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房三兒轉(zhuǎn)身拉住楚晗手腕子,把人拽出三丈遠(yuǎn)。 這人盯著他的眼神似笑非笑,皺眉,隨即就樂了:“……剛才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真的過去,不怕死???” 楚晗指著水中鐵索驚問:“真會動的?……還是你方才動了手腳?” “我沒動手腳?!狈咳齼狠p聲道。這人眼里游蕩的水汽慢慢凝聚,水紋平靜,看起來又特別真誠,不像打誑語。 楚晗低聲說:“……這玩意兒魔性了?” 房三兒冷笑接茬:“不然他們找你來干嘛?” 言外之意,你不是據(jù)說很牛逼嗎? 楚晗用沉默不語來掩飾失策。講老實話,他實在也沒瞧出這小子面有奇人異像或者骨骼清奇,今天有點兒要栽…… 楚晗換上潛水服,從消防車?yán)锍鰜?。姓房的衣服穿了一半還在磨蹭,一副勉為其難的少爺表情。 房三兒后退幾步,躲開汩汩冒漿子的黑色涌泉,面露嫌惡:“水太臭,我不想下去。” 楚晗瞥這人一眼,心想你愛下不下,您哪位?。?/br> 房三兒又看他一眼,像是妥協(xié)了,注視楚晗的眼神頗不放心似的:“……算了,我陪你游一趟?!?/br> 楚晗毫不領(lǐng)情,正經(jīng)地說:“我喜歡一個人做事兒,不用幫忙?!?/br> “一個人?”房三兒蹲在那,笑嘻嘻地?fù)狭藫夏槪骸斑@下邊兒可不是一個人,還有水鬼或者禁婆陪你。禁婆用頭發(fā)纏住你脖子卡著井口的時候,我還得幫你把你那個大腦袋給拽出來?!?/br> 滾遠(yuǎn)點兒。 楚晗心里狂罵。 他本來沒害怕來著…… 當(dāng)天下水勘井,就是楚晗與房三兒兩個。 他倆都攜帶專業(yè)潛水器材,互相擠兌玩笑歸玩笑,上陣時不敢有絲毫怠慢馬虎,全副武裝。下去一趟前途未卜,這事也不敢派給普通打撈隊,他們更沒見識過這種場面。所以現(xiàn)場督陣的領(lǐng)導(dǎo)都沒阻攔這二人,只是叮囑一定小心,遇險趕緊撤回來。 他們是掀開鏟車后蓋,從駕駛艙位置進(jìn)入。車頭沉入水底恰好把井口卡住了,楚晗探身在前,摸到扭歪的方向盤。水十分渾濁,視線極差。他環(huán)顧四周沒發(fā)現(xiàn)什么,沖后面的人打個手勢,摸出攜帶的切割工具,準(zhǔn)備切開前擋風(fēng)玻璃。他能感覺房三兒就緊跟身后,穿潛水衣的身體偶爾撞在一起。楚晗緩緩沉降身體,趴到擋風(fēng)玻璃上,調(diào)整角度,專心作業(yè),鉆頭剛戳上玻璃,抬眼仔細(xì)一看,“啊”得喊了一聲! 擋風(fēng)玻璃對面兒,就井口處,一大坨濃密的黑色毛發(fā)從墨汁兒黑水里涌出來,發(fā)散式的漂浮在水里,以怒放的姿態(tài)猛地堵住玻璃! 倘若不是隔層玻璃,肯定直撲他面門。 套著潛水服,水下聽不見他喊,但瞬間身體應(yīng)激反射做出的后撤動作已經(jīng)足夠警醒。 “砰”一聲,楚晗撞到身后另一只活物。 撞那一下他渾身激靈,后脖子毛兒都豎起來了,活的啊臥槽!他想轉(zhuǎn)又轉(zhuǎn)不過身去。直到一只戴黑手套的手壓上他右手,做出一個“淡定”的手勢,他才確定身后動來動去的家伙不是另一只禁婆。 他撞上的是房三兒,后腦勺八成是磕了對方的潛水鏡。姓房的用手壓上他,攥了攥,似是讓他心安別怕。 沒法兒動手打,那一坨恐怖毛發(fā)在玻璃窗下面。 當(dāng)然也不能就地切割玻璃,掀開玻璃那玩意兒肯定噴一臉。 楚晗為剛才略微暴躁的反應(yīng)感到懊惱。他今天絕對失常了……房三兒那人倒是鎮(zhèn)定,不緊不慢整理著撞歪的面罩。楚晗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駕駛室之前是密封的,可是鏟車司機呢?