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夜遇

    驪山位于君臨百里之外，其間山湖星布翠黛蔥蘢，乃是座風(fēng)景靈秀的皇家御山，山上的行宮已有百年歷史，專為五月盛夏時皇家避暑之用。

    沈蘇姀等官宦人家的小姐車架跟在整個隊伍最后方，待她們的馬車停下來時前面皇室與隨臣的車隊已經(jīng)進(jìn)了行宮之內(nèi)，因此次避暑時日頗長，今上幾乎將朝堂搬來了此處，這行宮外有皇帝處理政務(wù)之朝政臺，兼朝臣住所與羽林軍行營，內(nèi)苑專為皇室成員及隨行女眷而設(shè)，仿若一個縮小版的秦帝宮。

    沈蘇姀的住所被安排在內(nèi)苑一處名為桑竺的院子，雖只是這行宮中的三等院落，卻是和伽南館不遑多讓，院中配有宮人，此番她只帶了香書和一個名叫沐六的沈府侍衛(wèi)，主仆三人剛進(jìn)屋安頓下來，一身靛青錦袍飛揚(yáng)颯然的嬴策便進(jìn)了門。

    “喲，這院子倒不比小爺?shù)牟?！?/br>
    沈蘇姀趕忙行禮問安，嬴策上下瞅了瞅她，“安頓好了便隨我去見太后！”

    此時已是夜幕初臨，按理沈蘇姀沒有傳召不該此刻去拜見太后，嬴策見她面上猶豫卻是狡黠一笑，“給太后請安難道還分時辰嗎？”

    說著便來拉沈蘇姀，沈蘇姀是知道他的，便點頭要隨他走，“殿下帶路便是?！?/br>
    嬴策滿意收回手往外去，沈蘇姀猶豫幾瞬跟了上。

    廊檐之下，沐六眸光深沉的看著沈蘇姀遠(yuǎn)去的背影，香書看了看沐六帶著疤痕的臉有些發(fā)怵，擠出絲笑道，“不必?fù)?dān)心，八殿下對我們小姐可好呢。”

    出了玲瓏閣便是蜿蜒婉轉(zhuǎn)的宮道，嬴策閑庭信步熟悉萬分，邊走邊隨意道，“這地方我還是五年之前來過，這幾年年年都在君臨過暑日，實在是無聊至極。”

    沈蘇姀眉心微蹙，“為何不來此避暑？”

    “從前蘇皇后極愛此處，父皇每年都早早計劃來此，從五年之前就……”頓了頓，嬴策的語聲有些低沉，“你五年前還不在君臨，也不知那些事，反正都過去了，現(xiàn)在不是來了？”

    沈蘇姀忽然沉默了下來，嬴策眉心一簇，猛的想起五年之前正是沈蘇姀一家人出事之時，他不由有些抱歉，強(qiáng)自轉(zhuǎn)了話題道，“此次驪山之行非同尋常，你可知道？”

    沈蘇姀只望著嬴策，眸光茫然。

    嬴策無奈一嘆，“總之精靈點！”

    沈蘇姀點頭應(yīng)是，卻并未問有何不尋常之處。

    燈火通明的壽寧殿之中并沒有沈蘇姀想象中的那般人多，沈蘇姀隨著嬴策到了門口之時太后陸氏正倚在龍鳳榻上飲茶，看著嬴策立時眸光微亮，嬴策笑著湊上去，“祖母，孫兒來瞧瞧您安頓好了沒，半路遇見沈姑娘來給您請安便同她一道來了！”

    陸氏舟車勞頓精神并沒有往常矍鑠，卻還是嗔笑著讓嬴策坐在她身邊，“你哪里是來瞧哀家，哀家看你分明是嘴饞哀家的晚膳，你怎就不能像沈丫頭乖些！”

    嬴策回頭對沈蘇姀眨了眨眼，沈蘇姀看的一笑，上前行禮，走的近了才發(fā)現(xiàn)塌邊的案幾上點心小食擺滿，似乎是適才有人送來，她眸光微動，只裝作不知。

    陸氏見沈蘇姀也是高興，可眼下她身子疲累，并未準(zhǔn)備將更多地心思放在沈蘇姀的身上，可就在沈蘇姀在她面前跪倒再起身的片刻，她恍然間鼻息一動。

    “沈丫頭到哀家身邊來！”

