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想起時濛收到這顆藍寶石時眼睛發(fā)亮的樣子,明明只是一件并不日常、過分華麗的飾品,明明以他的能力買十顆這樣的寶石都輕而易舉,他卻到哪里都要戴著,時不時用手輕輕摩挲,當(dāng)真把它當(dāng)做獨一無二的寶貝在珍惜。 小蘑菇翻山越嶺,披荊斬棘,沒曬過幾天太陽,卻淋了那么多的雨,到頭來什么都沒得到,現(xiàn)在連一顆別人隨手贈與的破寶石都不敢要了。 傅宣燎又想起清晨在海邊,警察問時濛這樣做圖什么。 圖什么呢? 他不過是在捍衛(wèi)自己的正當(dāng)權(quán)益而已。 他不過是對一個膽小懦弱的笨蛋人類動了心……而已。 (下) 而這個笨蛋人類,直到經(jīng)旁人點醒,才遲鈍地察覺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給出回應(yīng)。 夜深人靜時分,傅宣燎點燃一支煙,站在窗前,看著手里明滅的星火,和裊裊飄起的白色煙霧。 這包煙還是高樂成很久以前丟在這里的,傅宣燎拿給時濛,時濛沒要,丟在床頭柜里放到了現(xiàn)在。 以前傅宣燎不懂抽煙有什么意思,若非為了應(yīng)酬攀談,獨自站在高處吸入這嗆人的氣味,為的什么? 現(xiàn)在他懂了,為了想念。 僅僅一天沒見,他就開始想念了。 空著的手摸到放在床頭的錢夾,翻開里面藏著的照片細細端詳,照片里的人看著鏡頭,傅宣燎才重又找回被關(guān)注著、偏愛著的滋味。 他想,時濛的煙是為我戒的吧,之前我是有多笨才不敢這么想? 又想,時濛現(xiàn)在在做什么,有沒有像我一樣做噩夢,開著燈會不會好一些? 還想,時濛既然知道我兩次把他錯當(dāng)成別人,那知不知道那兩次其實是我動心的節(jié)點? 明明對他那么在意,連他愛穿什么衣服、愛用什么顏色的傘、還有畏寒怕冷都記得清,看到他就控制不住地上揚唇角,竟天真地以為把控住了自己的心。 連旁觀的人都看出來了。想起幾個小時前時思卉口中的“真愛”,剛才母親蔣蓉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高樂成無數(shù)次的打趣……傅宣燎扯了扯嘴角,眼中卻沒現(xiàn)出分毫笑意。 難怪會感到痛苦。 因為被時濛吸引、被激發(fā)的保護欲都是順勢而為,抵抗他的愛、抵抗去愛他反而都是逆流而行。 他一直在違背本心。 夾著煙的手送到嘴邊,傅宣燎學(xué)著時濛的樣子,抿著煙嘴吸氣,然后被嗆得頭暈眼花,窗外的燈火都看不清。 可他還是吸了一口,又一口,讓濃煙充斥雙肺,近乎瘋狂的折磨自己。 閉上眼睛,夢里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黑暗中,他看見一顆火星燃起,掉入野草叢生的荒地,見風(fēng)就起了燎原之勢。 像極了在海上燒毀那幅畫的場景。 當(dāng)時,失去的恐懼和茫然侵占了他全部的心神,遲鈍的痛直到這樣一個孤寂的深夜,才沿著脊背爬了上來,疼得鉆心。 他想,這是報應(yīng),是他抵死不承認喜歡,還把人弄得遍體鱗傷的報應(yīng)。 這世上當(dāng)真一報還一報,先前嘴硬燒了時濛的畫,時濛就用另一幅來讓他感受失去的痛苦,在他身上的鎖鏈終于被斬斷,再不用自欺欺人的時候。 傅宣燎夾著煙的手指開始不住地顫抖。 隨著枷鎖一道道解開,意志一層層瓦解,他看見藏起來的名為愛的證據(jù)。 他們?nèi)鐫q潮的海浪洶涌而來,全然不管傅宣燎是否招架得住,又如平地炸起的驚雷,每一聲都有如山崩地裂。 