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她十分尷尬地揖手,“奴才只想為萬歲爺效命,自己的事暫且還沒考慮過。這個時候孑然一身是最好的,等到有了家累,要cao心的實在太多了,怕有負(fù)皇恩?!?/br> 皇帝輕輕一笑,“這話倒和容實說的一樣。”他轉(zhuǎn)頭看陸潤,“上回容實進(jìn)來說話,念叨的好像也是這幾句?!?/br> 陸潤眉尖微蹙,臉上卻笑著,“容大人和佟大人一心為主子效命,忠心天地可鑒?!?/br> 皇帝垂手輕撫腰上玉帶,緩聲道:“話雖如此,終身大事也不能耽擱。朕盼著身邊的人都好,后顧無憂了,方能辦成大事?!?/br> 頌銀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了,只得諾諾稱是。 從養(yǎng)心殿回來,內(nèi)務(wù)府正在清點祭祀用的香,外頭運進(jìn)來,鋪滿了整個大院。頭頂是煌煌的太陽,灼熱燎烤著那些沉香餅、速香塊,剛進(jìn)胡同就聞見一陣濃烈的香氣。 述明因為頌銀能獨當(dāng)一面了,漸漸放手把事都交由她辦。天太熱,自己搬著茶壺?fù)u著折扇,站在廊廡底下旁觀。頌銀忙進(jìn)忙出,直到申正才結(jié)束,一抬頭滿臉的汗,原本白凈的皮膚也被燎得發(fā)紅了,背上一陣陣往外散熱氣,頭昏腦脹。 她阿瑪還在說風(fēng)涼話,“年輕輕的,就是要吃得了苦。老話怎么說來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br> 頌銀回值房洗臉,不想理她阿瑪了。這么大熱的天兒,他就是幫個忙,她也不見得把自己弄得披頭散發(fā)的。佟家沒兒子,阿瑪訓(xùn)練起閨女來毫不手軟。她已經(jīng)到了成人的年紀(jì),女孩子那幾天總有些不方便,她阿瑪一點兒不懂,大事上知道給她擋駕,小事上極盡偷懶之能事。她平常是沒有任何怨言的,可不停的遇到事兒,身上又不怎么舒稱,就覺得滿心的委屈,沒處發(fā)泄。 她感到累,肚子疼,想休息休息??墒怯值胗浲砩瞎F人驗喜的事兒,弄得進(jìn)退維谷。心里像貓爪似的,她阿瑪還在邊上絮叨,她就忍不住要發(fā)火了,“您別啰嗦了,我全干完了您還嘞嘞嘞。您怎么不幫我一把?我都快累死了。”下面又像泄洪似的,她恨不得就地躺倒再不動彈了。 述明愣了下,爺倆感情很好,金墨死后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銀子身上,她也是個聰明知禮的孩子,只知道悶頭學(xué),從來不抱怨。這回是怎么了?說他嘞嘞嘞,他又沒中風(fēng),嘞嘞什么啊? “你這丫頭怎么說話呢?”他干瞪眼,“你阿瑪年紀(jì)大了,偷回懶,你還計較上了?” 頌銀情緒有點不受控制,帶著哭腔說:“您不知道我怕熱?還讓我一個人干,您是不是我親阿瑪呀?” 述明覺得這丫頭有點無理取鬧,“我和你說過,別樣樣親力親為,底下有雜役有蘇拉,你頂個大日頭忙活什么?” “讓人瞧著,佟家爺倆一個喝茶,一個打扇子,活像土地爺?”她越想越委屈,攤上這么個活爹,她冤死了。于是哭著說,“您知道我天天要擔(dān)多少事兒?一會兒這個主兒,一會兒那個主兒,連牙疼都叫我,我成什么了!回來您還這么著,眼看我要淹死您也不拉我一把,等我像金墨一樣蹬腿去了,您可就消停了。” 這下子述明真生氣了,“你再胡唚,別以為大了我就收拾不了你了!這話該說嗎?