    沈蘇姀面容乖覺的走過去，陸氏拉住她的手，淺吸口氣眸光微亮，“沈丫頭用的什么香？倒是好聞的緊——”

    沈蘇姀有些不好意思的垂眸，“太后娘娘見笑了，不過是蘇姀自己調(diào)制的?！?/br>
    陸氏年輕的時候曾做過宮中奉香的宮女，對香道自有研究，只是后來有了位份便極少碰香了，她挑了挑眉，“你母親乃是合慶林氏，那可是個制香大族，竟未想到你小小年紀(jì)就有這樣好的手藝，哀家從前的手藝也極好，只是這么多年卻是荒廢了。”

    嬴策不知道沈蘇姀用了什么香，聽陸氏一說立時滿是意外，看著沈蘇姀的目光愈發(fā)覺得神奇，沈蘇姀卻只是淡笑，“太后娘娘太夸獎蘇姀了！”

    陸氏瞧著沈蘇姀的不驕不躁只覺喜歡的緊，“此次來驪山哀家只帶了些現(xiàn)成的香，這么多年哀家都用煩了，不如你幫著哀家調(diào)些新香來，到讓哀家好好看看你的手藝——”

    沈蘇姀微怔，隨即又一笑，“為太后制香真真求之不得，只請路嬤嬤將太后喜好禁忌告知，沈蘇姀定當(dāng)全力以赴！”

    陸氏笑著點頭，忽然拉著嬴策和沈蘇姀起身，“罷罷罷，這日子還長，有的時間讓你制香，現(xiàn)下且先陪哀家用膳……”

    路嬤嬤等人侍候在旁，見之都有些意外，適才沈琳瑯諸人都在拜見過太后，可唯有沈蘇姀一人被太后留下用膳，看著那纖細(xì)的小身板，路嬤嬤眼底浮起一抹鄭重。

    沈蘇姀安靜的陪著陸氏用膳，嬴策極盡耍寶之能事，待一頓飯吃完，沈蘇姀適時告退，陸氏命宮女送沈蘇姀出門，且囑咐她明日一早再來，沈蘇姀應(yīng)聲出門，留那祖孫二人說話。

    此刻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送她出來的乃是這行宮原來的小宮女，待走上一處廊道，沈蘇姀忽然開口一問，“這行宮中東西南北何處的景致最佳？”

    那小宮女有些惶恐，連忙答道，“南邊的鏡湖與三生橋最佳?！?/br>
    沈蘇姀頷首，“你們下人住在何處？”

    小宮女不知沈蘇姀為何有此一問，卻仍是疾快答道，“奴婢們住在北邊?！?/br>
    沈蘇姀點點頭，借著月光撒目一望，“東邊與西邊可有什么好去處？”

    許是她問的太無章法，小宮女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東邊乃是主子們的住所，西邊……”

    小宮女忽然有些吞吐，沈蘇姀眸光微凝，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來盯著小宮女。

    涼聲問她，“西邊如何？”

    小宮女面色艱難，沈蘇姀的眸光便愈發(fā)深沉。

    “西邊是此處禁地！”

    二人正僵持著，一道低而沉厲的語聲忽然響起，沈蘇姀只覺背脊一涼，一道有形的目光已經(jīng)攏住了她，而那小宮女面色一變，看著從陰影中走出來的人立時跪地行禮。

    沈蘇姀身形僵直的默了默，轉(zhuǎn)身果然看見回廊下站著個寬肩長臂的身影，只見那人對著跪地的小宮人一揮手，朝她走了過來。

    小宮女逃也似的離去，寂靜的廊下便只余他們二人。

    鬼面冷冽，嬴縱的眸光卻比那青銅還要酷寒，他用能洞明一切的目光緊緊盯著沈蘇姀，“西面是關(guān)押歷代宮妃之處，你……在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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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8 御宴賜美

    “你在找什么——”