這讓傅宣燎想起自己曾把時濛比作一顆不知何時會爆的炸彈。 現(xiàn)在可不就炸了么,不過炸亂的不是他平靜的生活,而是他那一顆劇烈跳動的心。 可惜,他們可以擁有的好時光,全都消磨在那些背叛、惡言,和針鋒相對里。 在一切被畫上句點的情況下,才讓他發(fā)現(xiàn)愛意。 這何其殘忍。 他又吸了一口煙,像吸進了夏末晚風(fēng)里所有的涼氣。 然后任由煙頭在手里越燒越短,直到灼傷皮膚,熏出濃墨般的黑色,企圖讓這份痛感蓋過其他的,讓自己保持清醒。 心口隨著痛不住地蜷縮,掌心還殘留著在海上握著時濛手腕的觸感。 那是時濛最后一次為他發(fā)瘋,從時濛把手抽走的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時候,他就握不住了。 傅宣燎驚惶失措、卻又足夠清醒地想,怎么辦,小瘋子不瘋了。 曾經(jīng)的小瘋子總是在發(fā)瘋的時候抓著他宣布“你是我的”。 現(xiàn)在,我心甘情愿想成為你的,你還要不要? 后半夜,傅宣燎強迫自己又睡了一陣,總算養(yǎng)回來點精氣神。 就是咳得厲害,證明煙草的威力不容小覷,至少時濛這煙是戒對了。 清早,傅宣燎一邊咳嗽一邊給時濛收拾換洗衣物,打算等下送去醫(yī)院。 這些天消極怠工,公司那邊壓著一堆事等著他處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跑一趟公司。他先通過電話把能交給下屬的都安排好,想著到時候露個面把重要的事處理完就撤,其他還需要商討的可以安排視頻會議。 總之近期的重心全部圍繞時濛展開,一是照顧好時濛,二是監(jiān)督警方那邊的進展,三是……傅宣燎不敢往下想。 時濛斷得那樣決絕,說放手就放手,說不見就不見,如今盲目自信顯然要不得。 想起昨天在警局,時思卉同他打的賭,傅宣燎的心不由得沉下去。 原諒二字談何容易。從前他總覺得時濛含著淚的樣子像在懺悔,現(xiàn)在才知道該懺悔的其實是他自己。 光是將犯過的錯彌補,就得拼盡全力,還得看當(dāng)事人愿不愿意。 傅宣燎苦中作樂地自嘲——好好的一顆滿眼滿心都是你的小蘑菇,你把人氣走了,現(xiàn)在又后悔想追回來,老天不折騰你折騰誰去? 收拾好東西,拎著剛要走出房間,視線一瞥,瞧見書桌右手邊書架上的幾支畫筆。 想起去年時濛生日來到這里,看到這幾支筆生了一場小氣,傅宣燎緊繃的表情稍稍松弛,旋即莞爾。 他走過去,伸手將所有筆一把握住,拿了出來。 扔進垃圾桶的動作毫不猶豫,咚的一聲,若說昨晚這聲響引導(dǎo)他直面內(nèi)心,如今這聲響就在提醒他揮別過去。 垃圾桶蓋關(guān)上,他將年少時對時沐的朦朧好感和錯位的心動封存徹底。 說來涼薄,傅宣燎自認曾對時沐有過類似喜歡的感情,不過從很久以前開始,他的心就已經(jīng)在悄悄釋放關(guān)于時沐的一切。因為一顆心太小了,住進了時濛,哪還有多余的位置。 尤其在得知時沐做過那樣過分的事、撒過那樣惡劣的謊之后,僅有的一點“背叛”的愧疚也被盡數(shù)排空。 傅宣燎從未打算用看錯人為自己開脫,他想,就當(dāng)是我變心了吧,就當(dāng)我喜歡上了別人,為傅家、為旁人活了那么久,總該輪到我自私一回。 時濛把最澄澈的心交給了他,他也想還時濛一顆同樣干凈的心。 這是他欠時濛的,也是他心甘情愿掏出來的。 就看時濛什么時候愿意看一眼了。 單從目前狀況來看,怕是夠嗆。時濛住院期間,江雪寸步不離,別說傅宣燎,連李碧菡都沒能再見他一面。 也不是沒想過用手段強行闖進去,可到底不想打擾他養(yǎng)病休息,于是所有人都等著,一等就是一個多星期。 