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相宜低下頭去，長長的眼睫毛撲閃了下，就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扇動著，在她的眼臉下投出了一段淺淺的陰影。楊家是嘉懋的外祖家，自己若是住到楊家，如何能避開嘉懋？無論怎么樣，今生今世她要與他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能不接觸便不接觸。

    第二日駱府便來了不少工匠，車子推出了磚塊，開始忙忙碌碌的砌院墻。駱大老爺站在墻邊看了一圈，氣哼哼的回到了自己院子，將大房這邊的下人招呼了過來：“現(xiàn)在駱府分了家，我大房暫時用不了這么多下人，你們要么自贖出府，要么我就要喊牙子過來將你們轉(zhuǎn)賣了，自己掂量掂量看看，選哪一種法子?！?/br>
    眾人聽了驚愕不已，有幾個舍不得的低聲哭了起來，駱府雖然已經(jīng)衰敗，可是在這里已經(jīng)住得習(xí)慣，不但衣食無憂，還能每個月拿月例，這份好差事，哪里找去？有些人一家都在駱府做事，忽然得了這消息，驀然有不知何處何從之感。

    駱大老爺繃著臉：“哭什么哭，這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快些做決定罷?！彼唤o自己留了四個長隨，兩個姨娘各自留了兩個丫鬟一個婆子，剩下的下人都打算發(fā)賣了。算來算去，也能掙得幾百兩銀子——現(xiàn)在的駱大老爺，能掙一兩便是一兩，兩只眼睛差不多撐成了一個銅錢模樣，熒熒的發(fā)出光來。

    不多時，下人都已經(jīng)選好，不少年輕的都選了請牙子發(fā)賣，自己贖身出去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地方收留自己，還不如到牙行里等著另外的主家來挑。年紀(jì)大一些的只能贖身，這么多年也攢了幾十兩銀子旁身，在家里替兒子媳婦照顧下孫兒孫女便是。

    “相宜，你那幾個下人，怎么不來說個明白？”駱大老爺氣勢洶洶的走到了相宜院子，臉色黑黑：“你以為你還是大小姐不成？以后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

    “父親，這些下人的賣身契可都是在我手中，跟你沒干系?！毕嘁诵α诵Γ骸斑B翹是祖母給我買的丫鬟，秦mama與方嫂是華陽知府林大人送我的，你竟然也想要賣掉？”

    “為何不賣？我駱府不養(yǎng)閑人！”駱大老爺氣勢洶洶的皺起眉頭：“快些選！自贖還是等著發(fā)賣？”

    連翹站在相宜身邊，抬頭望著駱大老爺，神色堅定：“我要跟我們家姑娘在一起！”

    秦mama神色很是傲慢：“駱大老爺，我想你還沒什么資格來決定我的去留！”

    方嫂不說話，只是走到外邊，將一塊青磚拿了進(jìn)來：“駱大老爺，你看清楚了，是你的腦袋硬，還是這青磚硬？”

    駱大老爺有些莫名其妙的望著方嫂，只見她將青磚放在兩張桌子之間，手上用力一劈，青磚便碎裂成了兩塊，細(xì)細(xì)的磚頭末子落在了地上，看得駱大老爺兩股戰(zhàn)戰(zhàn)，站都快站不穩(wěn)，一只手扶著門檻吃驚的望著方嫂。

    他曾經(jīng)聽說過，服侍相宜的那個方嫂力氣大，可是沒想到竟然力氣大到這種程度——自己的腦袋能有青磚硬？她徒手能將青磚劈了，要劈自己的腦袋還不是一句話？駱大老爺只覺得自己后腦勺上涼颼颼的一片，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fā)抖：“既然、既然這般，那……那就隨你們的便了?！?/br>
    方嫂輕蔑的看了他一眼，用交踢了踢，青磚屑子揚了起來，駱大老爺面前灰蒙蒙的一片，他退后了一步，吃驚的望了望方嫂那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飛奔著跑了出去。

