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哪怕她現(xiàn)在穿著病號服,步履蹣跚,原本烏黑的發(fā)絲中似也藏了幾根白發(fā),時濛還是記得她會做很好喝的湯。 很好喝的湯,哪怕只是隨手分他一碗,冰涼的湯底下鋪滿沉淀的殘渣,他也不舍得浪費,每次都喝得一點不剩。 可是他現(xiàn)在不想喝了。 李碧菡站在離床還有些距離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眼里有顫動的水光,也有時濛曾經(jīng)無比向往的柔情。 許是里頭還有太多叫人看不懂的東西,時濛的手沿著床單向后摸,開始猶豫要不要按下呼叫器。 到底沒有按下去,因為李碧菡搶前一步說話了。 “我……就是來看看你?!彼穆曇舳荚诎l(fā)抖,“一會兒就、就走?!?/br> 時濛并不知道自己離開醫(yī)院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從傅宣燎在船上同他說的話,以及江雪的刻意回避,不難猜出身世的真相已經(jīng)暴露。 看來與他的猜想差不多。時濛不知該說點什么,也做不來敷衍寒暄那套,稍一躊躇,就錯過了按呼叫器的最佳時機。 李碧菡見他不說話,便當(dāng)他默認。她慢慢走近,撐著扶手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視線繼續(xù)落在時濛身上。 從八歲到二十五歲,光陰倏忽而過,如今她才第一次好好地看這個孩子。 時濛的臉很小,五官也漂亮,記得當(dāng)年剛把他生下來的時候,護士就夸這孩子長得好,等退了紅一定白嫩又可愛。 可李碧菡當(dāng)時沉浸在小三找上門和孩子早產(chǎn)的凄惶中,都沒來得及多看一眼,不然也不會…… 思及時濛剛到時家那陣子,總有不知情的客人憑相貌以為他才是她的兒子。李碧菡不禁苦笑,心說多看一眼又有什么用,自己捂住眼蒙了心,任旁人再怎么說,她也是聽不進去的。 二十五歲的時濛雖然長到了近一米八,但是身量單薄,病號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唯有肩胛處被聳立的骨頭頂出凸起。 他的脖頸長而纖細,白得可以看見清晰的血管,手腕也細,腕骨突兀地橫在手與臂的交界處,袖口露出一片尚未消散的淤青,昭示著衣服下面還藏了許多傷。 未經(jīng)思考,李碧菡便問出了聲:“還疼嗎?” 她本能地伸手想去觸碰,用最輕的力度撫摸,像每個母親面對受傷的孩子該做的那樣。 就在即將觸到的時候,被時濛抽手避開了。 時濛一時轉(zhuǎn)變不過來,顯然無法感性到迅速進入理所當(dāng)然接受的狀態(tài)。 他把左手也藏在背后,和包著紗布的右手握在一起,手指絞緊,目光落在蓋著腿的毯子上。 “不疼?!彼乱庾R說,“我不疼?!?/br> 似是知道時濛這話違心,李碧菡的呼吸錯了幾拍,眼底的潮水又漫了上來。 他從小便是如此,為了在時家獲得生存的空間,總是那么“懂事”,回答得最多的永遠是“不要”“不疼”“不難過”。 “怎、怎么會不疼呢?”李碧菡急道,“我認識一個骨科專家,等明天你就轉(zhuǎn)去那邊治療,手一定可以……” “不用了?!睍r濛說,“謝謝您?!?/br> 聽到時濛對自己生分地道謝,李碧菡心臟又是狠狠一揪。 她記得時濛曾經(jīng)叫過她“mama”,在時懷亦的要求下,還不止一次。小時候時濛怯怯地喊她,她恍若未聞,從不答應(yīng),長大之后時濛偶爾應(yīng)時懷亦的要求喊一聲,她也只當(dāng)做戲,不往心里去。 如今卻是想聽也聽不到了。 李碧菡開始明白自己這兩天為什么抗拒與時濛見面,她怕世界徹底顛覆,更怕多年冷漠無視的后果她承受不來。 直到傍晚,她在走廊里偷聽到傅宣燎和時懷亦的談話,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曾經(jīng)多疼愛時沐,現(xiàn)在就多心疼時濛。 人人都說時濛性格陰郁不討喜,卻沒人設(shè)身處地想過,不夠開朗的沉悶性格是因為沒有被好好對待。 還來得及,李碧菡想,現(xiàn)在還來得及,老天待她還算不薄,至少沒有讓她一錯到底。 “mama……不,我知道你受了欺負,時沐欺負你,時思卉也……我會幫你教訓(xùn)她的?!