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jié)
劉詢準許了。 趙充國氣的胡子翹了翹,豎起兩條眉毛,瞪了瞪魏相和大司農,嘴里嘟囔著:“豎子不足與謀。” 義渠安國也氣的不輕,下定決心要讓群臣瞧瞧他的手段。 朝會已經到了尾聲,卻又有小黃門呈上民間的上書,有個上了年紀被放出去的掖庭宮婢,和自己的丈夫在宮門外上書朝廷,聲稱在獄中對皇帝曾有撫育之功。 御史大夫丙吉聽了,胡子翹了翹,最終沒有說話。 劉詢聽了心中大震,他自知年幼時能活下來很不易,受到了很多人的庇護,登基后也一直在尋找那些曾經關照過自己的人,便命掖庭令審問此事。 散朝后,于廷尉走到丙吉身邊,笑嘻嘻地道:“少卿,我知道你不貪名利,但難道就讓有心人混淆視聽嗎?” 丙吉揚了揚眉毛,淡淡道:“且看看吧?!?/br> 旁人不知,于廷尉是知道的,丙吉對皇上也是有大恩的,但卻一直沒有宣揚,甚至連皇上本人都不知道。 于廷尉又道:“少卿何必固執(zhí),你也是曾擔任過右廷監(jiān)的人,我在廷尉府中擔任小吏時還多蒙你的指導,難道你看不出來這冒認恩情的掖庭宮婢背后之人有什么打算?” 丙吉嘆道:“當年掖庭宮婢中,確實有盡心撫養(yǎng)皇上之人啊,且看看吧?!?/br> 于廷尉知道丙吉的脾性,也不再多勸,兩人在宮門各自上了馬車,分了手。 一回到廷尉府,于廷尉就喚過林天商議此事。 凡事在廷尉府做事的人,見多識廣,對陰謀和冤獄都很敏感。 于廷尉覺得這個掖庭宮婢來的真是時候,張家在軍中、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都開始下降,這個宮婢便出來當眾聲稱對皇帝有撫育之恩,皇帝若是嘉獎,必然少不了張家的那一份,畢竟張賀的大功,誰都不能否認。 張家這是在借機喚起皇上對張賀的舊情。 皇上是個重情之人,張家可借此重新翻身,于廷尉知道此時能夠蓋過張家的只有丙吉,但是丙吉卻不愿意聲張,甚至不希望旁人知道這件事。 林天聽了也覺得張家的心思巧妙,什么都不用做,便在皇上面前又提起了舊恩,且不讓皇上反感。 于廷尉的想法也很對,丙吉曾經對皇上有大恩,卻一直隱瞞不求回報,若是此時被揭了出來,對于皇上的震動將會更大。 但丙吉已經是御史大夫,又有從龍之功,被封為關內侯,什么都不缺,品性又如此堅韌。丙吉不愿意說出來換得皇上的恩賞,要做施恩不圖回報的君子,這很不好做啊。 林天背著手,在于廷尉的公房內踱來踱去,于廷尉被他弄得心煩,卻又知道他向來有主意,便忍著。 “有了,”林天停住腳步。 于廷尉精神一震,坐直了身體,問:“什么?” “丙吉這種人無法用名利去動搖,但是卻可以用別的來逼他,讓他不得不說出真相,”林天興奮地拍拍手。 “小豎子,別再賣關子了,”于廷尉瞪起眼睛。 林天伏在于廷尉耳邊嘀嘀咕咕計較了一番,便去找了楊惲。 ☆、第146章 掙扎 第二日,戴長樂專門找掖庭令訓誡了一番,大意無非是,撫養(yǎng)皇帝之恩非同小可,不可僅聽宮婢一面之詞,為了防止日后來冒功的人絡繹不絕,需點出如今尚在的大臣作證。 掖庭令不敢怠慢,立即加大了對上書宮婢的審訊,眾人原先都以為這個宮婢是在掖庭時由張賀找來撫養(yǎng)皇帝的,審訊之后才知道,原來她雖然是掖庭的宮婢,但因罪下了長安獄,在獄中撫養(yǎng)過皇帝。 掖庭令的精神來了,皇帝到掖庭之前是在牢獄中長大的,究竟是誰當時照顧了皇帝,讓他存活下來,這一直是個謎。 宮婢為了拿到賞錢, 說如今的御史大夫丙吉可以作證,掖庭令查了多年的記載,查明此宮婢確實曾經入獄服刑,而丙吉當時被武帝任命為廢太子巫蠱案的主審官,在獄中審理此案。 