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葉央笑著應了,把傷藥留下,兩手空空地出去,撩開帳簾的時候裹緊了肩上的披風。夜風有些涼,不出半月必會下雪,她一離開營帳,就看見了英嘉公主那張賊兮兮的臉,眸子在夜間變得很暗,急著往火盆后頭躲。 “別躲了,我都看見你啦?!比~央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揪住英嘉那件鑲嵌了毛領子的斗篷,“鬼鬼祟祟的在營帳外做什么?” 英嘉公主極為坦誠,想也不想就回道:“見你進了懷王的營帳,偷聽唄!” “……”葉央一陣失語,連偷聽都能說得理直氣壯,她還真是無言以對,翻了個白眼問,“有什么可聽的?!?/br> 使勁兒點著頭,英嘉公主深以為然,“的確沒什么可聽的,你們倆也太無趣了些!整日不是戰(zhàn)事,就是部下,著實乏味?!避姞I生活枯燥,她好不容易挖掘了點有趣的東西,可惜一旦接觸,才發(fā)現(xiàn)那東西才是最無聊的。 “要不然說些什么?”葉央有些好笑地發(fā)問,火盆里的樹枝燒得不是很旺,得過一會兒才有人來添,反正不打仗的時候閑得無聊,干脆就和英嘉聊會兒天。 今夜沒有月亮,干冷干冷的天氣,頭頂上綴著幾顆星子。隨著火苗暗下去,閃爍得格外用力。英嘉將手從斗篷里伸出來,賊兮兮地趴上葉央的肩頭,小聲道:“就……風花雪月嘛。” “你看這里,方圓幾百個都是軍帳,里面住滿了糙男人,磨牙打呼的什么都有,哪里能給人風花雪月了?”葉央撲哧一聲笑出來,拍落了她的手,“都那么熟了,有什么可說的?!?/br> “但是……”英嘉公主只說了兩個字,悻悻地閉上了嘴。 她可聽說過,那天在沙城里一群餓得半死不活的戰(zhàn)士,是如何才能對付了庫支小隊,而鹽居蘇又是如何死的。 盡管葉二郎也拍著胸脯保證,若是英嘉遇上了這件事,別說割腕放血,就是把手砍了給媳婦兒烤著吃都沒問題。但英嘉公主被他打保證的方式弄得一陣反胃,只笑著捶了他后背幾下了事。 “難不成讓我進去,跟他大眼瞪小眼啊?”葉央拍了拍英嘉的肩膀,想起什么似的,又道,“經(jīng)此一戰(zhàn),神策軍損失……慘重,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你帶騎兵協(xié)助了?!?/br> “不就是先鋒嘛,你直說便是?!庇⒓螡M不在乎,繞著她走了一圈,“正好我也煩得很了,不想每天在后方干些跑腿的活兒?!?/br> 其實葉央心里很愧疚,“先鋒”意味著極高的傷亡,而胡人的將士此行又不能得到大祁的封賞。 “只是在那之前……”英嘉公主頓了頓,見葉央認真地聽自己說話,猛地把人推進了營帳里,“先去和懷王殿下,大眼瞪小眼罷!” 葉央一出營帳就看見英嘉了,交談時便沒有走動,此刻被她猛地一推,腳下站不穩(wěn),便跌進了帳篷里。 英嘉拍拍手,沖著暗處的葉二郎一挑眉毛,“怎么樣,我對你妹子更上心吧?” “不是上不上心的問題?!比~二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你要知道阿央她都十七了,在我們大祁,女子一般十四歲就定下親事,十七歲都能開枝散葉,若是和庫支再打個七年八年,我怕她會……” “那么擔心干什么?!庇⒓巫吡诉^去,“我六哥還沒成親呢,大不了我同父皇說說,派他來大祁求娶葉將軍,把你妹子也弄到胡地,天高水闊,豈不逍遙?” “如此一來,恐怕京城就再也沒有晴天的時候了……”葉二郎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清楚,懷王有異能在身,他心情一不好,以王府為中心,方圓五里都是陰天!” 而葉央,一進營帳,就明白商從謹為何會露出如此古怪的神情了,好像是憋著笑不敢出聲。 ——原因很簡單,這帳篷并不隔音。 公主和二哥那點竊竊私語,猶如在耳畔,被他們倆聽得一清二楚。 “好罷?!比~央解下披風重新坐下來,“我來找你大眼瞪小眼啦。” ☆、第129章 “哈哈哈……”靜默了片刻,兩人同時笑出聲來。 營帳里相當簡陋,哪怕是監(jiān)軍也不過多了幾件小家具,氈布更厚實一些。葉央喝著茶水,覺得……很有趣。 突然發(fā)現(xiàn),就這么面對面坐著也很好。 彼此無話卻不尷尬,若是再添一壺小酒,幾碟小菜,還能對酌一番。她和商從謹酒量都不錯,細說起來,還是葉央更勝一籌。 “對了,我們少不了要在沙城住段日子,補給跟不上的,我打算在城外空屋舍里種些易活的瓜菜?!比~央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仔細想想……總覺得這樣是浪費了。畢竟沒那許多多余的柴炭?!?/br> 要想在冬天種活蔬菜,必須要保證足夠的熱度和濕度,就得燒柴火,只是如此一來,就得讓戰(zhàn)士們漫山遍野砍木頭了。 商從謹剛要答些什么,突然覺得空氣中隱隱有什么不對勁——低頭一瞧,桌上的茶碗,以及碗中沒喝光的茶水,都在隱隱震動。有人跑到門口了? “不好,或許是報告庫支攻城的消息!”沒有突發(fā)情況,軍中生活一直很安逸,葉央察覺到這點,立刻起身,撩開帳簾探出腦袋。 “將軍!城外十里,發(fā)現(xiàn)庫支大軍蹤跡!”神策軍的李校尉知道統(tǒng)帥動向,直接跑到商從謹?shù)臓I帳外稟報,聲音焦躁急切,牽著的黃驃馬前蹄忍不住在地上刨著。 葉央已經(jīng)走了出來,沉下臉點著頭,二話不說跨上了馬背,一路奔回了自己的營帳發(fā)號施令,走之前一次頭都沒回。 商從謹看著她的背影,默默站了片刻,便聽見嗚嗚的號角聲傳來,接著駐扎在城外的所有將士集合,城門大開,得到消息的李肅元帥也騎馬出來,身后跟著頗顯虛弱的符翎,他的傷勢還未痊愈,同庫支開戰(zhàn)有心無力。 “元帥?!睌耻姽ミ^來還有段時間,能留給葉央思考戰(zhàn)術,在夜風里她迎上去,呼喚的聲音中自信滿滿。 更厚實的寒衣雖未運達,可將士們吃飽穿暖不成問題,養(yǎng)足精神,戰(zhàn)力也強些,再加上周邊俱是他們的人馬,身后又有大軍支援。 一定能贏。 如此念叨著,葉央照舊作為先鋒應戰(zhàn)。天上是一輪明朗皎潔的月亮,灑下的柔和清輝卻被延綿不盡的火把沖散。大軍整裝待發(fā),在原野上站成陣型,幾乎連野草都長不進人和人之間緊密的縫隙里。 對方為何會選擇半夜進攻?主帥又是誰? 一些問題在腦子里縈繞不散,過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有密密麻麻的庫支敵軍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起初葉央只瞧見了遠處月下一大片黑壓壓的影子,漸漸地敵軍亮起火把,蹤跡一覽無余。 很好。 “咚!咚!咚!”震天動地的戰(zhàn)鼓聲響起,葉央一身銀甲被火光照得更亮,一個命令之后,胡人的騎兵隊便向箭一樣沖了出去! 總是拿火藥打頭陣,難免會讓對方有所防備,適當改變戰(zhàn)術是必須的。 此番她沒有攻城的任務,只是守住沙城以后的土地,可這一仗,時間卻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期。 你攻我守,庫支的將領在黑暗中將蹤跡隱匿得極好,不知是誰,卻生生將這一仗從半夜拖到了黎明!哪怕李肅元帥將兵力輪番派出,用以暫時恢復精力,也不能改變他們愈打愈累的事實。 天邊透出一絲微光的時候,葉央已經(jīng)在馬上坐立不住,險些要跌下去。而庫支的體力也是有限,暫時收了兵,離得老遠,和沙城外的祁人士兵遙遙對峙。 這時候,任何一方還保存著走動的體力,過去給對方的戰(zhàn)士來一刀,都能勝利。 但雙雙精疲力竭的結(jié)果便是,彼此干瞪眼,誰都沒那個能力。 站在庫支大軍中間的男人,并未穿任何甲胄,一襲紅衣,和周遭利索的軍服半分不同。那人眉目很冷,眼瞳像一口幽深的古井,能吸進人的靈魂。 “你是誰?”葉央騎著馬往前走了幾步,提氣揚聲,詢問便遠遠地飄了過去。 對方笑了笑,紅衣上的金線在朝陽下閃著微光,漫不經(jīng)心地做了個手勢,便有人拽著一個被縛雙手的家伙上前,“我是誰不重要,你要記得,這張臉會是你一生的噩夢,便好?!?/br> 說完,拔出身側(cè)的長劍,干脆利落地斬下了那個俘虜?shù)淖笫直郏?/br> “……李校尉?!”葉央根本沒聽見他的后半句話,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旁人身上。 那個被縛雙手的人是大祁俘虜,她早就想到了,卻沒想到居然是李校尉!他是什么時候被活捉的?明明直到天明前還在為葉央沖鋒陷陣! 為什么是他! “放了他!放了所有人!”忍不住嘶吼出聲,葉央又上前幾步,眼睛瞪得很大,她直直地望著李校尉左肩狂涌而出的鮮血,在日光下格外艷紅。 