他以為發(fā)生事故司機可能殞命在駕駛室里,也可能被“那東西”纏著拖走了,然而車前窗玻璃完好,后蓋是他們剛打開的,打開才灌進(jìn)水來,卻不見司機蹤影。 房三兒顯然在跟他考慮同一個問題,并且打手勢說,咱從側(cè)面繞出去,再對付那坨可惡的“頭發(fā)”。 然而楚晗用眼丈量,從側(cè)面繞開頭發(fā)團(tuán),縫隙就不夠他倆任何一個成年男人擠進(jìn)井口,太窄。而且……那哪是什么禁婆,他屏息凝視那一團(tuán)黑漆漆的東西,愈發(fā)覺得,為什么不能是喪命的司機的頭發(fā)……某一具漂浮泡脹的尸身…… 他已經(jīng)開始飛速腦補刑偵法醫(yī)課上學(xué)到的某些令人不適的內(nèi)容…… 楚晗確實想太多。事實是他尚未琢磨妥當(dāng),姓房的小子已經(jīng)奪過他手中的切割機。這一回鉆頭正對前窗正中那一團(tuán)東西,那小子把功率擰到最大!楚晗明白了,來不及阻止,另手抄起激光射槍。晶石鉆頭威力迅猛,瞬間穿透玻璃,直穿了一個洞嵌入頭發(fā),再下一秒窗戶從鉆孔處噼噼啪啪散開一大片華麗裂紋,在水壓下如瀑布般潸然碎裂…… 他二人一左一右使兩把家伙,沒敢喘氣,一股腦把眼前東西搗到徹底散架不能動彈。 四周陣陣腥臭,頭燈開辟出不足半米視線。蕩滌的水下塵埃散去,他才看清被搗爛分尸的那團(tuán)東西,竟像是被泡至腐爛的一坨墩布條子。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禁婆這種生物,盜墓小說里忽悠觀眾的,楚晗自己知道的。 純粹心理上的恐懼發(fā)生效應(yīng),見鬼了…… 這井下太臟。楚晗慢慢往深處摸,心里感嘆,這哪里是“鎖龍井”,龍王爺能屈就這鬼地方?別說是龍,這底下小魚蝦米都沒有,不毛之地寸草不生,絕養(yǎng)不住一條真龍,也就能湊合養(yǎng)一兩只丑陋的禁婆。 那條從隧道最深處延伸出來的鐵鎖鏈,溫順地掛在井壁上,靠近深處的部分大約是幾十上百年都沒被移動過,黑色金屬儼然與痕跡斑斑的石壁融為一體,扯都扯不動。他們也沒能下潛至最深處,腰間保險繩“咯噔”一下卡住,標(biāo)示了最大勘潛距離,而四周寂靜,眼前一片漆黑,井底幽深難測。 楚晗一路用水下微型相機拍照。但光線太差,相機遠(yuǎn)不如rou眼好使,他貼近井壁,用眼球晶體膜仔細(xì)描摹石磚上最細(xì)微的凹凸痕跡和文字,讓那些蛛腳似的痕跡像燒灼一樣在眼里復(fù)制影像,留待上去以后研究。這才是他下來的主要目的,但他沒告訴房三兒自己在干什么。他這一手雕蟲小技,比他爸當(dāng)年差遠(yuǎn)了,只傳承些皮毛功夫。 井下中段,曾發(fā)現(xiàn)有兩棟青銅立人像,身著盔甲,手持兵戟,像是鎮(zhèn)龍的衛(wèi)士。暗綠色綴滿浮游物的青銅在水下透出神秘光澤。楚晗在重慶博物館也見到過,從三星堆遺址二號祭祀坑出土的那具青銅立人像,但這井下的銅人面目氣質(zhì)與三星堆銅人又完全不同,眉目英武,身著鱗狀鎧甲。 房三兒潛游到此處,就停下來,凝視那一對青銅像,仿佛踩到一處看不見的禁門,不愿意繼續(xù)往前走了。這人貼著井壁轉(zhuǎn)了個圈兒,徘徊躊躇,所幸下墜安全繩也到頭了。 這一路上除了墩布條子、腐爛的舊衣物,還有各種城市下水道匯集的生活垃圾,甚至白花花不能分解的塑料袋和衛(wèi)生巾。 房三兒這人看來還帶幾分潔癖,不斷打手勢說,臭,老子要窒息了,你差不多看夠了沒,咱上去吧。 楚晗最后端詳幾眼青銅立像,正要回頭,突然發(fā)現(xiàn)銅像后方渾水里還有石雕。大約終年遭黑水侵蝕,雕像花紋逐漸剝落模糊,只有身子,沒有頭顱,橫貫地上。石雕下面壓著東西。 他勤快多邁了一步,在水里略艱難地沉下身形,伸手摸去。 借著頭燈微弱光亮,他看到,那是一只暗綠色帆布小挎包,單肩背的,以前那個年代常用的,現(xiàn)在早就沒人再用。