你死你安生了,我一氣兒沒了兩個,我還活不活了?” 述明的關(guān)注點一下轉(zhuǎn)到死活上去了,金墨的早殤對他來說是傷痛,如今的銀子比她那時候更兢業(yè),所以她口沒遮攔咒自己,比指著鼻子罵他還讓他難受呢。不過爺倆吵架本來就沒什么章程,述明也反省,孩子可能真是太累了,天熱火氣也旺,不能全怪她。他只好讓步,“成啦,阿瑪把事兒都推給你,忘了你能不能承受了。今兒你回去,不要你上夜了,有什么我來擋著,你踏實睡一覺,明兒火氣就沒了?!?/br> 她自然也想走,可晚上的事怎么料理呢?她扭脖子在肩頭蹭了眼淚,“對不住您,我剛才對您亂撒氣了?!?/br> 她還知道自己錯,不過語氣里聽得出,檢討得并不深刻。述明不計較,擺擺手表示算了,都過去了,“收拾收拾,早點兒下值吧?!?/br> 頌銀給熱得心慌氣短,坐在圈椅里休息了半天不肯挪窩。往外看了眼,就近沒人走動,便把先前發(fā)生的事告訴他了,“我怎么走?萬一皇上問我怎么辦?” 述明嗐了聲,“沒事兒,我在呢。我是你阿瑪,什么時候父女分家了?夜里蔡和送牌子我就去,說你病了不能當(dāng)值,回去歇兩天,算是避一避吧,別杵在風(fēng)口浪尖上?!?/br> 頌銀靜下來想想,阿瑪再會偷閑,到底是自己的親爹,只有他才這么向著自己,剛才和他置氣是不應(yīng)該了。她吸了吸鼻子,“您自己也留神,我這會子想起主兒們懷孩子生孩子我就怕。萬歲爺也不知是什么想頭,我怕他存著隔山打牛的心思,您瞧能推的都推了吧,別把自己圈進(jìn)去?!?/br> 述明說知道,“別啰嗦了,趕緊走吧?!?/br> 頌銀站起來,一陣陣發(fā)暈,重又跌坐了回去。轉(zhuǎn)頭叫來一個小蘇拉,吩咐他,“上侍衛(wèi)處找容大人,問問他什么時候下值,我邀他一塊兒走?!?/br> 蘇拉領(lǐng)命去了,述明大感驚訝,“萬歲爺說什么了?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如今兩邊都讓她和容實處呢,不管怎么樣,樣子都得做一做,起碼不能不顧圣命。她說:“萬歲爺表態(tài)了,將來我和容實大婚,他要隨份子。” 述明吸了口氣,不能說是壞事,但也絕對稱不上是好事。就像個線團(tuán),越來越大,越來越復(fù)雜。佟家在中間,一頭連著皇上,一頭連著豫親王,兩頭都想拉攏他們,也都有借著他們牽制對方的意思。所以說亂,頌銀是個小子倒好了,可惜是個女孩兒,女孩兒弱勢了,難免要被攪合進(jìn)去。 他點了點頭,“你自己拿捏分寸,阿瑪信得過你??梢遣辉敢?,也不能逼自己。你告訴我,咱們再想法子,不能為了他們斗法,把你的一輩子搭進(jìn)去?!?/br> 頌銀勉強笑了笑,“阿瑪,容實沒您想的那么壞,真跟了他,我也不虧?!?/br> 述明覺得她是為了寬他這個老父的懷,才有意這么說的。容實是不錯,可婚姻一旦和政治沾邊,味道就變了?,F(xiàn)在可以聽主子的指派結(jié)親,將來就可以聽主子的指派納妾。家里老太太和太太似乎很喜歡容實,自己對容實的印象也很好,要沒有皇上和豫親王的參與,真可說是門好親。 他想讓頌銀好好斟酌的時候,蘇拉跑著來回話了,說:“容大人知道了,請小總管稍待,到了下值的時候他來接您?!?/br> 頌銀人有點兒虛,抬手一摸額上盡是冷汗。她自己知道是什么毛病,在宮里不好意思瞧太醫(yī),打算忍一忍,回家喝碗生姜紅糖水就好了,便打發(fā)她阿瑪,“您忙去吧,我大概要發(fā)痧了,讓我一個人坐會兒?!?