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白衫男子盈盈走來,膚如凝玉,骨架均勻,腰肢柔韌,翩若輕云出岫,恰足下生蓮,搖曳于一圈圈的漣漪中。 我不敢多看他,直接把頭低下,余光瞄到他進了大殿,并沒有跪拜,只是靜靜地站著。詭異的是,懿淵帝與皇太君似乎早已默許了他這樣的行為,并沒有出聲斥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一出現(xiàn),眾人要花些許時間來調(diào)整心律——一時之間,偏殿內(nèi),仿佛連空氣都凝結(jié)了。 “今夜有人行兇,就在園中……”良久,懿淵帝語氣輕柔舒緩地說道。 “我剛才在外面,已經(jīng)聽當班的娘娘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奔浪镜穆曇敉褶D(zhuǎn)悠揚。 “祭司大人,你且看看,這里有沒有你在悅月亭看到的女子。”恭王女出聲引導。 “我盡力?!奔浪据p應(yīng)。 此刻,我的雙腿開始發(fā)軟,心里飽嘗煎熬——越想越窩火啊,人明明不是我殺的,為什么我要這么心虛呢……偷偷抬眼看向祭司,毫無預(yù)兆地落進了一雙清澈水漾的細長鳳眼中。一霎那間,我似乎看到他溫瑩的臉上綻放一抹燦笑—— 于是,我額上的冷汗如瀑。 糟糕,他認出我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等宣判…… “這里沒有那女子!”悅耳動聽的聲音說道。 我瞠目,心里卻不由放松,雙腿發(fā)軟,差點摔下,好在一旁的墨臺遙及時扶住了我。 “沒出息!”墨臺遙咕噥。 “祭司大人,你確定這里沒有那女子?看仔細了?”恭王女向前一步,語氣冷硬。 “沒有!”祭司斬釘截鐵地回答。 “恭王女,現(xiàn)在你滿意了吧?”冉燮絮淡淡地說道,也向前一步,朝向懿淵帝:“皇上,請下旨,全城戒嚴,捉拿刺客!” “準奏!” 我抬眼望去,發(fā)現(xiàn)懿淵帝的眼睛時不時地瞟向祭司;而皇太君一臉冷然,目光在懿淵帝與祭司之間游移;倍受關(guān)注的祭司,兀自低著頭,隱約能看到他的唇呈現(xiàn)完美的弧度…… ☆、54花草由人戀遂人愿1 我退出偏殿,卻不敢走遠——墨臺母女被皇太君留在殿內(nèi)交代“體己話”。 站了一會兒,恭王女、冉燮絮與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依次步了出來,三人表情各異。恭王女陰冷地睨了我一眼,甩袖離開;冉燮絮也瞟了過來,卻沒說什么,徑自走了,她身后跟著大口喘氣、以袖拭汗的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 當宗政綺陪同兩位府君出來的時候,我下意識地躲進墻角的陰影處。走在他們身后的是祭司,他一反殿內(nèi)的從容,急切地四下張望著,但很快的,就被數(shù)名幽娘圍住,他離去的時候,猶是一步三回頭。 我心里煩亂,今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古怪,究竟是何人殺了那兩個女子呢,還偏偏選在我痛揍她們之后——猛然想到,待畿甸府接手案子,仵作驗尸之后,定會調(diào)查她們身上的瘀痕…… 我一邊思量對策,一邊沿著墻根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石拱門邊。 “……你等在這兒也是枉費心機,還不快隨娘親回府?!?/br> “那你在這兒作甚?剛才娘出來的時候,你不也躲開了么!” 這兩人的聲音,我是斷然不會錯認的——紫羅蘭與……殷!我不禁皺眉,我想見殷,但前提是邊上沒有一個胡攪蠻纏的紫羅蘭。 “你心心念念這么多年,到頭來,她心里還是沒你?!辈挥醚矍?,我也能想象到紫羅蘭小狐貍一般的表情。 “那她心里有你嗎?你拿什么跟儀公子比?”殷的聲音冷寒。 “如果沒有墨臺燁然,她早就入贅咱們?nèi)桔聘?,是墨臺燁然將我與她拆散的?!甭勓?,我差點撲地,紫羅蘭居然有本事將那么荒誕的話,說得這么理直氣壯。 “如果不是為了傷害我,你會注意到毫不起眼的她嗎?如果不是為了折辱儀公子,你會放□段親近她嗎?你究竟將她當成了什么?”殷的話語間,流露出對我的憐。頓時,我的心酸酸的,滿溢的是對他的惜。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管!反正,她在你與我之中,選了我?!弊狭_蘭愉悅地說道。 一陣靜默,殷無力地輕喃:“她……現(xiàn)在不過是一時迷戀……” “我會讓她一直迷戀下去的!至于你——娘很滿意宗政綺,有意允了宗政府的親事?!弊狭_蘭輕笑,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徹底輸了!” 殷要出嫁了?!我如遭雷殛,眼前發(fā)黑,待回過神,人已大步跨了出去。 “你……”殷怔怔地看著突然出現(xiàn)的我。 “殷……”我一心想求證。 “殷兒,該回去了?!币粋€聲音靜靜地介入。 我循聲望去,遠處的長廊下,站著一位身披氅裘的男子,他的面容隱于陰影中,無法看清。心中一凜,剛才我并沒有聽到有人走近,那他是早已站在那兒了?! 殷似乎也是剛注意到廊下有人,只見他面色微變,稍加遲疑,就快步朝那人走去。 我喉嚨微澀,未說出的話語堵在心口,竟讓我感到喘不過氣來,只能失神地望著殷小心翼翼地攙著那人離去,徐徐走出了我的眼簾。 “你怎么這么久才出來?我在這兒等了好長時間……”紫羅蘭糯糯地說著,卻在我冷然的目光中噤了聲。 我一言不發(fā),從他身邊走過,欲進拱門,卻感覺左臂袖角被人扯住。 “你怎么了?那兩個世爵的死牽連到你了?別擔心,我來想辦法……” “我的事,與你何干?”我偏頭,卻沒看紫羅蘭一眼,而是用力從他手中扯過袖尾。 “你在生我的氣?為什么呢?”紫羅蘭猶不死心地抓上我的右袖。 “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語帶不耐地說道。 我不否認,我是在遷怒。麻煩接踵而來,我卻無法預(yù)估結(jié)果,更遑論掌控,只能被動地接受——這樣的無力感,令我深惡痛絕。 “你是怪我這十來天不見你嗎?外院的近侍是我娘的人,她不希望我見你……”紫羅蘭軟言軟語地解釋。 我深吸一口氣,側(cè)身正對紫羅蘭,面無表情地說道:“如此甚好,我由衷地希望,從今往后,我們不會有任何交集?!?/br> “你別想跟我撇清關(guān)系!”紫羅蘭的美眸噴火,手上越發(fā)使勁地揪住我的衣袖。 “我的心里一直有殷,卻從來……沒有你?!蔽也涣粲嗟卣f道。應(yīng)該慶幸,今天紫羅蘭臉上的白粉夠厚,將干擾我正常思維的芙蓉面完完整整遮蓋住了。 “你有了我,竟然還想著殷?我不允許!”紫羅蘭蛾眉蹙起,聲音一下就提高了。 “你有什么立場不允許?我還不允許自作多情的你傷害殷呢!”殷早晚是我家的人,憑什么要被紫羅蘭欺負。我一把從紫羅蘭手中拽過衣袖,注意到他的右手微縮,宛若吃痛。 “自作多情……你!”紫羅蘭沒再攔住我,站在原地,雙拳緊握,倔強地說:“你走啊,你走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那可敢情好!我毫不留戀地扭頭,沒走出幾步,一個旋身,腳下使出“流云”,直直地沖紫羅蘭奔去。 “我就知道你終是舍不得我……”紫羅蘭見我回頭,面露得色,展顏笑道。 我沒理會他,從他身旁越過,然后足尖點地,借力躍上了廊檐的琉璃剪邊頂,卻仍是慢了一步,只來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消失在重重殿閣的鎏瓦間——這人是在我跟紫羅蘭說話時來的,只是躲在檐角偷聽,好像并沒有攻擊的意圖。 我若有所思地走向園內(nèi),完全無視邊上咬牙切齒的紫羅蘭。應(yīng)該不是冉燮府的近侍,也不像巡邏的內(nèi)侍衛(wèi),搖曳翻飛的裳衣,倒是像極參加祭天的王公貴胄的吉服褂——一如我身上這襲錦袍般,寬松繁瑣…… “你走啊!我才不稀罕你!我不要你了!”身后的紫羅蘭憤恨地喊道。 我不禁長舒一口氣,今晚,總算發(fā)生一件好事了。 我是好事送上門的分割線 “……你真是糊涂!這種事值得你親自動手嗎?就算你要解氣,也該等她們出了祭月壇的地界?。 ?/br> “姑母,我真的只是小懲她們,沒有下殺手……” 墨臺遙領(lǐng)著我,隨著人潮一同走出祭月壇的“昭乾門”。她雍容貴氣地站在浮雕四爪蟒的拴馬樁邊上,等著府里的車攆。偶爾有官員過來與她行禮告辭,她微笑著還禮,對方剛轉(zhuǎn)身,她面色立沉,繼續(xù)訓斥我。 “沒人在乎人是否真的是你殺的,哪怕只是望風捕影,只要手段高明,也能讓你將殺人的罪名擔個十成十!今日她們最大的疏漏,就是沒有打點好祭司,不然當著恭王女與兩個府君的面,皇太君想保你都難!”墨臺遙疾言厲色。 “原來恭王女恨我恨到了此等程度,不肯放棄任何置我于死地的機會?!蔽疫有Α?/br> “這局既然是恭王女布的,斷不可等閑視之,她行事的目的往往不會只有一個。那兩個世爵剛剛通過秋貢舉薦,秋祭之后正式給札授官。南郭侯任職光祿寺少卿,無關(guān)緊要的官位;而左丘伯則官拜通政司參議,掌內(nèi)外奏章及臣民密訴。恭王女應(yīng)該是想在通政司安插她的人,這事本來并不需要大動干戈的,但是既然能順帶除掉你,她又何樂而不為呢!”墨臺遙說得甚是詳盡。 我撇了撇嘴,不滿自己是“順帶”的那一個……光祿寺少卿與通政司參議都是正五品的官職,不上不下的品級。光祿寺專司皇室飲食,諸如編寫菜譜,安排膳食,甚至于掌供御用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為人熟知的“御膳房”就是隸屬光祿寺。 “姑母,槐表姐呢?”直到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墨臺槐并沒跟我們一同出來。 “她領(lǐng)著府里親衛(wèi)……” 墨臺遙的回答被一陣陣急促的鑼鼓聲打散了—— “走水了!西軸的宮殿走水了!” 我隨眾人一起抬頭望去,就見火光沖天,將祭月壇的這片天地照得亮如白晝。不多時,濃煙升騰,猶如一只巨掌,遮天蔽月。 西面啊,那兩個女子的尸體恰好停放在西邊的一間偏殿內(nèi)…… 我下意識看向墨臺遙,她正皺眉看著漫天大火,嘴上嘟囔:“這火未免忒大了,她們不會將西邊十來間宮殿都燒了吧……” 回府的路上,墨臺遙絮絮叨叨交代了許多話,我始終擺著恭順的聆聽狀。一直到入府進院,墨臺遙才肯饒過我。 