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當我看到顏璆帶領著近百人朝我的方向奔來的時候,我終于意識到——我還在逃命中?。∥覂?yōu)雅地轉身,然后……繼續(xù)狂奔。 哀號著將眼淚往肚里咽,不需要別人幫我卜卦,我自己就能預言,如果跑不掉,注定會死得難看,而且是非常難看。 身后嘈雜,但我無暇顧及,埋頭猛跑,一鼓作氣跑出鼓樓,不加思索地沖向村外,骶族村寨的寨門在望,我卻沒有到達終點的喜悅感。 我在寨門的面具下停步,東張西望,確定沒人追來,脫□上的佐祭服,整齊地疊放在木柱下的一方較為平滑的石頭上,然后把顏琊的牌位包裹其中,妥善安放好。 一切做完之后,我慢吞吞面向沒有人煙生氣的霧林—— 我將我今晚的運氣,全押寶在這兒了 ☆、64秋豫暮花遲滿心塵3 風過霧林,卻吹不散重重青靄。 山林間幽暗深沉,萬籟俱寂,雖不顯陰晦,但滿目盡是青玄之氣,目光所及,竟不能遠觀至半丈之外,漫無邊際,遮天蓋地,浩浩蕩蕩。 我完全是抱著僥幸心態(tài)闖進霧林的。兩個時辰前,我尚能苦中作樂地夸贊“月下品霧,風景別致動人”,但現在,我已經笑不出來了。 快走幾步,在前方的樹干上看到了四匝棉線,說明我路過這兒四回了。頓時,我垂頭喪氣,認命地又繞系了一圈的棉線,然后開始新的探索。 一路走走停停,我在樹干與巖石上尋找著苔蘚——理論上說,由于苔蘚背光,所以長勢朝北或者東偏北。在我的認知中,我一直沿著相同的方向走,可為什么還會來回繞圈呢?難不成霧林中的苔蘚一丁點兒身為喜陰植物的自覺性都沒有,任性妄長?! 眼瞅著天都要亮了,粗略地算一下時間,大火應該被撲滅了,顏煜應該舒醒了,祭司老太婆她們應該把我干下的“豐功偉績”都告知顏煜了…… 抽了抽鼻頭,我想我開始懷念顏煜了。想當初,他陪我穿霧林的時候甚是輕松,也沒見他特意地觀方位、算步數,似乎只是一味地讓我直行——我重重嘆氣,人跟人之間的差距真大啊,人家顏煜在驢背上就能卜度五行,我磨蹭了數個時辰,仍在原地打轉。 胡思亂想間,我遲鈍地覺察到周遭霧氣不再平靜,起先如行云般糾結涌動,隨著速度逐漸加快,竟翻涌不止,接著好似沸水一般,陡然蒸騰。 我心頭一驚,下意識地跑了起來,腦海中不自覺地憶起在“風霧陣”中的慘痛經歷,一時之間也顧不上什么直線方向,一心只求擺脫怒涌的霧氣——我就納悶,祭司老太婆怎么會那么輕易地允我離開,敢情是打算把我毀尸滅跡在這片罕有人煙的山林中。 無數個或大或小的氣流漩渦漸漸成形,瘋狂旋轉,劇烈動蕩,隱隱有吸扯之力。我見漩渦就轉方向,慌不擇路。 很好,我能確定兩件事情了。其一,這地方實乃大兇之地;其二,我是真的想念顏煜了,倘若他在身邊,多多少少還有回旋的余地…… 思及此,我欲哭無淚,平生難得做一件好事,還是令我追悔莫及的錯事——我就該拐帶顏煜一起跑,起碼該求他帶我下山,反正他很好哄騙。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上早已汗?jié)?,分不清是冷汗還是熱汗,我倏然剎住腳步,驚悸不安地瞪著前方兩個巨大的漩渦,左瞧右看,兩旁是無數的小漩渦,剛欲轉身回去,發(fā)現退路被一個更大的漩渦封死了。 風聲凜冽,嗦嗦不絕,我沉吟片刻,繃緊身子,深深呼吸,然后朝著前方兩個高速旋轉的氣流的交接邊緣處強沖過去。進入的一瞬間,天旋地轉,耳目轟鳴,身體被撕扯著,無法自主地被拋甩了出去。 屁股著地,疼得我呲牙咧嘴,但有痛感是好事,至少證明我還活著。我試探地張開雙眸,眼前一片清明,不似先前的霧蒙蒙,我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適應過來。 