/br> 述明啊了聲,“我叫個宮女來給你刮痧?!?/br> “不用?!彼松硪性诎笌咨?,闔著眼說,“我歇會兒就好了?!?/br> 述明不放心,叫了個人來陪著她,頌銀心里也著急,似乎是一陣比一陣厲害了。先前讓蘇拉找容實的時候以為自己沒什么,誰知道病勢來得兇,隔了兩刻鐘,情況大不如前。 怎么辦呢,是不是讓人回一聲,改天再敘話?她剛想喚人來,容實已經(jīng)到門上了,倚門一笑道:“怎么著?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 頌銀是個很倔強的人,她的軟弱一般不愿意在別人面前表露。就算她對著他哭過,上回被蟲子咬后又讓他幫忙查看過,一樣不能改變她要強的心。她站起來,裝作神色如常,衣裳也不換了,邊走邊道:“您上回你給我抹唾沫,我不知好歹發(fā)火了,是我不好。今天想和您陪個罪,望您不要記恨我?!?/br> 女人耍小脾氣,那有什么。容實溫吞笑了笑,“多大的事兒,值當(dāng)你惦記這么久?我就是委屈,前陣子你都不愿意搭理我,這是為什么?” 頌銀走出值房,看晚霞如血,不痛不癢地說了句,“不想讓你為難?!?/br> 有她這句話,反而比那些客套的解釋更讓人舒心。誰都不是傻子,原本他對她很有好感,卻因豫親王的參與陷入了僵局。好好的,做什么媒?宣告佟佳氏是他的包衣,他要想和頌銀有點什么進(jìn)展,立刻就歸順到他門下了么?愛情固然重要,信仰卻是不容褻瀆的。何況以目前的情況來說還稱不上愛情,充其量是朦朧的一點心動罷了。他們四年之中沒什么交集,但他經(jīng)常會看見她目不斜視地走過乾清宮,走過隆宗門。女人穿曳撒,要的就是那股勁兒。他出生在書香門第,雖然向往詩情畫意的溫婉,但相對于頌銀的昂揚大氣,還是后者更令他愛慕和賓服。 十四歲的時候牙尖嘴利,十八歲的時候一肩挑起半個內(nèi)務(wù)府,這種事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原先他是不待見她阿瑪類似于下套的手段,現(xiàn)在反而有些感激他了,要不是如此,他和她大概沒什么機會扯上關(guān)系。家里催娶親催得急,他想來想去娶生不如娶熟,如果彼此合得來,把她迎回家也是不錯的交代。 他一霎兒辰光動了這么多想頭,頌銀完全不知道。她就是肚子疼啊,疼得眼冒金星。可一個女孩兒家說肚子疼,以容實的腦子大概會著急給她找茅房吧!這太丟人了,又沒法和他解釋,到時候弄得不上不下的,像什么話!她只有生忍著,一步步艱難地往西華門走,脊背還得挺得直直的,唯恐被他看出什么來。 他在后面追著,趕上來和她并肩而行,看她的臉色似乎不大對,試探著問:“meimei,你是不是有哪兒不舒服呀?” 頌銀吸了口氣,“被您看出來了?是有點不舒服?!毙「?fàn)客醋铍y熬,整個人像被一根線吊住了,迫使她不得不弓腰。她鼻尖上沁出汗來,咬牙硬扛,“我本想和您說兩句話的,看今兒這情形,想是不能夠了。要不您先回去吧,我明兒再找您?!?/br> 他蹙了眉,“你肚子不舒服?” 頌銀紅著臉說:“不是?!?/br> “不是怎么成羅鍋了?” 她實在說不出話來了,猛地一陣惡心,蹲在道旁吐起來。他在邊上干著急,“怎么了?”她回了回手,示意他遠(yuǎn)離。她以前來月事偶爾也會這樣,上吐下瀉,簡直要掉一層皮。今天運氣真不好,她下半晌就有些擔(dān)憂,沒想到果然發(fā)作了。 這回狼狽的模樣又被他瞧見了!她身上難受,腦子還是好使的。一面吐個沒完,一面哀嘆。