這天傅宣燎給陳警官打電話詢問案件進度,陳警官說由于時思卉的家屬并未繼續(xù)阻攔調(diào)查,目前檢方已經(jīng)正式介入,正約談被害人詳細了解事情經(jīng)過,不日便會起訴。 當(dāng)?shù)弥s談時間正是今天下午,傅宣燎一把方向盤大轉(zhuǎn)向,剛從醫(yī)院出來又直奔醫(yī)院回去。到住院部卻撲了個空,護士說這房的病人前腳剛辦完出院手續(xù)。 傅宣燎知道時濛誠心躲避,卻也沒想到他能做到這個地步。開車前往檢察院的路上,他害怕又生氣,怕時濛就這么跑了,氣自己盯得還不夠緊,這都能盯丟。 好在他腳程快,到了檢察院停好車便直奔里頭去。 沒有預(yù)約只能在樓下等,他等不住跑到樓上,挨間洽談室看過去都沒找到人,經(jīng)提醒打算往公訴處去找,又被工作人員攔住不讓進。 傅宣燎正和對方解釋自己的朋友在里面,余光忽地瞥見樓梯方向出現(xiàn)兩個人。 從樓上下來的正是時濛和江雪。 時濛剛出院,腳步還有點打飄,卻堅持左手撐著扶手,自己走樓梯。 他走得很小心,低頭專心看臺階,直到前方視線里出現(xiàn)一雙穿著皮鞋的腳,才意識到碰見了誰。 四目相對,傅宣燎不動聲色地站在那兒,只是看著他。 時濛好像又瘦了,長袖幾乎蓋住手背,右邊露出一截紗布包著的手,不知里面恢復(fù)得如何。 頭發(fā)也長了不少,細碎的一層劉海遮住眉毛,顯得他眼睛更大,里頭卻是空的,沒有曾經(jīng)的期待和渴望,也沒有傅宣燎的影子。 讓傅宣燎已經(jīng)落到底的心又塌陷幾分,窸窣往下沉。 江雪拉著時濛打算繞開:“我們走,別理他?!?/br> 時濛卻沒跟她走,說:“等一下。” 江雪只好先退到一旁,等他倆把話說完。 靜默持續(xù)了幾秒,傅宣燎開口都怕唐突了他:“案子……我是說時思卉主謀的那個案子,還順利嗎?” 時濛反應(yīng)了一陣才點頭:“嗯?!?/br> 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謝謝。” 即便沒說,傅宣燎也知道他謝的是那場海上綁架案,傅家動用關(guān)系阻止警方追究。 可是傅宣燎心知肚明這不是綁架,所以他說不出“不客氣”,也“嗯”了一聲,說這是應(yīng)該的。 兩人以前所未有的正常狀態(tài)說著無關(guān)痛癢的話,平靜到傅宣燎恍惚以為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 他們吵過鬧過,親吻糾纏過,流過淚,也弄傷過對方,雖然傅宣燎沒打算逃避責(zé)任,可那么多陰差陽錯、命運捉弄,總不能讓他一個人承擔(dān)后果。 他像每個懷著僥幸心理的賭徒,寄希望于這把逆風(fēng)翻盤,一切以此為起點,重新開局。 “出院怎么不告訴我?”傅宣燎問。 時濛不回答。 傅宣燎權(quán)當(dāng)他默認,穩(wěn)住呼吸,接著說:“那……我們回家吧?!?/br> 這回時濛給了反應(yīng),在傅宣燎的手即將觸碰到他的時候,后退一步,躲開了。 他沒有回應(yīng)傅宣燎的話,而是說:“放在你家的東西,我不要了,扔掉吧?!?/br> 語速很慢,每個字都清晰有力,因而更顯得時濛曾經(jīng)的冷靜全是強作鎮(zhèn)定,而現(xiàn)在的則是毫無情緒波動的冷靜。 傅宣燎無法打破的一種冷靜。 以致他找不到應(yīng)對的方法,一時愣在那里,直到時濛自身側(cè)走出去兩三米,突然停住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