彼聘林蹃淼竭@里,把能想到的所有補救方法都擺了出來,“股份也還給你,我手頭還有百分之八,也轉(zhuǎn)到你名下,我的都是你的?!?/br> 她想說,mama的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mama都會為你辦到。 可是時濛理解成了別的意思,畢竟他的世界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多的是充分衡量后的等價交換。 于是他問:“是要我?guī)蜁r思卉開脫罪名,還是幫時沐隱瞞偷畫的事?” 李碧菡被問得愣?。骸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她只是知道錯了,恨不得回到從前給自己一巴掌,又恨不得將這些年沒給時濛的,一朝一夕間全部補償給他。 包括母愛。 其實時濛也想起了過去的事。 想起初到時家便對李碧菡產(chǎn)生好感,沒理由地想親近,小學(xué)的某個母親節(jié),他曾親手畫了張賀卡送給她。 因為李碧菡雖然看起來不是很喜歡他,但對他不壞,時沐有新書包他也有,時沐學(xué)足球他也可以學(xué)畫畫,每次添置玩具也有他的一份。時濛覺得仙女阿姨很善良,畢竟連楊幼蘭都說,李碧菡應(yīng)該對他很壞、每天不給他飯吃、還動不動就揍他一頓才對。 后來那張母親節(jié)賀卡李碧菡收下了?;蛟S是當(dāng)著時懷亦的面不好意思不收,總之當(dāng)天晚上,時濛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張賀卡。 他在垃圾桶旁站了很久,還是沒把那張他花了好幾個小時做的賀卡撿回來。 從小時濛就被周圍的人說笨,不懂人情世故的笨拙,還有討人嫌而不自知的遲鈍。但他知道,如果賀卡是現(xiàn)在給的,李碧菡一定不會將它丟掉。 可是他也沒力氣再做一張新的了。 他不覺得她有錯,他只是不想再被丟棄了。 “這兩件事,我不能幫您?!睍r濛說。 “不是要你幫我,”李碧菡解釋道,“是我?guī)湍??!?/br> 時濛沒什么表情地說:“不必了?!?/br> “那你想要什么,我……” “你能讓時光倒流嗎?”不想再糾纏下去,時濛冷聲問,“能讓欺負過我的人,都受到懲罰嗎?” 李碧菡一愣。 時濛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這個世界對他來說與天堂或是地獄都沒有分別,他只是存在于這里,別人怎么樣都與他不再有關(guān)系。 更何況,“欺負”那個死去的時濛的,又何止他們兩個? 不等李碧菡再說什么,時濛宣布:“我要睡覺了。” 面對他如此生硬的趕人,李碧菡心中苦澀,約莫五分鐘后,還是站了起來。 時濛背對她側(cè)身躺臥,光憑呼吸起伏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透過半掩的門縫最后看了一眼,李碧菡將門輕輕帶上。 作為轉(zhuǎn)過身在走廊深吸一口氣,將眼淚吞回去的同時,心里已經(jīng)有了計較。 第38章 (上) 這晚,傅宣燎久違地回到家中,卻依然沒能睡個好覺。 腦袋里的信息太多太滿,鬧騰了這些天,總算得到片刻的安寧,傅宣燎閉上眼睛,便忍不住開始整理眼下已知的情報。 時懷亦雖然說得含糊,但并不能阻止真相浮出水面。 他說時沐五年前才知道自己的身世,這一點是合理的,因為前二十年時沐一直以時家嫡少爺?shù)纳矸莼钪?,也的確從未表現(xiàn)出過對自己出身的懷疑。而那位名叫楊幼蘭的女士由于收到時懷亦的警告鮮少出現(xiàn),因此所有人包括產(chǎn)生過懷疑的傅宣燎本人,都沒往那方面想。 這也間接證明了時沐搶時濛的畫是真。時沐從小不缺父母和親友疼愛,對外展露的多是活潑開朗的一面,唯獨好勝心強得過分,無論在哪方面被別人超過或阻攔都會令他心生憤懣,他會視超過他的為仇敵,然后想方設(shè)法搶回第一的寶座。 記得有一次,時沐參加本市的一場青少年足球聯(lián)賽。半決賽的時候,他切球過人被對面球隊一名主力看破招數(shù)搶了球,后來他就盯上了這個人,滿場圍追堵截,直到那名主力被激得做出了拉扯的犯規(guī)動作,又在不理智的情況下被時沐的假動作引導(dǎo)著背后鏟球,最后被罰下場。 