一捧火紅的玫瑰掉落在地,花瓣凋零,被來往的人一腳一腳地踩。 醒來后,排遣不盡的情緒在心里左突右沖,時濛試圖否認這些記憶,卻又在掙扎的過程中被一次次拉了回來。 因為制造這些記憶的人就在外面,他每次躲開,那人就追上來,哪怕他說再多難聽的話,做再多傷人的舉動。 時濛覺得傅宣燎瘋了,他以前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他應(yīng)該對自己毫無耐心,自己咬他一口,他立刻就要還回來,讓自己更疼才對。 花了些時間思考,時濛心想,不如試試江雪的建議,報警吧。 時濛不是個喜歡麻煩別人的人,幾個月前被揍了一頓,在幕天席地的雨里吊著一口氣,他都沒想過報警。 他已經(jīng)被逼到角落,身側(cè)背后都是堅硬的墻,別無他法了。 正當(dāng)時濛按下110,拇指懸在撥通鍵上,樓下的院門冷不丁被敲響。 來者是一位面容周正的中年男子,穿著正式,站在那里就有散發(fā)著一種久居高位的沉穩(wěn)氣場。 由于旁邊不到三米的地方有人虎視眈眈地看著,時濛沒先開門,而是隔著門問:“您找哪位?” 中年男子遞過一張名片:“鄙人姓衛(wèi),非常喜歡時先生的畫作,此番貿(mào)然打擾,還望時先生見諒?!?/br> 直到把人請進屋,時濛才想起這張面孔在哪里見過。江雪為購買過他畫作的人做過信息采集,有一次發(fā)給時濛看,說里頭非富即貴,不乏單身鉆石王老五,開玩笑讓時濛不如在這里面找對象,哪個不比姓傅的強。 名片上的名字更是證明了此人的身份,這位衛(wèi)先生本名衛(wèi)良驥,是楓城某上市公司的ceo,曾在拍賣會以高價拍走過時濛的畫。 至于拍走過幾幅,按照時濛對周遭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能記得此人姓名,想來必不會少。 將客人請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時濛去廚房翻出上回李碧菡寄來的花茶,撒了一把在杯底,就著熱水泡開,送到客人面前。 從前還在畫的時候,這些對付外人的事都由江雪一手cao辦,如今親自上陣,尷尬忐忑自不必多說。 倒是那位衛(wèi)先生落落大方,且不好兜圈子,接過茶小抿一口,便開門見山:“時先生,如今不畫畫了嗎?” 一句問話,令時濛掌心的傷處一抽。 他說:“在畫。”停頓須臾,又說,“受傷了,畫不好?!?/br> 衛(wèi)良驥的視線也跟著下落,很輕的一下點到即止。 “時先生右手受傷的事,我也從江小姐那兒有所耳聞,實在遺憾。不過看到時先生還在堅持創(chuàng)作,我這一趟便不虛此行了?!?/br> 他聲音平穩(wěn),語氣平和,讓時濛躁亂的心也沉靜下來。 “至于畫得好或不好,”衛(wèi)良驥看向陽臺的畫架,上頭掛著一幅速寫,正是桌上零散放著的幾只橘子,“向來由心而定,每個人的心都不一樣,用任何標準衡量判斷,都有失公允?!?/br> “時先生只管畫是,只要你還在畫,我便永遠是你忠實的粉絲?!?/br> 第48章 時濛很少聆聽外界對于他的作品的評價,面對如此真誠的“粉絲”,才知道被信任、被支持是什么感覺。 他有些享受這難得舒適的聊天,雖然他多數(shù)時候在聽,并不發(fā)言。衛(wèi)良驥也因為擔(dān)憂的事得到確認而沒了顧慮,兩人從時濛早期略顯青澀的作品說到后來充滿頹喪的畫風(fēng)。 衛(wèi)良驥笑說:“都說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心境情緒掛鉤,時先生的風(fēng)格逐漸晦澀暗沉,我還當(dāng)是由家庭瑣碎、柴米油鹽引發(fā),今日一見,才知時先生竟如此年輕,難怪能畫得那樣純粹。” 這話說得隱晦又明白,就差將時濛尚未受到生活的毒打,只為區(qū)區(qū)愛情就將自己弄得神形俱滅的事實挑明。 雖然對方言語中只有贊賞,并無看輕,時濛還是不免順著話題,想到那個地方去。 于是接下來的對話中,他頻頻走神,連衛(wèi)良驥都察覺到他心不在焉。 到底是有風(fēng)度的人,衛(wèi)良驥主動道:“如果時先生還有別的事要忙,我就先行告辭了?!?/br> 時濛回過神來,忙道:“我不是……只是,半個小時快到了?!?/br> 思及前幾日,傅宣燎在門口發(fā)表的一番瘋言瘋語,時濛很難不有所防備。 沒想衛(wèi)良驥聽聞守在門口的年輕人可能會發(fā)難,先是一愣,繼而便笑了。 是一種過來人面對年輕人處理感情的方式,既看透一切又并不贊同的態(tài)度。 他沒就此事發(fā)表意見,只建議道:“既然已經(jīng)逃離是非之地,時先生大可嘗試摒棄,嘗試開始一段穩(wěn)定、健康的關(guān)系?!?/br> 好在沒等到半小時,就有其他人登門拜訪。 是潘家偉,他為了赴約提前從外面回來,自己也沒完全弄清楚情況,只大概告訴時濛:“我剛路過早餐店,那兒遭賊了,連你給他們畫的那幅畫都不見了,警察想請你幫忙參與調(diào)查。” 事發(fā)突然,時濛趕緊過去。 衛(wèi)良驥還要趕回楓城,時濛順便送了他一段。 