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墨臺府花園的涼亭內(nèi),墨臺遙眉飛色舞、神采奕奕,相比之下,更襯得我無精打采、萎靡不振。 “姑母,我跟縵殊公子之間,真的是清白的,我連他的臉長什么模樣都未看清楚啊……”我心里苦不堪言。 墨臺遙滿臉不信,直接道:“少來了!當(dāng)前盛郾最暢銷的書籍,就是根據(jù)你贊冉燮小公子美貌的情話而整理成冊的《蔓藤吟》,還是雕花盒裝,浣花紅箋,彩墨版畫的珍藏本,書的跋是冉燮小公子親提的,我只記得最后兩句是‘不似鸞凰,誰似鸞凰?驚散鴛鴦,拆散鴛鴦’?!?/br> “哪家書肆印的?怎么沒付給我版權(quán)費!”我怒,直接拍案而起。 “你居然真敢承認自己說過那些話?。磕悴慌鹿踊顒兞四忝??”娃娃臉上寫滿驚訝與……幸災(zāi)樂禍?! 有什么不敢的,我還就是敢……咽下這個啞巴虧!我識趣地坐了回去,思緒瞬轉(zhuǎn),遲疑地問道:“姑母,夫君這幾日,都呆在宮里……應(yīng)該還未聽到這些傳聞吧?” “宮里怎么了?宮里消息才靈通呢!這書赫然成了皇親貴胄之間的饋贈佳品,短短幾日,我已收到了十余本,我估摸著,皇城里的那幾位,早已人手一本……我等等也送一本給你吧!” “不用了……我這輩子不想再回憶起那些句子……”我眉頭深皺,想到墨臺妖孽逃也似的背影,心里……這個火大?。?/br> 菡萏會那天—— 墨臺妖孽直接帶我出了冉燮府,在車攆上,默默不語,只是輕蹙眉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跟那個縵殊公子真的沒什么……”我小心翼翼地說道,墨臺妖孽這樣的反應(yīng),越發(fā)令我不安。 但是話還未說完,就被墨臺妖孽打斷,他靜靜地說道:“妻主,我累了?!?/br> 累?未曾多想,我下意識地接道:“累了回府好好休……” “我的心累了!”墨臺妖孽凝視著我,無波無瀾地說道:“我未滿周歲就被姑母從桓城接到皇都,在我三歲的時候,年僅十歲的太女登基為新皇,從我能記事以來,就呆在宮里,與皇上一同接受皇室特有的教育——皇太君還真是沒偏心啊,我與皇上受的是絕無二致的教育——那時,我心恨自己不是女兒身,無法開疆拓土,開創(chuàng)宏偉功業(yè)……但是,成親以后,慢慢地,我開始后悔了,我怨皇太君沒讓我與皇子們一同學(xué)習(xí)……” 他的瞳孔微縮,臉露無助,繼續(xù)說著:“爭權(quán)奪勢、利益沖突、勾心斗角,什么樣的齷齪事我沒見過呢?我能談笑自若地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但是——可笑呵,我竟然不曉得如何做一個賢良淑德的夫君,我甚至不知道天下間其他男子是如何侍候妻主的!” “我盡力去學(xué)了,真的盡力了,可你一直無動于衷……我一直想不通,為什么我們跟其他夫妻不一樣呢?!”墨臺妖孽的春眸蒙蒙,直直看著我,仿佛想看穿我的靈魂一般:“今天,我終于明白,原來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從沒問過你,是否愿意入贅墨臺府,是否愿意讓我做你的夫,你總是被動地接納我——妻主,你一定也累了對不對?” 我看著墨臺妖孽,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樣脆弱的他,是我從未見過的。 馬車緩緩?fù)A?,墨臺妖孽笑了,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難看,我想扶他下車,但他輕輕掙開了我的手,獨自下了車,我跟在他身后走著,他越走越快,而我腳下越來越重,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 走著走著,我?guī)缀踹~不開步了,尋了一處石階坐了下來,與墨臺妖孽相處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慢慢回放著…… 遇事,我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斷,但是事關(guān)感情,我就需要靜靜考量,沉思許久才會有答案的……我討厭去探究自己的感情,因為太復(fù)雜了—— 想了又想,隱隱覺得自己對墨臺妖孽是有感情的,只是這份感情如山間的泉水,慢慢吞吞地流淌著,細細長長,不濃不烈,不去深想,不會輕易地發(fā)現(xiàn),可是卻一直好好地藏在我的心底,緩緩成長著,暖暖成長著……我知道墨臺妖孽對我有心,而從沒殘忍地斬斷他的情,就是因為這份感情的比重漸漸超越了其他的情感,我不再害怕他,不再排拒他…… “玄meimei,你回來了啊……你在這兒做什么?”