等差不多了,想站起身,驚覺手足無力,渾身發(fā)冷。腳下一拌蒜,就朝后仰倒下去。 容實是練家子,反應(yīng)也是一等一的,見勢不妙伸手接住了她。她這模樣是大大的有恙了,他忙扣她的手腕把脈,寒濕凝滯,血海瀉溢……他訕訕問她,“信期到了?” 頌銀嚇了一跳,這人怎么連這個都懂?再一看自己倒在他懷里呢,便試圖掙扎,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是。 容實覺得女人有時候就是別扭,病了就得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說這種癥候靠忍什么時候是個頭?不保暖,不喝藥,三天都好不了。 他回頭看了眼,西華門外有佟家的小轎,兩個轎夫正探頭探腦踮足眺望。他也沒多想,打橫把她抱了起來,“錢糧胡同比補兒胡同近,去我家吧!我打發(fā)人給府上報個信兒,不管怎么樣,先過了這關(guān)再說?!?/br> 頌銀心里不愿意,可是中氣不足,很艱難地才吐出幾個字來,“不合規(guī)矩……” “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命都快沒了?!彼е〔饺顼w,這時候真沒空感慨什么暖玉溫香,他被她那張白過宣紙的臉嚇著了,看她病勢洶洶,萬一耽擱了,后悔就來不及了。 頌銀精疲力盡,連眼皮子都掀不動,任他送進(jìn)了轎子。耳邊隱隱響起他的嗓音,大聲說:“上學(xué)士府,救你們二姑娘的命。要跑得快且穩(wěn),回頭爺重重有賞!” 那兩個轎夫一聽,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小轎上下顛騰,沒過多久就進(jìn)了胡同口。容實的長隨早提前一步回府通稟了,待到了門上,容中堂和太太都在外候著。其實那會兒頌銀已經(jīng)感覺好些了,可容實風(fēng)風(fēng)火火抱起她就進(jìn)二門,她連話都來不及說一句。 ☆、第24章 容家老太太也給鬧出來了,在廂房外等著,見人進(jìn)門就招大夫,“趕緊的,看看這是怎么了?!?/br> 容實一口氣把人送到炕上,安置她躺下,又叫人拿痰盂來,防著她要吐。頌銀怪不好意思的,看看跟前一堆的容家人,自己生病麻煩別人滿門,這算怎么回事呢!她勉強撐了身子,“我失禮了……” 容太太說:“自己家里人,客氣什么的!容實打發(fā)人回來報信兒,可嚇著我了。到家了踏踏實實的,先瞧了大夫再說。我著人燉姜茶去了,一會兒就來?!?/br> 頌銀紅了臉,容實會把脈,病癥全了解。叫人傳話也傳得一清二楚的,弄得人人皆知。她實在覺得很沒臉,這么大的動靜,不知情的人以為她和他怎么親近法兒,連這種事都不避諱??商鞎缘?,他們交情平平,連朋友都算不上。 大夫上前又請一回脈,橫豎就是那么回事,開兩劑藥,吩咐保暖,就再沒別的了。容大學(xué)士聽了半天,知道不礙的,在兒子胳膊上敲了下,悄沒聲地帶容實退了出去,屋里只余女眷留下照應(yīng)。 一會兒廚里送了姜茶來,仆婦伺候頌銀喝了,她略能緩上一口氣,忙不迭向她們致歉,“為我一個人,驚動一大家子,我可怎么好意思呢!我年輕沒盤算,吵得老太太、太太和容中堂都不得安生,慚愧得緊。” 老太太和容太太相視一笑,“這孩子就是多禮,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到這裉節(jié)上還計較那些個?眼下時候還早,談不上打攪。