    沉厲的話語一字字落在沈蘇姀心頭，五年之前他便鬼策神軍運(yùn)籌帷幄，五年之后，她在他面前更不敢大意，她先行得一禮，而后道，“沈蘇姀第一次來這行宮，有些好奇這行宮各處有什么景致?！?/br>
    嬴縱的眸色沉若古潭，沈蘇姀抬眼看過去唯見青銅凌烈，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種沖動想要揭下那鬼面看看，他的臉……是否也如這鬼面般可怖！

    他的語氣算不得好，周身氣勢便是他手下悍將見了都怕，可眼前這個只有十二歲的小姑娘卻何時何地都能這樣盯著他看！嬴縱眸色愈深，心底曠久未見的情緒蠢蠢欲動，然而看著眼前這張仍顯稚嫩的面容，那蠢動到底被他壓了下。

    身后響起陣腳步身，一個容色冷峻的少年走上前來，眸光掃過沈蘇姀低下頭去，“王爺，寧世子在前面等您。”

    沈蘇姀聞言挑了挑眉，朝著嬴縱一福，“沈蘇姀告退。”

    她說完便走，背脊挺直腳步輕盈，就好似適才面對的只是個毫無存在感的小宮人，嬴縱默了默，聽著那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心中忽的涌出不甘。

    夜色已晚，沐六仍在等她，眸子里滿是擔(dān)憂。

    沈蘇姀獨身立在窗前，悠長眸光緩緩地落在星月齊輝的夜空中，“沐小六，莫急莫憂，從前不懂，如今倒覺得與虎謀皮自有其中滋味！”

    她轉(zhuǎn)過身來，那張看著有些微可怖的臉又叫她心頭微痛，抬手覆上去，指尖與聲音皆是微顫，“沐小六，我不會讓你白白受苦?！?/br>
    沐六下意識跪地，“少將軍……”

    沈蘇姀一把將他扶起，搖頭，“從今往后，世上再無少將軍?！?/br>
    沐六眼底閃過兩分痛苦，到底是喊了聲“主子”。

    這世上有多少人能相信借尸還魂之事沈蘇姀并不知道，可她知道這世上你越想得到的東西便越要用加倍的耐心，連著五日，她都在太后身邊制香。

    此次隨行來的除了沈蘇姀之外，今上的兩位公主與沈琳瑯、竇煙、西岐闌珊皆在其列，后妃之中竇德妃，申屠賢妃，西岐淑妃等幾位俱有隨行，唯有貴妃西岐茹被留在了宮中掌管六宮事宜，從前掌管后宮的乃是竇德妃，西岐茹升位之后一直未有變化，沈蘇姀本以為今上看重竇閥不欲卸了竇瀾之尊，卻不想到底沒能逃過此劫。

    五日之間沈蘇姀真正能和陸氏說話的機(jī)會并不多，各家小姐們皆能出奇招引得陸氏目光，宮妃與皇子們偶爾相陪，亦都是為陸氏湊樂，唯有沈蘇姀，一個人在壽寧殿的后殿之中靜靜調(diào)香，甚至連幾位娘娘的面都未曾見過。

    然而到了第六日，設(shè)在朝政臺的御宴太后只點了沈蘇姀一人隨行。

    此御宴乃是皇帝與朝臣皇子之宴，后宮女眷除卻太后之外均未得到場資格，而作為唯一一個跟在太后身邊的權(quán)閥小姐，其意味不言而喻。

    金碧輝煌的朝政臺乃是平?；实厶幚碚?wù)的朝堂用地，今夜里卻是一座燈火璀璨的觥籌瓊樓，執(zhí)路太監(jiān)一聲長長的的“太后駕到”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沈蘇姀就是在萬眾矚目之中扶著太后出現(xiàn)在了大家面前，場中無人未見過太后，可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卻是第一次見沈蘇姀，幾乎在同時，底下的私語聲便響了起來。

    太后之位與昭武帝之位平齊，昭武帝帶著眾臣起身拜禮，亦是看到了沈蘇姀。

    昭武帝嬴淵今年已有四十來歲，長著張溫和俊逸的臉，一雙鳳眸微揚(yáng)，看著并不給人凌厲壓迫之感，可便是這么個人，卻平衡權(quán)閥世族獨掌朝政近三十載。

    “母后請——”