當(dāng)時傅宣燎只當(dāng)他太想贏,如今想來,這樣一個順風(fēng)順?biāo)L大又十分驕傲的人,在病重的時候得知自己原來不是時家眾星捧月的少爺,而是別人口中妓女小三生的“野種”,自己最看不起的、從來沒有承認過的時家二少爺,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心理轉(zhuǎn)變? 連時懷亦都能猜到時沐大約是心態(tài)失衡,覺得自己都沒幾天可活了,而時濛卻可以拿著高額股份,穩(wěn)坐時家少爺?shù)奈恢蔑L(fēng)風(fēng)光光地活下去,搶走他本來擁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要搶走時濛最寶貴的東西,哪怕違背良心道德。反正他即將離世,大家只會心疼,沒有人會追究苛責(zé)。 反觀時濛,從未有人給過他諒解與寬容,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爭取,連解釋都無人愿意聆聽。 想到五年前,時沐聯(lián)合不知情的李碧菡,表面上痛心疾首地指責(zé)時濛竊取他的心血,實則上下嘴皮一碰就將偷畫的罪名按到時濛的頭上…… 原本最痛心的回憶,現(xiàn)在成了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傅宣燎深吸一口氣,也難將身體里刮起的颶風(fēng)壓下。 五年前的夏天,收到時沐病危的消息從國外匆匆趕回的傅宣燎,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被以這樣的方式利用。 原來時沐早就計劃好,先用偷畫這件事讓他對時濛產(chǎn)生恨意,再用“別忘了我”將他困在原地。 原來時沐才是看似純凈實則掰開全是心眼的黑心蓮。 甚至,時沐極有可能知道時濛是喜歡他的。 原因也簡單得可笑,不是因為時沐有多喜歡傅宣燎,而是出于好勝心——屬于他時沐的東西,別人休想得到。 曾經(jīng)喜歡過的人的面目一夕顛覆,這種情況下沒人能心大到酣睡好眠。 因而第二天一早,傅宣燎還是頂著一雙黑眼圈,經(jīng)過客廳時,把在廚房準(zhǔn)備早餐的蔣蓉嚇一跳。 不過剛洗漱完,蔣蓉又迎了上來。 她握著手機,好像剛接過電話,神情有些焦慮:“你李姨從醫(yī)院里跑出去,找那個姓楊的了,這可怎么辦?!?/br> 待弄明白“姓楊的”指的是時懷亦在外面的女人楊幼蘭,傅宣燎問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是你時伯父說的,讓我有空給你李姨打個電話勸勸她,讓她別沖動。”蔣蓉說,“可是我都打不通她的電話,萬一真出什么事……” 傅宣燎當(dāng)機立斷:“時伯父那邊應(yīng)該有楊女士家的地址,讓他發(fā)過來?!?/br> 載著蔣蓉往楊幼蘭家去的路上,傅宣燎聽說時懷亦以工作忙為借口說自己先不過去了,冷笑一聲:“他倒是會躲?!?/br> 所有事情究其源頭,都來自時懷亦在外頭沾花惹草欠下風(fēng)流債,如今這家伙竟拍拍屁股什么都不管,留其他人承擔(dān)后果收拾爛攤子,簡直無恥至極。 蔣蓉還在憂心忡忡:“你李姨年輕的時候脾氣就不好,她們不會打起來吧?” “不一定?!备敌钦f,“我猜她跑這一趟,是為了尋找真相?!?/br> 事實正如傅宣燎所料,趕到那處位于城東的住宅,門牌號對應(yīng)的家門半敞,下了電梯便能聽見屋里的吵鬧聲。 李碧菡今天顯然打扮過,粉底腮紅蓋住蒼白的臉色,盤起頭發(fā)顯得精神利落,腳下踩著的高跟鞋更令她氣場十足,與剛起床蓬頭垢面的楊幼蘭比起來,盡顯正室風(fēng)范。 不過李碧菡這次并不是為了壓誰一頭,畢竟當(dāng)年最憤怒的時候,她也沒想過跟這個女人斗,一來若要追究時懷亦的責(zé)任更大,二來她出身書香門第,和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女人糾纏,傳出去恐落人笑柄。 可她今天不得不走這一趟,為她受了這么多年苦的孩子討個公道,也給自己一個明白。 站在門口的李碧菡看見蔣蓉母子倆,讓他們先不要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