這一聲猶如天雷咆哮,紅衣男人卻笑得愈發(fā)開懷,嗓音陰冷如嘶嘶的毒蛇吐信,遙遙回應道:“旁的沒有,有價值的俘虜,也只有他了。我知道,那是你的部下?!?/br> 而且是第一位部下。 怎么辦,再這么僵持下去,李校尉一定會流進血液而死的! 黃驃馬似乎感覺到了主人的焦躁,輕輕嘶鳴一聲。葉央正欲再向前一些,但被人拉住了手臂。 商從謹同樣面色不善,壓低聲音道:“先沉住氣,看看他想做什么。” 怎么可能沉住氣! 這么多年生生死死的過來,最初千余人的神策軍,雁冢關的生死之戰(zhàn)……李校尉是她的親信,是她的部下,也是看著她從一個小丫頭走向?qū)④姷囊娮C人! 千軍萬馬之前,鐵打的女將軍眼底漫上一層水汽。 “將,將軍……”李校尉虛弱飄搖的聲音遠遠傳過來,這時候葉央才發(fā)現(xiàn),哪怕被砍了手臂,他居然一聲痛呼也未發(fā)出! “兩軍交戰(zhàn),互有俘虜,都是常事……啊!”落入敵軍之手,李校尉仍然在把自己知道的那點道理說與她聽??墒窃捯粑绰洌砼詭熘У募t衣主帥再次揮劍,又斬下了他的右臂! 李校尉輕呼了一聲,咬牙控制。可控制不住的是越流越多的鮮血,和越來越蒼白的臉色,還好有一把大胡子和蓬亂的頭發(fā)擋著,只是那雙銅鈴一樣的大眼睛,再也沒力氣睜圓了。庫支打得什么主意,他當然清楚,無非是當著眾人的面斬殺俘虜,用以打擊大祁的士氣。 所以他不能呼痛,喊得越劇烈,葉將軍就會越慌亂,只能冷笑道:“你這畜生,就這點本事嗎?” 葉央握拳,指尖在掌心掐出青紫的痕跡,恨不得直接沖入敵軍之中把他帶回來! 元帥和李校尉是本家,此刻也只是勉強維持著波瀾不驚的臉色,心底冰涼一片。眼下我軍力竭,必須恢復一陣才能攻進,可如此一來…… 就在眾人僵持之間,有個挺拔的身影從人群后一躍而出,落在庫支的主帥之前,一伸手,干脆利落地掐斷了李校尉的喉嚨! 失去雙臂的神策校尉,軟綿綿地倒在地上,血污鋪了滿臉,死得并不干凈,可是很清白,因為不必再受苦,緊擰的眉頭還舒展開來。 骨骼碎裂的悶響,離得這么遠必然聽不見,葉央?yún)s分明覺得剛剛是有什么聲音在耳畔響起了! “?。。?!”她低下頭,發(fā)出一聲猛獸瀕死前的咆哮。 “——滿口污言穢語,天師尊貴無匹,也就是您好脾氣,才能容忍片刻?!睔⑺览钚N镜娜送瑯右灰u紅衣,背對著大祁的兵馬,雙膝跪地施了一禮。 紅衣繡金線,衣袂飄然若仙,是庫支至高無上的,維火天師的標志。 “我的大祭司啊,著實不該在我之前殺了那俘虜。”維火天師沉下臉,頗有些不悅,隨即又道,“不過看在你入祁人領土偷回火藥配方的功勞,就不必受罰了?!?/br> “天師仁慈。”大祭司緩緩起身,站在維火天師的戰(zhàn)馬之側(cè),那張臉被遠處的大祁戰(zhàn)士看了個分明。 師父…… 葉央抬頭,看見的就是那個失蹤已久又萬分熟悉的面孔。 頓時間,周遭的一切都不復存在,眼中只有他。 眉眼帶著三分傲氣,眼尾上挑,下頜也有不服輸?shù)幕《?。就是那個人,穿著那件衣服救她一命,教她習武,給了她報仇的資本。 ——然后站在了敵人的那一方,含笑望過來。 師父! “本來還想將你的校尉砍成一塊一塊的,真可惜。”維火天師收起滴血未沾的寶劍,聲音含了內(nèi)勁,遠遠近近地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旁,“不過想來你也能明白了……葉央,我是在告訴你,你太弱小了,誰都保護不了?!?/br> 他面帶得意,又重復一遍:“你,誰都保護不了?!?/br> 定城上無力墜下的父親的身影。 晴芷擋在身前的瘦小軀殼。 在她眼前被殺死的李校尉,此戰(zhàn)之后就能夠封個將軍,光宗耀祖。 誰都保護不了。 “阿央,不要聽他的!”商從謹察覺到身旁人的不對勁,想要制住她的動作,卻——抓了空。 葉央像一尾魚,從他的指尖滑了過去,從此江河湖海,再不見蹤跡。 “身側(cè)全軍!還沒死的都跟我向前沖!”馬鞭聲清脆,葉央憤怒的吼聲傳遍四野,那六個字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支配身體活動的,不過是這些年日夜不熄的仇恨,“斬殺庫支天師于刀下,若不成,我和你們一起死!” “葉央回來!我命令你回來!”李肅元帥急得額頭冒汗,發(fā)出的軍令卻被她置若罔聞。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