    “這可怎么辦？”駱大老爺愁眉苦臉的站在房子里頭，看著大腹便便的陳姨娘：“還想將她的丫鬟婆子弄走，沒想到一個個的這般厲害?！?/br>
    陳姨娘趕忙上來，伸手替駱大老爺捏了捏肩膀：“老爺，不過是三個下人罷了，就讓大小姐留著便是，李姨娘那邊可以少兩個人，她本來就是粗使丫鬟出身的，又沒有負(fù)累，可以少用幾個人?！?/br>
    現(xiàn)兒駱府大房沒正經(jīng)主母，陳姨娘自然就拿了自己與李姨娘攀比，自己可是錢氏的貼身丫鬟出身，要比那李姨娘金貴多了，李姨娘當(dāng)年是在后院灑掃的丫鬟，不過是駱大老爺一時興起收用了她罷了。

    至于大小姐，肯定不能少下人的，陳姨娘決定還是要勸勸駱大老爺：“老爺，你這般急吼吼的將大小姐的下人趕走，只怕大小姐心中埋怨你，到時候出了閣，就不顧念娘家了。”

    “哼，我要她顧念什么?！瘪槾罄蠣敳灰詾槿?，心里頭開始盤算起來，自己該如何從自己女兒手里將嫁妝奪過來？四間鋪子，聽說在華陽繁華的地段，少說一年這一萬多兩銀子足足兒是有的。

    若是她不愿意撒手……駱大老爺?shù)拿碱^皺了起來。

    第九十六章愿得良師即益友

    八月桂花香，駱府的園子里也是香氣陣陣，只不過駱氏大房這邊的桂花卻是稀少，走到路上只能聞著一絲絲幽香，還是從旁邊院子飄了過來的。

    相宜挨著墻往府門外邊走，每隔一段墻，就有鏤空的雕花窗戶嵌在墻內(nèi)，透過那空隙，能見著旁邊園子里頭有丫鬟帶著駱相群他們幾個在樹下?lián)旃鸹?，米粒大的花朵一地都是，被風(fēng)一吹，淡淡的黃色花霧，將他們圍繞住。

    方嫂瞧了一眼，低聲道：“只怕是拿了去做桂花糖的，瞧著樹下頭都鋪著席子?！?/br>
    連翹踮起腳尖往那邊看，她個頭在同齡人里頭算高的了，可才只能勉強(qiáng)挨著窗戶邊，見著方嫂抱著相宜站在那里看，有些性急，貼著耳朵聽了聽旁邊園子吵鬧，心生羨慕：“方嫂，我也想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想吃桂花糖，咱們?nèi)钍献鍖W(xué)打一點桂花回來便是?！狈缴⑾嘁朔帕讼聛恚瑺恐氖滞斑呑?，這才過還沒半個月，駱氏大房這邊便變了模樣，園子里頭幾十棵上好的金桂樹與銀桂樹全被駱大老爺賣了。因著現(xiàn)在府里頭沒什么下人，地上還留著一個個的大坑，黃土都沒填一下。

    “大老爺也真是要錢要得狠，現(xiàn)在就賣起祖業(yè)來了。”連翹不滿意的哼哼了一聲：“我阿爹原來說過移栽最好是春天，可現(xiàn)在還是秋天哪，這般急吼吼的，一個冬季都等不得了。”

    相宜沉默著沒說話，駱大老爺?shù)谋氨蔁o恥，她是在今生在發(fā)現(xiàn)，前世她過得懵懵懂懂，根本沒有看透父親的本性，現(xiàn)在想來，能允許填房那般虐待前妻的女兒，還不是看在駱大奶奶娘家有錢的份上？這樣的男人，實在也算是下流無恥了。

    走到門外，福伯趕著一輛馬車在等她，福伯自贖出府，駱府馬車被變賣，他用這輩子的積蓄買了輛馬車在廣陵城里跑生意，每日一早準(zhǔn)時在門口接相宜去念書。

    楊氏族學(xué)里頭栽了一大片桂花樹，還只剛剛走到族學(xué)門口，就聞到了一陣陣桂花的清香，相宜看了看站在門口的黃娘子，行了一禮：“娘子安好?！?/br>
    黃娘子一只手里托著一捧桂花，笑吟吟的望向相宜：“瞧這些桂花，都是頂頂新鮮的，上邊還有露水哪?！?/br>
    相宜心中感激，昨日她與連翹商議著要打些桂花做桂花糖，沒想到竟然被黃娘子記在了心里，趕早替她摘了些桂花。她趕緊道謝：“多謝娘子費心。”