這毛病女人都知道,發(fā)作起來任是個神仙也受不住。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信期里要留神,平時生冷忌口,等成了家,慢慢就好啦?!?/br> 頌銀很尷尬,“沒想到今兒這么厲害,原本找二爺說事兒的,結(jié)果鬧了這么一出,怕是嚇著他了。” 容太太道:“他一個爺們兒,哪能被這個嚇著。你別惦記,先養(yǎng)養(yǎng)身子。已經(jīng)打發(fā)人給佟府送消息了,說二姑娘在咱們這兒,你身上不適,晚間還是別挪地方了,等明兒好些了再回去。前頭進(jìn)來臉煞白,我瞧著都心疼了。” 頌銀真有些感動,容家人都挺和善的,這么待她,叫她覺得無以為報??墒橇舨涣羲薏皇亲约赫f了算的,既然已經(jīng)讓人傳話了,看家里的意思吧!沒出閣的姑娘住在別人家,這話傳出去不好聽,會損害姑娘的名譽。她笑了笑,“謝謝老太太和太太的盛情,我這會兒好多了,也不是不能動。早前說定了要回去的,怕家里人留門?!?/br> “是怕你阿奶怪你吧?事情也分輕重緩急,這不是身上不好么!”容家老太太對佟家老太太一肚子的意見,覺得做人不能這么死板,他們?nèi)菁矣植皇腔⒗歉C,孩子病了不能走,住上一宿又怎么樣呢! 容太太是很會打圓場的,“我要有這么個閨女,我也不放心她在外頭過夜。世上父母心都一樣的。這么著,你先歇著,回頭瞧府上來人怎么說。”對老太太道,“二姑娘人虛著呢,咱們上外頭去吧,讓她好好養(yǎng)養(yǎng)神。” 老太太方點頭,“光顧著說話,難為孩子了?!毖粤T笑著在她臉上撫了撫,“睡會子吧,家里有話,我來替你抵擋?!?/br> 頌銀也不怎么好回答,看老太太一心要留她,只有頷首道謝。 容家婆媳兩個出了廂房,正是晨昏交接的當(dāng)口,落日的半縷余暉落在院子的一角,暮色漸漸涌上來了。老太太抬眼一看,院里有人背著兩手在踱步,她招了招手,“哥兒過來。” 容實過去,彎著眉眼一笑,“老太太叫我?” “你在這兒干什么呢?”老太太有意調(diào)侃他,“丟了東西了?滿世界找呢?” 他咧了咧嘴,“是啊,我扇墜子丟了,就是白玉如意扣的那個?!?/br> 老太太嗤了一聲,“不是扇墜子丟了,是魂兒丟了吧!”說著往里面指了指,“二姑娘先頭不是吐了嗎,肚子空著呢。讓廚子做兩個好菜,你送進(jìn)去,招呼人吃,是咱們的待客之道。” 容實正愁找不著借口,經(jīng)祖母這么一提點,頓時醒過神來。老太太和媳婦交換了下眼色,挺放心地出了院子,剛過跨院就看見門房領(lǐng)著佟府的嬤兒進(jìn)來,到跟前納福,說:“謝謝二爺和老太太、太太照應(yīng)我們姐兒。姐兒還好?我們太太聽見,嚇得六神無主,打發(fā)我們接姐兒回家,另給老太太、太太道謝?!?/br> 容老太太說不值一提的,“都是自己家親戚。先頭二姑娘進(jìn)門,臉色都變了,我們也捏著一把汗呢。后來看了大夫,吃了藥,已經(jīng)緩和下來了。可我瞧她懨懨的,說話也沒力氣,你們這就接她回去,我怕她顛簸不起。她眼下在客房,剛睡下,別鬧她,讓她歇著。今兒要沒力氣就不回去了,你們也別走,留下陪你們姑娘吧?!?/br> 嬤兒們拿不定主意,面面相覷著,“這可怎么好,太麻煩貴府上了。況且咱們沒得太太的允許,不敢自作主張?!?/br> “再著人回一聲就是了,說二姑娘剛好些,夜里走怕又染上寒氣?!比堇咸膬蓳芮Ы锏匾粨]手,“就這么定了,讓門房上安排人回話。請兩位嬤嬤到前邊喝茶,飯菜張羅起來,不拘怎么,等吃了飯再說?!?