當時廢太子的家人只剩下皇曾孫,也就是現(xiàn)在的皇帝劉詢,衛(wèi)家已經死絕,若是旁人審理此案,只怕會將廢太子的屬官們嚴刑拷打一番,討好當時得勢的鉤弋夫人,定下巫蠱之案的結果,但丙吉審了許多年都沒有結案,看來當時的丙吉是同情戾太子劉據的。 掖庭令覺得奇怪,將宮婢帶到了御史府,找到丙吉詢問。 丙吉問明來意,仔細看了看那個宮婢,雖然過去了許多年,宮婢已經老了,丙吉還是認了出來,有些生氣地呵斥道:“你怎么能來認領功勞呢?當年撫育皇曾孫的時候,因為照顧不周,讓皇曾孫生了大病,我還責打過你,有功勞的是渭城人胡組、淮陽人郭徵卿。胡組服刑期滿要出獄了,皇曾孫還依舊依戀她,直到我找到皇曾孫的外婆祖史家,胡組才回家。” 宮婢聽了,汗如雨下,口里嚷嚷著:“丙大人饒命,是奴婢貪心了,有人指點我前來上書,說皇上必有厚賞,丙大人當年救了奴婢等的命,奴婢不敢隱瞞?!?/br> 掖庭令吃了一驚,立即上報給皇帝。 劉詢下旨,命人尋訪胡組、郭徵卿二人,可惜這二人都已去世,只有子孫尚在,皇帝立即下令賞金五十金,田地二百頃,其他珍玩無數(shù)。 曾經撫養(yǎng)過自己的老人只剩下這么一個宮婢了,劉詢不念舊惡,還是下了詔書赦免她的官奴婢身份,讓她的丈夫和子女也隨之成為平民,并且賞賜了十萬錢。 弘恭奉旨帶著這個宮婢面圣謝恩,劉詢詢問了她一番,才知道當年丙吉主審巫蠱案時,命幾名女囚哺育自己,在監(jiān)獄中最干凈清爽的地方居住,才活了下來。 “……后來武帝大赦天下,奴婢等人才活了下來,這可多虧了丙大人,原本有人奉旨要處死長安城內牢獄中所有的人,是丙大人守在獄門,帶領獄卒堵住了武帝派來的使者……胡組等人本來因為大赦可以歸家了,但皇曾孫當年年幼,離不開胡組,丙大人就雇了胡組和郭征卿一起撫養(yǎng)皇曾孫,奴婢在一旁打雜……再后來監(jiān)獄里主管財務的官員說沒有接到指令奉養(yǎng)皇曾孫,不再支付皇曾孫的費用,丙大人便從俸祿中按月?lián)艹鲆环輥砉B(yǎng)皇曾孫,皇曾孫小的時候身體不好,幾次大病,都是丙大人掏錢給看的病……丙大人說這也不是辦法,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會再被朝廷放回州里去,就上奏朝廷,想讓京兆尹府撫養(yǎng)皇曾孫,但是沒有成功,后來聽說皇曾孫的外婆和伯父還在,才交到了史家……再后來,就聽說皇曾孫登記入了宗室,被收留在掖庭……” 劉詢聽著面前這個老嫗絮絮叨叨地講述,鳳目含淚,雙手發(fā)抖,原來竟然是這樣活了下來,救命恩人就在眼前,卻什么都沒有提過。 宮婢走后,弘恭和戴長樂又奉旨調來了當年長安獄中的記載,發(fā)現(xiàn)宮婢說的基本屬實,長安城有監(jiān)獄二十六所,在劉詢出生的那一年,除去詔獄和劉詢出生的郡邸獄,其余監(jiān)獄的犯人全部被斬首。 再追究原因,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內謁者令郭穰。 劉詢的祖父戾太子被一群小人在武帝面前中傷,離間父子之情,其中內謁者令郭穰最積極。 戾太子死后,在鉤弋夫人眼中,當時昭帝劉弗陵成為太子最大的障礙,便是已故李夫人的愛子昌邑王,內謁者令郭穰檢舉李夫人的哥哥李廣利和當時的丞相合謀謀反,謀立昌邑王為帝,結局便是昌邑王死,丞相及李廣利死。 武帝病重,有人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武帝大驚,下令將獄中的人全部登記起來,格殺勿論,而奉旨殺人的便是這個內謁者令郭穰。 內謁者令郭穰是站在誰的一邊,所圖何來,是個瞎子都能看得出來。 