胡亂地洗漱之后,我揮退仆役,身心俱疲地邁進寢室。偌大的房間,一團漆黑,我徑直扎進床被中,很快就酣然入睡了——至少,最初確是睡得酣暢。 碧藍的鬼火,時隱時現(xiàn),縱然潛意識里知道這與陰魂無關(guān),卻仍惡夢連連。夢中的磷化氫的燃燒溫度真高啊,熱浪撲面,讓我難以區(qū)分夢境與現(xiàn)實。我滿頭大汗,終于從夢里掙脫,微微張開眼,眼前的景象讓我頓時呆住。 妖艷的碧藍的火光中,一張放大的細致瑰容,熠熠發(fā)亮的鳳眸直勾勾地看著我,玲瓏挺立的鼻尖幾乎已觸上了我的鼻梁,菱唇微掀……我的心臟狠狠地顫動了一下,放佛無力承受妖魅詭譎的驚艷。 “蠱物,你讓我好找!”他低聲說道,語氣是nongnong的哀怨,同時緩緩直起趴靠在床椽邊的身子,我臉邊的那團火球隨之移動,并未熄滅。 熟悉的火焰,熟悉的話語,令我及時拉回險些迷失在如蘭似麝的香氣中的神智。 “顏煜?”我倒吸一口氣,當即翻身坐起。 實在不能怪我這般大驚小怪,眼前的顏煜,身體由包子變成了油條,臃腫面頰亦不復存在,臉部曲線的完美,使他的五官集中立體——最最最重要的是,這張驚心動魄的美顏,根本就是宮里祭司的容貌。 “這樣貌是你施法變的?”我細細打量他,語不成調(diào)地顫道:“你……你沒事變做這副模樣做什么?這不明擺地欺騙我……欺騙世人純真的感情啊!” 一時之間,我愣是想不起顏煜原先的五官,他圓球狀的身體特征遠比他臉部的特征明顯。我只依稀記得他的眼睛很好看,細長上挑,笑起來猶如下弦月。此刻,這雙眼眸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于是……我的臉,相當不爭氣地燒紅了。 半晌,顏煜好像終于消化了我的話語,面露不滿地說道:“我又不會變化之術(shù),所以沒有騙人?!?/br> “你身上的rourou呢?”我大奇,伸手撫上他的臉龐。 “我也不清楚。從小阿娘就不讓我變瘦,這么多年,一直都好好的……現(xiàn)在,我明明吃得還跟以前一樣多,身子卻逐漸消瘦下來了,為什么會這樣呢?”說到最后,顏煜居然著急地反問我。 顏煜的食量,還真是難忘的回憶啊——下意識地摸了一把他的腰腹,纖腰婀娜,竟沒有一絲贅rou,這比全身整型還神奇……我暗暗思索,而后驀然回神,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你怎么會來皇都的?”這個問題才是重點。 顯然,顏煜并沒有意識到我吃他的嫩豆腐,口中老實地答道:“門派傳言你被人擄劫了,我原想以你的修為應(yīng)該很快就會逃脫;但過了月余,你仍未回來,我才開始擔心,想著你是不是被厲害的修行者逮住了。我不敢輕易下山,怕你回來找不到我……” 我眉角一抖,心下感激他對我的關(guān)心,盡管他的擔心,其實很多余。 “你沒有認我為主,我無法探知你的下落。好在我曾對你發(fā)過血誓,因而能以我的血為媒介,結(jié)咒問卜。我的修為不足,施用血咒很是吃力,每日只能卜一卦,卻始終是空簽。于是,我猜想你是失了元嬰,墜入了靈道……” “我冒昧地問一句,除了你說的‘靈道’,是不是另有天道、世俗道、畜生道、妖魔道、惡鬼道?!”在釋典中,世間一切歸為玄、天、人三界,玄界四境界,天界十八境界,而人界就是此六境界。 顏煜似乎沒發(fā)現(xiàn)我面色古怪,兀自點頭,補充道:“我想短短數(shù)月,你不可能達到天道……” “那個……我好奇打聽一下,靈道之前,你問卜的是哪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