從兩人的圍繞著畫展開對話中得到重要訊息,潘家偉回到早餐店與老板娘一合計,一致認為這小偷是沖著畫來的。 “我這損失幾天的營業(yè)額是小,畫家給畫的畫沒了,才是大?。 遍L著圓臉一團和氣的老板娘此時愁眉苦臉,“早知道不給畫掛在外面了,應(yīng)該藏在家里的?!?/br> 即便當(dāng)事人這么說,警察還是詢問了其他細節(jié),諸如近來周遭有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人物,或者與他人鬧矛盾、結(jié)仇之類。 老板娘仔細想了想:“沒有啊,我們這兒都是鄰里熟客,生面孔都少見?!?/br> 圍觀的鄰居也證明,早餐店家的夫妻倆做生意十來年,為人甚是和善,加之整條街的鄰里街坊都親如家人,怎么會結(jié)怨。 就在調(diào)查陷入僵局的時候,潘家偉突然插了一嘴:“要說可疑人物,這兒不就有一個嗎?”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眾人看見了站在時濛身后不遠處,守護神一樣的傅宣燎。 老板娘擺手:“欸不是吧,這小伙子人挺好,先前我個矮夠不著,還是他幫我把畫掛上去的。” 周圍也有覺得傅宣燎眼熟的,不過難免對突然闖入的外地人懷有疑慮。 警察便采納了圍觀群眾的意見,上前問了傅宣燎幾個問題,包括姓名,從哪里來,來干什么,還有住在哪里。 “從楓城來?!?/br> “找人?!?/br> “住自己車上?!?/br> 傅宣燎的回答簡單明了,只在被問到找誰時,看了時濛一眼,又飛快地收回目光,像是怕給他添麻煩,說:“找一個很重要的人。” 圍觀者開始竊竊私語。對這樣一個語焉不詳又來路不明的外地人,換誰都很難給予信任。 可是從他的衣著談吐來看,又不像會偷東西的。 本著寧可錯不可漏的原則,警察接著盤問:“兩個小時前,也就是下午十二點半,你在哪里?” 下午十二點,是早餐店老板娘聽到窗戶被砸破的時間。她忙了一上午剛躺下沒幾分鐘,就匆忙披上衣服趕到前院的店里,還是晚了一步,小偷的影子都沒見著。 偏偏此處還是道路拐彎,監(jiān)控死角,警察剛剛?cè)ド鐓^(qū)監(jiān)控室,一整條空蕩蕩的街,就這塊,什么都沒拍到。 未待傅宣燎回答,時濛先想起兩個半小時前,也就是正午十二點,他在廚房燒水,透過窗戶看到傅宣燎在啃面包,就著一瓶礦泉水。 那種速食面包,味道算不上好,勝在方便省時,拆開就能吃。 時濛大概能猜到傅宣燎選擇這種面包的原因,他說過,以后的每個周六,都會用來陪伴自己。所以他不可能跑去別處,一分鐘都不可能。 然而這件事,除了時濛,沒人可以為他證明。 果然,傅宣燎說:“我在街道上?!?/br> 警察問哪條街道,傅宣燎說了時濛家出來的那條街的名字,離早餐店很近。 “你在那里干什么?”警察接著問。 “等人。” “等誰?” 幾乎與傅宣燎的“這個無可奉告”同時,時濛開口道:“可能是等我?!?/br> 話音落下的當(dāng)時,時濛便捕捉到傅宣燎臉上的近乎喜悅的神情。 只是可惜了,很快,這份喜悅就會被摔得粉碎。 因為時濛腦中已經(jīng)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與報警可以得到的效果相同、甚至更一舉多得的想法。 警察以為他想為傅宣燎做不在場證明,便轉(zhuǎn)向他,提問:“下午十二點半,你和他在一起?” “不是?!睍r濛說,“我和他約在十二點,可我有事耽擱去晚了,十二點半他已經(jīng)不在那里。” 他說的多半是事實,從窗戶里看到傅宣燎是在十二點,十二點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坐在餐桌前,并不清楚傅宣燎是否還在原地。 所以這不算說謊,時濛告訴自己,他只是把當(dāng)年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污蔑,還回去而已。 雖然傅宣燎如他所料地受到了沖擊,整個人先是怔住,接著眼底暗色浮動,剛顯露的一點笑意也淡了下來,變成近乎透明的慘白。 他看著時濛,視線平直坦蕩,似在詢問。 至于問什么,是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密語。 急促戰(zhàn)栗的心跳中,時濛聽見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說:對,就是這樣,還給他,把那些痛都還給他。 被誣陷,背負偷畫者的罪名,再被百般輕賤侮辱……若都用命運弄人來解釋,未免太輕易,他遭受的這些,究竟算什么? 至此,時濛才真正被激發(fā)出一點所謂報復(fù)的快意。 他近乎酣暢地想,我這樣對你,報復(fù)你,你還會覺得我好嗎?還心甘情愿嗎? 不是說只要是我給你的,什么都可以嗎?讓你經(jīng)歷我當(dāng)年遭遇的事,你接不接受? “請問傅先生,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