    黃娘子擺了擺手：“也沒多費什么心思，楊氏族學(xué)里桂花多著呢，我今日一早起來沒事兒干，總得找點事打發(fā)時間?！彼B翹點了點頭：“等下記得到我房間去將那攤在地上的桂花收好帶走?！?/br>
    連翹拍著手叫道：“甚好甚好，明日中秋秦mama就能蒸桂花糖糕吃了?！彼ь^望著黃娘子，一臉真誠：“娘子，明兒是中秋，娘子要不要回家過節(jié)？若是不回家，不如跟我們家姑娘一道吃月餅罷?！?/br>
    黃娘子笑了笑：“我哪里還有家？孤身一人，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家?！?/br>
    相宜走上前去拉住黃娘子的手：“那娘子跟我一道過中秋?！?/br>
    話語里帶了些撒嬌的意味，一雙眼睛亮閃閃的看著她。

    黃娘子莞爾一笑：“好，我與你一道過中秋?！彼q豫了一下：“可難道你不要陪你父親過節(jié)么？”

    連翹快人快嘴的解釋：“我們家老爺，才不管我們家姑娘呢，就連兩位少爺都不管哪！他原先要我們家姑娘每個月交三百兩銀子過去，到陳姨娘那邊一道吃飯……”

    “三百兩銀子一個月？”黃娘子驚奇的瞪大了眼睛：“駱大小姐你要吃得這般好？到酒樓里請一桌好些兒的飯菜，也不過十兩十五兩的，你一個七歲的孩童，一個月要三百兩銀子？你父親準(zhǔn)備拿什么山珍海味供養(yǎng)你？”

    “什么山珍海味？陳姨娘有了八個月的身孕，都只能隔一日吃一回rou哪！”連翹掩著嘴嗤嗤的笑：“我們家姑娘嘛，看看十天半個月能不能沾個油星子便好了！”

    “這可怎么行！駱大小姐，你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怎么著也該要多吃些，愛惜自己才是?！秉S娘子搖了搖頭：“駱大老爺也實在太摳門了。”

    “故此我沒有答允這條件?！毕嘁诵α诵Γ植皇巧底?，讓她一個月出三百兩養(yǎng)活一府的人，還能從里邊扣下一筆可觀的銀子到外頭花銷，她那父親的算盤打得真是響，莫非跟駱大奶奶久了，也摳門起來了？

    剛剛生下的那個駱相勤由奶娘帶著住在陳姨娘那邊，他還只得一個月大小，不知道反抗，隨便被糊弄著吃了些奶便睡，也不會說什么別的話。駱相琿卻不同，他原先是嬌養(yǎng)慣的，在陳姨娘院子里頭吃了一次飯菜，根本沒法子再去吃第二餐，見相宜自己砌了個小廚房，催著奶娘將他帶到相宜這邊來：“大姐，我要到你這里吃飯?！?/br>
    連翹在旁邊朝相宜擠眉弄眼，駱相琿看得清清楚楚，可憐巴巴道：“大姐，我讓我外祖母拿糧米銀子給你便是，你讓我到你這里用飯吧?！?/br>
    相宜沒得法子，駱相琿現(xiàn)在就如一條尾巴般，牢牢的粘住了她。由于同病相憐，她對于駱相琿沒了以前那般成見，也就答應(yīng)下來：“好。”

    秦mama很嚴(yán)肅道：“銀子還是要給的，一個月五兩銀子便是?！?/br>
    駱相琿抹了抹眼睛：“黃mama走的時候留了幾個銀錠子給我，讓我藏起來，我現(xiàn)在就全交給大姐保管著?！?/br>
    銀錠子拿過來，相宜啞然失笑，看起來拿是黃mama好不容易攢下來的積蓄。她原以為一個銀錠子該有五兩十兩的，現(xiàn)在瞧著，最多不過二兩三兩一個，成色也不見得很好。只不過駱相琿年紀(jì)小，也吃不了多少東西，這些銀子足夠他大半年的費用了。

    邀了黃娘子來過中秋，相宜自然要多準(zhǔn)備些東西，從族學(xué)里頭回去，她便要福伯拉她到廣陵逛了一圈，與方嫂一道采買了些東西，連翹一雙手捧得滿滿，笑容甜甜：“姑娘，怎么都買了火腿的月餅？給奴婢留了一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