不遠處的林子,裊裊輕煙,幽靜安詳,一刻鐘前的危急,恍若隔世。面前是高聳陡峭的山壁,崖巖寸草不生,荒涼冷漠,縱使如此,看在我的眼中,仿佛是世上最美的風景——我終于從霧林中出來了! 我振作精神,摸索到崖壁上的入口,低一腳高一腳地穿出巖洞,爬過怪石突兀的山丘,之后就看到通往山下的曲徑。 下山的路,走起來頗為省力,相較上山時的彷徨,懷中的木盒讓我略感安心。極目遠眺,東方露白,黎明將至,天空的顏色極淡,蒼白而無力,連帶著讓我的心間一片惘然,我嘗試以思考的方式填補腦海的空白。 回溯近一個月的昏天黑地的日子,記憶顛三倒四,天地孤寂,風雨飄零。我發(fā)自肺腑地感激,在我無助脆弱的時候,有人始終陪伴在我的身邊,任由我索取著溫暖,只是現在—— 連綿的山脈,不見人跡,世間好像唯有我一人,形單影只,山風吹過,冰冷入骨,身上單薄的衣物沒法抵御深秋清晨的寒氣,絲絲涼意襲上心頭,一抹落寞,幾分失意…… 我是撿到便宜的分割線 我到達山下村莊已是入夜之后的事兒了,原打算天亮再到附近的鎮(zhèn)子與護衛(wèi)會合,但剛走到村口就看到掛有墨臺府徽識的馬車。 探訪骶族村寨是秘密,我對誰都沒有提過,只說宇文景開了一副起死回生的方子,讓我去山上采藥,識藥理的夏楓再三追問,都被我四兩撥千斤地蒙混過去了。 負責接應的兩名護衛(wèi)本該在鎮(zhèn)上待命,但她們見我數日未歸又杳無音信,生怕我遭遇不測,于是前來找尋,幾次上山搜索都無功而返,只得死守在村口這里。 啟程前,護衛(wèi)向我請示,問我是否等那位同行的公子來了以后再出發(fā)——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更加悒怏了。 回程一路無波。 這日晌午,途徑客驛,護衛(wèi)在前院打理馬匹,我無精打采地在廳堂面墻而坐。 驟然間,喧鬧的客驛靜默無聲。本來我是不會注意到的,適時我正在吃湯面,當我往口中送食的時候,吸吮之聲刺耳鮮明,清晰可聞。登時,我一陣尷尬,懊惱地轉頭,然后—— 差點扭傷脖頸。 我錯愕地回視門邊兀自笑得燦爛的人兒。他的容貌,好似初雪映輝,晶瑩剔透,絲毫未沾染塵世間的污濁;他身子穿著一襲柳綠的衫子,款式與布料都極為尋常,但偏偏流露出別樣的光彩,千般溫柔,萬種風情,盡在婉約的身姿中。 美得讓人沉醉,似乎賞閱千百年都不會膩味,天下無雙,絕世之顏——來人正是顏煜。 很快的,我發(fā)現不光我一人呆滯,事實上,整個驛站的人都是一臉驚艷,怔愣地注視著同一個方向。 我過剩的保護欲一下就冒了出來——怎么說,顏煜也是我的人……我的徒弟自然算是我的人了,憑什么讓人意yin,還是不付錢的白看。 我正打算把顏煜藏起來,但只是構想階段,尚未付諸行動,因為在無數濫俗故事中必然出現的角色,選在此時堂而皇之地登場了。 當三個腰粗膀圓的高大女子站起來,走到門邊開始調戲顏煜的時候,我方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流氓。 流氓甲:“美,真美……” 顏煜連眼珠都沒轉一下,徑直朝我走過來,完全無視面前的三人。 流氓乙晃身攔住了顏煜,迷亂垂涎地說道:“美人兒,跟我走吧!包準讓你餐餐有rou吃,頓頓有酒喝?!?/br> 這次顏煜有反應了,只聽他困惑地說道:“我又不認識你,為什么要跟你走?而且,我也不愛喝酒?!?/br> 周圍眾人一片嘩然。 “美人兒,你還是跟我吧!我府里良田千畝,奴仆百人,包你……”流氓丙的話注定沒有機會說完了,因為顏煜已經越過他們三人走到了我的面前。 “找到你了,這次倒不難找?!鳖侅系难劢敲忌覞M滿透出笑意。 我暗暗估量對方的實力之后,挺身站了起來,將顏煜拉至身旁,一邊警惕流氓三人組,一邊輕斥:“告訴你多少遍了,出門要戴紗帽,就算沒紗帽,也該扯塊破布裹著臉?!?/br> “下山時,匆匆忙忙的,什么都沒準備?!鳖侅宪涇浀卣f道。 “這個忘不得?!蔽业乃季w一整,相逢的喜悅遽然冷卻,身子不由地往邊上挪了挪,戒備地問道:“你不會是專程出來找我的吧?” 顏煜微微頜首,十分自然地往我這邊移了幾步,輕輕說道:“祭司婆婆讓我來的……” “喂,你是什么玩意兒,敢跟美人兒靠這么近!”流氓三人組充滿敵意地喝道,不甘就此被人無視,六道兇狠的目光瞪向我。 “別插嘴!沒看到我們正在說話嗎?”我不悅地大吼,聲量遠遠高出那三人的,然后正視顏煜,嚴肅地問道:“祭司老太婆讓你來取回盒子嗎?” “是的,祭司婆婆都告訴我了。你擾亂祭典,冒犯歷代族長的牌位,搶奪六十七代族長的遺物,放火燒宗廟?!鳖侅霞氶L的明眸直直望進我的眼中。 “你來得可真快??!”我苦笑。顏煜出現在此,不正說明他已改變初衷,決意討回盒子了嗎?想想確實不能怪他,我在骶族村寨干的那些事兒,似乎、也許、可能……過分了。 顏煜正待說什么,我們之間突然冒出了幾個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剛從我的吼聲中回過神的流氓三人組,她們將我圍在中間,口中罵罵咧咧,不三不四的。 深深深呼吸,不就是問候毒玄的十八代祖宗么,反正我也不認識,隨便罵吧。我無動于衷地站著,目光若有似無地瞟向客驛大門——我不可能跟顏煜動手,自然只能跑了。 顏煜神色遽變,似乎動了氣,唇瓣微掀:“你們……” “三位jiejie,小妹剛才失禮了,給三位賠個不是。”我拔高聲音,蓋過了顏煜的話語。 “……就你這樣,還敢跟咱們仨耍橫,怕了吧?晚了!今天非給你點顏色瞧瞧……”流氓三人組顯然還沒鬧盡興,仍舊不依不饒。 我不耐地打斷她們威脅的話,將眾人的注意力再度轉移回顏煜的身上:“jiejie們言重了。小妹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妨礙三位討美人兒歡心了,預祝jiejie們順利抱得美人歸。那么,就此別過?!?/br> 我拱手作揖,心情復雜地看了顏煜一眼。然后,腳底抹油,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奔向前院。 流氓三人組體格壯實、專橫跋扈、兇神惡煞,應該能拖住顏煜一時半刻——我如是盤算,一跳上馬車,就吩咐啟程。兩名護衛(wèi)見我神色慌張,不敢多問,當下提韁揚鞭。 車轱轆緩緩動了,馬車駛出了客驛,我半掀席簾,剛一探頭,正好看到一具人身飛出廳堂,狠狠摔在前院的草垛上,看服飾正是流氓三人組的一員。隨后,顏煜跑了出來,環(huán)顧四周,一下就看了過來。 “毒玄!”顏煜追在車后高聲叫道。 我暗暗叫苦,迭聲催促馬車加速。 “毒玄,我跟你走!”顏煜的話,著實令我愣了一下。 莫非,顏煜不是現在就要帶走盒子?!我稍感寬心,于是探身而出,大聲允諾:“你先回族里去,我跟你保證,少則半月,多則一月,我會帶著木盒上山跟你阿娘及祭司老太婆賠罪的?!?/br> 話音剛落,驚覺顏煜竟從大道上失了蹤影,幾乎在同一時間,身后無人的車廂內,突兀地冒出細碎的呼吸。我一扭頭,就看到一張放大的瑰顏,心臟差點停擺。 “你不能上山。阿娘說了,若讓她再瞧見你,定將你供奉予神龍。祭司婆婆也說不想看到你,讓你千萬別回族里?!鳖侅闲】诘卮鴼猓谖疑磉厡ち艘惶幍胤綌n膝坐好。 “你要跟我回‘生死門’,等事了之后再帶著盒子回族里?”我試探地問道。 顏煜先點了點頭,隨即似乎想到什么,又搖了搖頭,喃喃道:“我……不想那么快回族里。我記得,你說等你夫君好了,我們三個一起去堰都?!彼穆曇魩缀跸г诳諝庵?,若不細聽,真要錯過了。 “你的族人,都已經恨我入骨了,你跟著我,非常不妥?!币姷筋侅厦髅骱荛_心,卻又擔心害了他——心頭的浮躁感更甚了。 顏煜蹙眉思索片刻,然后展顏道:“不用擔心,阿娘她們是真惱了,但祭司婆婆應該沒有動怒,要不她也不會為你在霧林引路了?!?/br> 雙眼微瞇,我一直以為自己那叫九死一生,遂咬牙切齒地說道:“祭司老太婆幫人引路的方式真特別??!” “更何況,你不是曾經答應我,會陪我修行嗎?”顏煜囁嚅,鳳眼偷偷瞟向我,正好對上我探究的視線。 我略沉吟,說道:“你不回族里,是不想現在就繼任祭司之位,對不?你放心,只要把盒子送回去,這事就算完了,盡管之前你親口應允繼任,但只要你表現出不情愿,祭司老太婆自然會幫你將事情蓋過去的。” 顏煜聞言,語帶焦急:“你以前明明答應過我的。臨行前,祭司婆婆悄悄跟我說,讓我慢慢尋盒子,不用著急,不管花費多少年,只要我高興就好?!?/br> “祭司老太婆什么意思?”我怒,她真打算“推”顏煜入火坑,是不?! “祭司婆婆叫我不要有任何負擔。她說,以她的修為,無望成為咱們族有史以來法術最強的祭司,但是她會爭取成為壽命最長、在位最久的祭司。”顏煜一字一頓,吐字清楚。 祭司老太婆說這樣的話……是已經做好顏煜自動放棄修行者身份的心理準備了么?!她還真是想開了,但這一把的賭注未免太大了,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萬一骶族始終沒有新的修行者誕生,萬一…… 其實,骶族有沒有祭司在位,與我毫不相干,我所執(zhí)著的是——顏煜不做修行者,實乃百害無利、害人害己、禍國殃民! “……還有,你別叫祭司婆婆‘老太婆’了!婆婆說了,你干了那么多壞事,其中最為可惡的一件,就是稱她‘老太婆’。喚她‘婆婆’,是對她的尊敬,她能接受,但是喚她‘老太婆’,就是對她的侮辱?!鳖侅蠌阶哉f著,沒有注意到我表情的古怪。 我的目光從顏煜的臉上,落到他的身上,細細打量,思緒翻騰——不足一十七的少年,不識人心險惡,不擅察言觀色,又容易認死理,最糟糕的是,長了一副折騰他人心律的容貌——倘若將他留下了,捫心自問,我的羽翼真能遮護他么? “你在看什么?是我的衫子嗎?這是前陣子我不在家的時候,阿爹為我縫的,他還特意做大了一些,沒想到這次我回去,大小正合身了。你瞧這布色,據說還是祭司婆婆幫著挑的呢!”一說到自己的親族,顏煜笑彎了一對鳳眸。 祭司老太婆的眼光…… 我沒立刻接話,轉而盯著他身上的衣服,良久—— “顏煜,你就在我的身邊好好修行吧!”我以壯士斷腕的口吻說道。 我一定要竭盡所能幫顏煜樹立正確的審美觀、愛情觀及人生觀的,然后把他所有的旖念塵緣都掐斷——當然,在那之前,我必須先學會抗拒美色與抵制誘惑。 我能預言,將來我一定會后悔自己的這一決定,但是,以后的煩惱以后再說吧!我只知道,此時此刻,我的心情一掃連日的陰霾,嘴角不可抑地上揚。 “我的包袱,你有帶出來嗎?”我開始有心思旁顧瑣事。 “沒……里面有什么要緊的物什嗎?要不我回去取吧?”顏煜的笑容微斂,緊張地問道。 “不用了!不就是一些身外之物么……就當賠償費用吧,散盡千金買個心安理得?!蔽夜首鳛t灑地說道。 一炷香之后—— “你怎么了?胸口難受嗎?”顏煜一臉關切地扶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