墨臺榆走下間廊,走向我。 “榆堂姐……你喜歡我家夫君嗎?”當(dāng)我意識到的時候,這句話,已經(jīng)不經(jīng)大腦脫口而出了。 “……玄meimei,為何突然說到這個?”墨臺榆一怔,反問道,既沒承認,也不否認。 “只是感覺……”我沒再追問,自嘲地笑了笑,突然發(fā)現(xiàn),此時已經(jīng)天黑了——我竟然想了這么長的時間啊…… “堂弟……公子,對我來說,就像是天上的那輪明月吧,高高掛著,離我那么遠,但當(dāng)我看見水中的月影,卻又感覺,他離我很近……只是,水中撈月,鏡中觀花,終究不過一場虛幻!”墨臺榆撩袍坐到了我的身旁,與我一起望向星空。 我挑眉看向她,驚訝于她居然會跟我說這樣的話。 “玄meimei,我從來不叫你‘玄夫人’,就是因為我一直看不出你對公子的情,無法真心地承認你是‘玄夫人’——但是,今天以后,我能叫你‘玄夫人’了嗎?”墨臺榆偏頭看向我。 “……你,從我的臉上看到了什么?”我不由心驚——我素來隱忍,不容易喜形于色。 “你剛才的表情是,心憐又心痛;而現(xiàn)在則是,心事被揭露的狼狽……”墨臺榆哂道。 “玄不解榆堂姐的意思。”我冷聲道,打心底厭惡被人看穿的感覺。 “你一臉不甘心,又極力掩飾……” “榆堂姐!”我站起身,不悅地瞪視她。 “那輪明月,獨自在蒼穹之中,該是寂寞的吧……”墨臺榆也站了起來,再度抬首看向空中,說道:“玄夫人,請你守在公子身邊,好好地……守著他!” 語畢,她頭也不回地走了,似乎步伐沉重,卻又透著輕快。 守著墨臺妖孽嗎?這本來就是我的責(zé)任與義務(wù),是我心甘情愿覆上的包袱啊…… 我徐徐走回偏院,院子里燈火搖曳,屋內(nèi)卻一團漆黑,疑惑地推門而入,借由屋外的光,看清墨臺妖孽背對著我坐在圓桌邊。 “我認真地想了想,總算想明白了……”我走進房,開口打破沉默。 “妻主,日間我說的那些話,你都忘了好不好,我們……”墨臺妖孽輕輕地說道。 “不是,你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我想好了……” “妻主!”墨臺妖孽突然高喊出聲,然后站了起來。 我眨了眨眼,被他嚇了一跳。 “我……我要進宮去,現(xiàn)在就進宮!”墨臺妖孽說著,就向門外沖去。 現(xiàn)在進宮?敢情這里的宮門是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 “你要進宮,也先聽我把話說完??!”我追了出去,在他身后叫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想通的。 墨臺妖孽沒有轉(zhuǎn)身,腳步越來越快,甚至使出了輕功…… “你……你給我站??!”我邊追邊喊。墨臺妖孽武功廢了,輕功可沒廢,我的“流云”根本追不上他,幾個飛躍就不見了他的蹤影。 被鬼追都不用跑這么快吧?!小子,你好樣的!我暗自磨牙。 深吸了一口氣,我朝他消失的方向吼道:“你個妖孽!” 聲音響徹云際,響遏行云…… 我是決然的分割線 “夫人,不好了……門房來報,你的jian夫找上門了……”秋梅大呼小叫地從前院跑來。 “冉燮府的公子來了啊?!”墨臺遙聞言,跳了起來,一臉的……興奮?! 頓時,我一個頭兩個大,雙手按摩著太陽xue,帶著秋梅走向前院,而墨臺遙眼露異彩,亦步亦趨地跟著。 墨臺府的正廳,簾櫳依舊高控。 遠遠的,我就看到大廳中那抹秋葵黃的背影,腦袋……金光燦燦,身材挺秀——不是紫羅蘭,倒像是…… 心念一動,不由加快了腳步,而墨臺遙拉著秋梅,從另一邊進到與正廳只隔一墻的花廳。 那男子徐徐轉(zhuǎn)了過來,臉上脂粉未施,五官精致,面容偏冷,氣質(zhì)如朗月清風(fēng),天生脫俗——這張臉,慢慢地,與我心里的那張臉疊加,重合在了一起…… “原來你是冉燮公子啊……”我囁嚅,緩步走進了廳堂。 “墨臺……夫人?!彼_口,聲音如清泉澗流,帶著輕顫。 廳里一片靜謐。我細細打量著他,眼光自然地落到他頭上“奪目”的發(fā)飾上——瑪瑙釵,翡翠釵,琺瑯簪,然后是金簪……六根金簪,在令人眼花繚亂的頭飾中并不起眼,那是…… “你……為什么要來郾都?”藥殷……冉燮殷微垂臻首,我只來得及捕捉到他的一對美眸中,抹過難言的情緒。 “逃命??!”我故作輕松地說道:“我在桓城的時候,不是被你們發(fā)現(xiàn)了么,能不跑嗎?!” “我……沒告訴任何人,你在桓城——你的扮裝很成功,她們都沒發(fā)現(xiàn)?!币筇ыw快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垂了下去。 難怪啊,那天之后,在墨臺府附近蹲守的弟子,一反常態(tài)地消停了…… “你為什么會在這兒?”