    嬴淵落座，眸光便看向沈蘇姀，“朕竟不知母后身邊何時多了個年紀(jì)這樣小的女官？”

    陸氏聞言一笑，掃了眼乖覺站在身旁的沈蘇姀，“哪里是女官，是沈家的小丫頭哀家瞧著喜歡便叫來陪著哀家罷了，不必管哀家，你與眾位愛卿隨意?！?/br>
    嬴淵并不會對個小娃娃感興趣，隨即轉(zhuǎn)眸自酌起來。

    首位之下分列十二席，除了珞、琛、縱、策四位皇子之外還有七席俱是申屠、竇閥、寧家與西岐之人，沈蘇姀一抬眸便能將底下眾人的臉都看清，她深吸一口氣，眼前騰起一片黃沙血塵。

    昭武二十七年，焉耆破九巍山入關(guān)屠戮，步天騎被申屠與竇閥私兵圍陷，君臨城中皇后自縊，皇長子帶兵出城卻被寧閥截住，后來……畏罪自殺！

    錦衣富貴，美酒榮華，那一張張代表帝國權(quán)力巔峰的臉?biāo)矔r變得猙獰可怖，沈蘇姀攏在袖子里的拳頭握緊，卻聽陸氏拉著她問話，“底下幾個，瞧著哪個好些？”

    沈蘇姀微怔，“太后的意思是……”

    陸氏聞言便笑了，“不想挑個好夫君？”

    沈蘇姀徹底一愣，“太后，蘇姀年紀(jì)尚小……”

    陸氏瞧著沈蘇姀的表情笑開，拍了拍她的手不知是安撫還是另有深意。

    她只十二歲，排在她前面的人有很多，沈蘇姀因陸氏之語心頭微動，眼睫一抬卻對上雙墨藍(lán)交映的眸，沈蘇姀眼底碎光微閃，那雙眸卻不過隨意一掃便看向了別處！

    沈蘇姀挑了挑眉，亦將眸光看向別處。

    宴行正酣，朝臣們都坐在更遠(yuǎn)處，觥籌交錯間機(jī)鋒暗涌，權(quán)閥各占一席，彼此間卻無交流，在前的四位皇子亦是各自為政，嬴縱煞氣迫人，嬴琛貴胄飛揚(yáng)，嬴策漫不經(jīng)心，唯有嬴珞，一身月白長袍，不急不緩的飲酒，舉手投足皆是雅意！

    沈蘇姀正盯著嬴珞看，嬴珞卻忽然抬了頭，四目相對沈蘇姀微愣，卻不想嬴珞一笑，竟對著她遙遙舉杯，沈蘇姀墨眸大睜，呆了住。

    看似愜意的宴中實則風(fēng)吹草動皆有深意，一時多少目光落在沈蘇姀身上，她慌忙垂眸，那模樣看著竟有兩分女兒態(tài)——

    波瀾一起便散，不出片刻又至常態(tài)，忽有個一身紫黑錦袍的宮人走至嬴淵身旁耳語幾句，沈蘇姀只見嬴淵將微醉眸光往底下幾個皇子身上一掃，笑道，“送過去吧！”

    那宮人領(lǐng)命走出大殿，沈蘇姀抬眸，只見大殿之外齊齊走過數(shù)個頭戴風(fēng)帽的纖嬈身影，不過一瞬她便明白過來——眸光朝下一掃，除開嬴策表情凌亂之外其他幾人俱是一臉常色，像是早習(xí)慣了這般“賞賜”，沈蘇姀垂眸，那嬌羞女兒態(tài)卻做不出來了。

    所謂御宴，不過是帶著面具一場虛與委蛇，太后與半途離場，沈蘇姀亦跟著退場，待陪著太后回壽寧殿歇下之后時辰已是不早，一個小宮女送她回院。

    遠(yuǎn)處的朝政臺仍是燈火璀璨，御宴似乎還未散場，夜風(fēng)微醺，整個行宮都有幾分醉意，眼看著到了桑竺院，沈蘇姀頓足，“到了，回去復(fù)命吧。”

    那小宮女朝她一福，轉(zhuǎn)身回壽寧殿。

    沈蘇姀在原地站了站，待那小宮女消失不見，忽然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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