當日郭穰夜間抵達郡邸獄,是丙吉死死地把住監(jiān)獄的大門,堅決抗旨保下皇曾孫,兩人相爭不下,直到天亮,后來這件事情鬧到武帝面前,武帝這才知道還有這么一位皇曾孫活著,當即下令大赦天下,郡邸獄的犯人們因為丙吉方得到了保全,一直對丙吉感恩不已,這件事詢問下去,有許多活著的人可以作證。 劉詢看到奏章的當夜就宣召了丙吉,兩人密談了半夜才散。 一時間朝野議論紛紛,楊惲又上了一道奏疏,聲稱丙吉的存活之功大于張賀的養(yǎng)育之功,請皇帝厚賞。楊惲一向毒舌,這次的奏疏又是直接的不得了,但這次說的話,卻說到了皇帝和群臣們的心中。 對于劉詢來說沒有丙吉的保護,就不能活下來,后來又是丙吉在霍光面前推舉了他,霍光當時正為廢掉了昌邑王劉賀,沒有合適的稱帝人選而焦頭爛額,所以才選中了在民間生活的他,沒有丙吉也沒有他的今天。 群臣立即附議,都稱贊丙吉是長者、君子,擱一般人做了這樣的大事,這就是吹噓一輩子的資本,但丙吉卻藏得如此之深,不愿意讓旁人知道。 劉詢下旨,聲稱:朕在平民時,御史大夫丙吉,中郎將史曾、史玄,長樂衛(wèi)尉許舜,侍中、光祿大夫許延壽都對朕有舊恩。還有已故掖庭令張賀對朕輔導教育,使朕研習儒術,恩惠卓著,功勞最大。《詩經》上說:‘沒有不應報答的恩情?!裉胤鈴堎R的養(yǎng)子侍中、中郎將張彭祖為陽都侯,追賜張賀謚號為陽都哀侯,丙吉為博陽侯,史曾為將陵侯,史玄為平臺侯,許舜為博望侯,許延壽為樂成侯?!?/br> 張賀有一孤孫名叫張霸,年僅七歲,被任命為散騎、中郎將,賜爵為關內侯。 這一次分封,劉詢查訪了所有在郡邸獄的婦女中,曾對他有撫育之恩的人,也都賜予官祿、土地、房屋、財物,按照恩德的深淺予以報答。 受封的時候,丙吉大病了一場,劉詢擔心的要命,生怕丙吉死去,就派人把封印紐佩帶在丙吉身上,表示封爵,要讓他生前得到恩賞。 太子劉奭安撫父親,“父皇,夏太傅說有陰德的人,一定會享受他的快樂,并且能夠庇佑子孫,丙大人尚未得到報答,就病的很重,這病一定不致命的?!?/br> 劉詢嘆了口氣,撫了撫兒子的小腦袋,道:“奭兒說的對,丙大人一定不會有事?!?/br> 后來丙吉真的病好了,劉詢很快樂,劉奭覺得夏太傅說的真的很對,更加認真地跟著夏太傅學習經書。 眾人受封的時候都很高興,只有張彭祖心里不樂,憑他與皇上的交情,封侯是早晚的事,這次的安排卻讓丙吉的恩情暴露了出來,光華完全掩蓋了張家,皇上大批的封賞,甚至借此封了許廣漢的兩個弟弟為候。 戴長樂撇著嘴,逮著機會在劉詢跟前說壞話:“張彭祖什么功勛都沒有,就封了候,還不高興,丙吉立了那么大的功勞,像個悶嘴葫蘆一般,生怕別人知道了,病好了就想著法子不想封侯,這人呢,怎么就相差那么大呢。” 劉詢白他一眼。 戴長樂的抽屜又張開了,沒完沒了地道:“那個宮婢自稱對皇上有恩,也沒有說清楚,誰料到還有丙吉這么大的隱情,估計在背后戳著她來的人都后悔死了,哈哈。” 劉詢大怒,抓起手邊繪著九頭鳥的瓷瓶,砸了過去,罵道:“作為太子詹事,風言風語,沒點分寸,去到太子太傅那里,和太子一起聽論語,抄百遍論語,抄不完不準出現(xiàn)在朕的面前。” 戴長樂見把劉詢惹怒了,立即就去抄論語去了,丟下劉詢在麒麟閣內。 小黃門哆嗦嗦地進了麒麟閣收拾碎片,奉上了茶,重新點了香,又退了出去。 過了一陣,皇上又命弘恭前來,再次宣旨,讓淮陽王劉欽開府,前丞相韋賢的小兒子韋玄成做劉欽的國相。 這道旨意發(fā)出后,張彭祖整個人都不好了。 韋玄成為了和哥哥推讓爵位,裝瘋賣傻,假稱有病,被丞相和御史大夫彈劾才收斂。劉詢點了這樣的人做二皇子的國相,就是讓劉欽學著韋玄成,敬讓著哥哥劉奭,也是在敲打張家。 