帆布挎包上縫一個紅五星,顯露一行模糊字體:府學(xué)胡同小學(xué)。 楚晗吃驚,盯著那個帆布包。房三兒顯然也看見了,折回來,一個大動作突然沉下去。 房三兒好像突然又不想走了,試圖扯那個包,但被石雕像壓著,扯不出來,再扯就徹底撕爛糊了。 上面的人在拽安全繩,拼命打暗號,可能時間太久,以為兩人出事了。楚晗攔住房三兒的動作,打手勢:扯呼! 他幾乎是扯著這人脖領(lǐng)子往上升,后來又托住對方腋下,隨安全繩回拽的力道緩緩升井。 房三兒猛然回頭,死死盯著一對青銅立像把守的井道,雙臂前踞想要抓住什么,那動作和神情詭異……直到井底的一切徹底消失在渾濁水下。 ☆、第一話.鎖龍井 第三章南城浴池 這趟下水,有驚無險,兩人都回來了。但是也沒完成任務(wù)。他們沒能探到黑水源頭,洪水沒有即刻退去,失蹤者也沒找到,估摸兇多吉少,想不出那幾人生還的可能性。 關(guān)鍵是,鎖龍井里根本沒有龍存在的遺跡,就像是一口頗有年頭的古舊的廢井。 那條曾經(jīng)活動的鐵鎖鏈又死回去了,像條爬蟲趴在水里沒兩天,據(jù)說默默又縮回去,重新蟄伏井底。黑水不再上漲,附近仍然拉著警戒線,北新橋地鐵站停止使用一個月。 楚晗將眼膜復(fù)制的資料輸出,打印,存檔,制作成幻燈片,在家里鼓搗研究。 整合各種資料來源,據(jù)說,帝都有一家子龍,老龍觸犯天條數(shù)百年來鎮(zhèn)壓在玉泉山下,龍母被壓在北郊黑龍?zhí)?。龍生九子,紫禁城皇家井里有一條,北海瓊島下壓了一條,北新橋鎖龍井里這是一條,還有若干條小龍不知鎮(zhèn)在外面哪一處青山秀水。 最令他冥思苦想的,仍是最后時分井道里發(fā)現(xiàn)的深綠帆布背包。那絕對不是現(xiàn)在人的東西,六七十年代當(dāng)兵的和老百姓卻常用,而且上面的印字明明白白。那書包要告訴他們什么?而且,姓房的小子當(dāng)時反應(yīng)太奇怪了。倘若不阻攔,他覺得那人能順手把石雕砸爛了去撈那個破爛的布包。 是那個遭遇不幸的男孩留下的書包嗎? 秘書小姚那天開車陪同去的現(xiàn)場,回來三天兩頭在辦公室八卦:“晗總,話說那個姓房的,不是七老八十那位,我說年輕的那個,長得挺酷,特有范兒……您后來又見著那人沒有?” 楚晗西裝革履走出辦公室,特冷艷地回了一句:“比我有范兒?” 小姚笑嘻嘻道:“哪能啊老總,您最范兒,穿潛水衣跟電影里蜘蛛人似的。” 楚晗抬手聞了聞手腕,又聞胳肢窩,總覺著自己身上沾了臭水井里的腥氣,不舒服。 姚秘書很不淑女的噴出一嘴咖啡:“晗總,您夠香了,每天早上您一進(jìn)咱大樓一層樓門口,整棟樓都像噴灑了空氣清新劑,特別潤肺。” 楚晗毫不客氣一屁股坐上姚秘書辦公桌,身體驟然前傾,嘴湊近美女耳側(cè),湊得極近,輕輕一吹氣:“潤肺???……我再給你潤潤喉。” 姚秘書端著咖啡杯石化,沒敢喘氣兒。 楚公子扭頭就走,絕塵而去。 楚晗其實不常開美女的玩笑。他可沒他爸以前那么風(fēng)流,抹不掉的遺傳基因偶爾從性情里扒拉出來露一小手。無論走到哪里,他屬于挺招人喜歡的那類人。 楚晗在公司處理事務(wù)面色如常,夜深人靜時一人兒也琢磨好久。從井里出來時,他就問過姓房的,你以前下去過這井?你見過? 房三兒當(dāng)時摘了潛水鏡,氧氣瓶都沒卸掉,蹲在泥地里發(fā)呆。這人茫然搖頭:“……我沒見過?!?/br> 這井自打八十年代修地鐵站之后便絕跡于江湖傳聞,無人知曉位置,楚晗自個兒都沒聽說過,以房家孫子年紀(jì),就不可能下去過。 楚晗給對方留了電話,然而房三兒自從井里出來,沒主動聯(lián)系過他。 他還聽說房老爺子就住東城北兵馬司胡同里,老房子,也快要拆遷。有天碰巧駕車經(jīng)過,他獨自走進(jìn)那條胡同,手指捋過灰磚墻壁。 房家大門關(guān)著,楚晗從大雜院里出來,順嘴問門檻上曬太陽的老太太:“房家大孫子平時什么時候在家?” 