/br> 于是佟家派來的仆婦就這么給敷衍了,容老太太一心為孫子創(chuàng)造條件,佟家老婆子就算有怨言,反正自己聽不見。再說什么名聲不名聲的,怕人外頭傳,說“佟家二姐兒宿在容家啦,九成兩家要攀親”,又怎么的?她不覺得這閑話難聽,反而能助實哥兒一臂之力。相當(dāng)于傳聞上生米煮成了熟飯,頌銀不好給人家了,正好給容實。 老太太疼孫子,天經(jīng)地義的。上回他捏著那鼻煙壺愣神的時候她就知道,容實對頌銀上心。雖說頭回見面就結(jié)下梁子了,但不打不相識,越鬧記憶越鮮明。容實在感情方面似乎缺根筋,親戚朋友往來,愛慕他的姑娘真不少,他從不好好待人家,不是嚇唬人家,就是拿話噎人家。人家姑娘又不傻,看他沒這個意思,漸漸都淡了,于是二十二歲的容實直到今天還打著光棍。老太太忽然意識到,也許他從很早以前就中意頌銀了吧,雖然每回見面都烏眼雞似的斗上一斗,但那種斗是有用意的,往心里去。小時候冤家路窄,大了不那么調(diào)皮了,知道換種方式相處了,這很好,說明有長進(jìn)。 老太太心滿意足地攜容太太去了,府門里自有一套規(guī)矩,什么點干什么事。到了飯點,各處忙著找筷子,老太太的小灶上特特兒給頌銀做了清淡可口的飯菜,讓容實親自給送進(jìn)去。 頌銀躺在那里,隔窗看四處亮起來,容家主子雖少,人口并不少,闔府熱熱鬧鬧的,偶爾也傳來家生子兒嘻嘻哈哈的笑聲。 起先撂在這里了很急,但知道急也無用,就一里一里懶下來,學(xué)會了自己寬慰自己。她是個俗事纏身的人,就算下值,心還記掛著,到家也怕宮里忽然傳什么令出來,永遠(yuǎn)處在那種緊張匆忙的氛圍里。到了容府上,卻有種偷得浮生的感覺,就像她在慈寧宮花園避世一樣,沒人能找到她。她看著這里的房檐屋頂,身邊沒人,靜悄悄的,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恍惚又回到了十四歲以前平穩(wěn)安逸的童年時光。 且在感慨,有人篤篤敲門。她應(yīng)了聲坐起來,料想是家里來人接她了。但進(jìn)門的卻是容實,后面帶著兩個仆婦,提著食盒,端著炕幾,瞧了她一眼,問:“好些沒有?” 頌銀嗯了聲,“謝謝您,救了我的命?!?/br> 容實輕而緩地一笑,“謝什么,看著你在那兒翻江倒海不管你嗎?別客套了,老太太讓我給你送飯來,吃了好睡下。” 她朝門外探看,“我家里來人沒有?” 他說來了,“在倒座房里用飯呢?!?/br> 她訝然問:“不是來接我的?” 他站在一旁看仆婦布菜,隨口應(yīng)道:“老太太怕晚上出門邪風(fēng)入骨,留你在寒舍小住。等明兒天亮再回去吧,身上不好就別忙上值,我明天帶話給你阿瑪,你在家歇兩天再說。你當(dāng)著這樣的值也怪難為的,畢竟是個女的。” 頌銀頰上隱隱泛紅,自己這病癥多羞于啟齒啊,讓他知道了。她囁嚅著:“平時挺好的,難得發(fā)作一回……您怎么還會把脈呢,學(xué)的是哪科???女科?” 容實噎了一下,“誰學(xué)女科了?我哪兒都沾點邊,是全科?!?/br> 她笑得愁眉苦臉,“這倒挺好,等學(xué)精了,將來府上還能省了請郎中的開銷呢?!?/br> 他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那倒不會,好歹是位爺,得給人留口飯吃。”說著指指她面前的菜品,“吃呀,瞧瞧合不合胃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