許家和王家都松了口氣,于廷尉和林天更象是偷到了油的耗子,偷偷的笑的甜蜜。 張千秋知道后,又是大怒,道:“我說怎么又出了這樣的事,都是你們搞的鬼,眼看張家大勢已去,你們就別再掙扎了,天命都不向著我們這邊。以前一說對皇上有恩,眾人必然想到大伯,眼下大伯只是養(yǎng)育之恩,而丙吉卻是存活之恩和舉薦之恩,丙吉埋在心里當君子,我們張家卻是享受了皇上給的好處。若要再不知足,就要有那些儒生來彈劾了。” 張延壽和張彭祖耷拉著腦袋,也知道這次真是……千算萬算,請了尊大佛出來了。 而且,這事還真的都是他們自己折騰出來的,張延壽道:“大哥,弟弟們知道自己錯了?!?/br> 張千秋道:“那就知足吧,別折騰了,老三封侯了,也是一件好事?!?/br> 兩個弟弟都點頭稱是,張千秋回到書房里,對著眼前的竹簡發(fā)呆,這是來自東??さ男牛攀且粋€叫做嚴延年的人寫來的,自稱是太子少傅的哥哥。 嚴延年在信中聲稱,一向仰慕張家,和張博也有來往,對張千秋神交已久,如今西域和大漢之間必有一戰(zhàn),張千秋如果要上陣殺敵,他愿意跟隨左右。 ☆、第147章 走神 嚴延年蟄伏在東??ぷ隹だ?,侍奉著嚴母,他在郡中可以讀到邸報,雖有滯后卻也可以了解到朝廷都發(fā)生了那些事。 當知道趙興和馮世奉兩人在西域立了兩場大功,趙興留在大宛開展互市時,嚴延年有些坐不住了。 等到弟弟來信,說趙廣跟著皇子們讀書,趙嬌娥經常出入后宮,于夫人和林氏相認,嚴延年真的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若是趙家真的得了勢,必然不會放過自己。 而他也不愿意放過趙家。 嚴延年在信簡中談了對于西域和大漢之間戰(zhàn)事的看法,并且暗示自家和趙家有隙,弟弟在太子府中并不受重用等等。 這是一封投誠的信簡。 張千秋一直在猶豫,這樣的人到底能用不能用,嚴家和趙家的事,隨便查一查便能知道個大概,嚴延年這個人當年也還是有不少人知道,皇帝曾經點過他的名去做平陵縣的縣令,只是沒有把握好機會,白白丟了官,又從丞相府的低級屬官開始做起。 開始,張千秋叫弟弟們穩(wěn)住別鬧,是不想在趙家身上白瞎功夫,惹來事端。 但這么久以來,弟弟們在趙家的事情上討不著好,竟然還將張婕妤給搭了上去,張千秋也知道,這個梁子已經結下了,不是說自家就此收手不鬧就算完了的,如今人家勢力不夠,若是夠了,誰不想報仇。 如今,叫弟弟們穩(wěn)住別鬧,是因為確實不能再在皇上面前有動作了,張千秋想,應該伺機而動,首先應努力想法子護住在軍中的地位,能護一點算一點,護住了再說以后的事。 嚴延年了解趙家,又與趙家為敵,應該是個很不錯的選擇,如今跌倒低處,拉他一把,便能牢牢站在張家這一邊,隨著太子的勢力越來越大,原先依附張家的人就不會再那么忠心了,不如現(xiàn)在先扶持幾個死忠,可嚴延年在趙家的事情上,讓人覺得不地道。 張千秋在這邊衡量著嚴延年的價值,嚴延年在東??さ鹊纳窕瓴粚?。 他是沒有人可以投靠了,魏相已經不會搭理他了,丙吉和于廷尉兩人關系很好,而且丙吉特別注重下屬的品德。 算來算去,三公里面只有張安世可以投靠,張安世的年紀已大,身體不好,張家的三個兒子里面,能夠接管張安世的勢力的只有張千秋了。 昔日,他在御史府任職的時候,就聽說霍光夸獎張千秋遠勝過霍禹,說張家有這樣的兒子,是注定要興旺發(fā)達的。 搭上了張家的大船,嚴延年相信憑他不俗的辦事能力,一定能做到二千石的大官。如今這個樣子,只是時運不濟罷了。 嚴延年在等,他的好友張敞也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