老太太瞎瞇眼晃晃頭:“他啊,什么時候都不愛在家。” 楚晗客氣地問:“這話怎么說?” 老太太說:“一準(zhǔn)兒又玩兒水洗澡去了?!?/br> 楚晗又問:“孫子不在,老爺子呢?” 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看樣子至少九十歲,道:“什么孫子,小三兒是房家兒子。他家就沒孫子?!?/br> 楚晗一開始沒聽懂老太什么意思。 老太太露出一嘴沒牙的rou床子,笑起來表情極其詭異,咬字不清,但話說得真真兒的:“房大爺一輩子沒結(jié)婚娶媳婦,他哪有兒子,還孫子呢呵呵!六十多年前北新橋大街上撿了一小男孩,美滋滋兒地當(dāng)兒子養(yǎng)起來,就是那個小三兒嘛。” 這事朝著楚晗沒料到的極其蹊蹺的方向發(fā)展。 幾天后,他在道上的熟人眼線跟他通了氣,于是親自跑了一趟南苑澡堂,就為了找房三兒。聽說這人通常每天睡到中午起床,整一下午都會泡在南城這處浴池,晚飯時分才回家。 南苑澡堂,門匾報號“雙悅堂”,說起來可是京城的老字號,上世紀(jì)初就已建成。九十年代以前北方老百姓都去公共澡堂洗澡,后來時代變遷,洗浴城□□火了,大浴池逐漸衰落、絕跡。南苑澡堂可能是僅剩的最后一家老古董,別地兒都沒處找去。許多上年紀(jì)的老人兒就好這一口,從四環(huán)外大老遠(yuǎn)開車過來泡澡。當(dāng)然,這批人也都快要入土了。 楚晗穿戴整齊邁上濕漉漉的磚地,四周水汽蒸騰,一群光皮皺rou的老頭子,正在裊裊白氣的池子邊聊著天,修個腳,下個棋。 “雙悅堂”的羅老板,濃眉粗眼,為人豪爽,出來招呼他:“大侄子,來啦?” 羅老板名羅戰(zhàn),與楚家至交,是楚晗他爸爸那輩份的鐵哥們兒。此人年輕時混過道,開飯館酒吧和□□的,賺了好多錢實在沒處花,現(xiàn)在時不時在潘家園地下倒騰點兒文玩古董,收購幾家老字號鋪面,當(dāng)作活文物養(yǎng)著。前些年南城大拆遷,要不是羅老板向市局領(lǐng)導(dǎo)不斷游說、糾纏,這處浴池也早被拆掉了。而羅老板保住這家老古董的手段,是把這間澡堂申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兩人低聲攀談,羅老板點上一支煙:“你讓我打聽的那人,確實不是房家親生孩子。” 房老爺子名喚房易之,六十年代年輕不懂事時,經(jīng)歷過動/亂,七七年考上大學(xué),大小也算個知識分子,一直住在城里沒挪窩。他一輩子因種種原因沒結(jié)婚,那時有一天,在街上無意撿到個沒爹沒娘沒有家的男孩。男孩聰明淘氣,不愛念書,遠(yuǎn)近聞名的搗蛋秧子,且天生精通水性,少年時就能在北海太液池暢游幾個來回,在湖底摸魚兒。 楚晗插話道:“打小就通水性?” 羅戰(zhàn)道:“大伙都這么說,那小子脾氣有點兒怪,唯獨就喜歡下雨天,瓢潑大雨最樂呵,在街上蹚水跑,平日里一天不沾水渾身癢!……后來太液池圍起來不讓游了,就每天在什剎海游?,F(xiàn)在后海也攔起來搞成商圈,這小子不就來我這兒了嗎。” 楚晗開始都沒注意到房三兒,放眼望去,云霧繚繞的池邊就是一群老家伙。羅老板抬手給他指他才瞅見,那小子坐小板凳上,正給一老大爺剪趾甲修腳呢!這人可能早就瞄見了他,埋頭也不理他,頭發(fā)和后脊梁上滴著水,修腳的表情倒是很專注。 當(dāng)天還有一個報社女記者,非要進(jìn)來,是做京城老字號系列專訪的。姚秘書一看,也厚著臉皮跟進(jìn)來,那倆女的穿戴整齊,瞪四個大眼珠子就往浴池里尋么。 羅老板笑說,噯別介啊,這里邊兒都男的,咱兩位姑娘也要洗?。?/br> 小姚說,我們就看看,新鮮,平時哪看得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