我開口問道,心緒百轉(zhuǎn)。 “我本以為……你跟墨臺燁然會一直在桓城的,這一輩子再也……?!币蟠鸱撬鶈柕卣f道。 “這樣都能遇到,不正說明我們有緣嗎?!”我笑侃。 “緣……”殷停頓了許久,才再次開口道:“師叔,當(dāng)你對我伸出手的時候,我猶豫了,我怕步上爹爹的后塵,所以……是我親手斷去了我們的緣……于是,我遭到報應(yīng)了!” 我眉心微攏,想不明白他話中所指,只聽他輕輕說道: “你上次遇襲受傷,我察看傷口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并不了解你……那以后,我想了很多,卻一直不敢開口問你——師叔,你是不是早就發(fā)現(xiàn)……那些蠱了?你……恨我嗎?” “恨過,但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蔽宜斓鼗卮鹚y得的真心。 暗暗自嘲,原來我也會有心理敏感期,這不正是動物行為學(xué)中的印隨學(xué)習(xí)——雛鳥情結(jié)么?! “離開桓城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當(dāng)初順著簽文,我們成親了,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的這么多的事了,哪怕……哪怕你命不久于世,到時,我隨你一同去也就是了……” 呸呸呸,我活蹦亂跳的,什么叫命不久于世?!我怒,又有拍死他的沖動了——卻因他的下一句話,心里犯酸—— “我又想,如果那天,掉進深淵的真的是你,我跟著你一同跳下去,是不是就不會這么痛苦了……怎么都好過,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地活著……” “‘菡萏會’那日,當(dāng)我聽到‘儀公子’的名號的時候,我想去找你,想見到你,這個念頭在我心里瘋狂地蔓延著,但轉(zhuǎn)念一想,我怕啊,我怕被有心人看出端倪,然后你又會被師父帶回門派……我只能把自己鎖在房里,然后任由心被上萬只蟲蟻啃噬著——那時方知,原來我是如此的善妒,我妒忌墨臺燁然啊!我的身體里,宛如住著一個魔魘,是不是很丑陋呢……” 我靜靜聽著,眉頭已深鎖。 “剛才,就在我看到你的一剎那,突然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傻,現(xiàn)在這樣,是最好的了——墨臺燁然,他有能力庇護你,他比我強太多了……你活著就好,我只要你活著。” 我,看著他,近乎震驚地看著他——我何德何能,配得起這樣的他呢?!他確實是傻呵…… “璘……縵殊公子那邊,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處理好的,這是……我唯一能幫你做的事情了?!?/br> 殷終于抬起了臉,眼中的情絲與哀思,縷縷挾住我的心,緊緊的纏繞,令我的心,隱隱抽痛著……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那一眼,似乎已是決絕。 我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 實在忍無可忍,深深吸了一口,平地一聲吼:“冉燮殷,你丫的,你個自以為是的傻瓜!” 吼完,發(fā)足狂奔,追了過去……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濡以沫,相呴以濕,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是,我要說—— 莊周,絕對是個老神棍! 試問,既然有了“相濡以沫,相呴以濕”的經(jīng)歷,又如何能“相忘于江湖”呢…… ☆、41月徘徊菟絲附女籮(墨臺燁然番外) 懿淵十一年,征暑之月,皇家避暑山莊,萬壑行宮。 岫云齋,正宮東面的一組八進院落建筑群,是專門供皇太君居住的,樓閣清樾,亭臺澹泊。 “……皇帝也真是的,什么破事兒都讓你去干,她到底有沒有把你當(dāng)男兒家來看?。 ?/br> 說話的,是臨水而立的八角亭閣中主位上的皇太君,我的……義爹。 他穿著石青色的鳳袍,圓領(lǐng)、右衽大襟、左右開裾、平袖端,飾九只金鳳,間以五色云及福、壽紋,下幅八寶、壽山水浪江牙及立水紋。 “這不正說明義爹教導(dǎo)成功嗎?我還就是喜歡攪和在朝廷官場這漩渦里?!蔽衣唤?jīng)心地答道,偏頭眺著湖對岸的云輝玉宇的牌樓,重廊復(fù)殿,層疊上升,貫穿青瑣,氣勢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