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整個松海市也沒幾條像樣的馬路。

    而且平安弄離永安路也很近，指方向也就是“往前，再拐彎”兩句話而已。

    所以很快這軍綠色的吉普車很快開到平安弄的弄堂口。

    姜宜凝從吉普車上下來，順便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凌晨五點。

    這個時候，整個弄堂的人應(yīng)該還在睡夢之中。

    姜宜凝不擔(dān)心被鄰居發(fā)現(xiàn)端倪了。

    她臉上綻出淡淡笑意，心情輕松地繞到車尾，等小戰(zhàn)士幫她打開后車廂，取出里面的兩個皮箱。

    那個穿著皮制獵裝的男人也從車?yán)锵聛砹耍皇植逶谘澏道?，一手夾著一支煙，從車的另一頭轉(zhuǎn)過來，看了這個弄堂一眼。

    姜宜凝拎著兩個皮箱，朝這男人和小戰(zhàn)士各鞠了一躬，笑著說：“謝謝你們，我到了?！?/br>
    “姜同志你住這兒啊？”那個幫她拿出來皮箱的小戰(zhàn)士好奇地問了一句。

    姜宜凝搖搖頭，笑著說：“不是，這是我二叔二嬸的房子，我以前住這兒，后來他們一家人都出國了，我現(xiàn)在是來拿我的行李的。”

    她也沒進(jìn)去，就站在路邊，朝那男人點點頭，略緊張地看著他。

    那男人也沒看她，只上下打量了那弄堂一番后，轉(zhuǎn)身上車。

    等這輛軍綠色吉普車開走了，姜宜凝才松了一口氣，帶著鏘鏘轉(zhuǎn)身走進(jìn)弄堂里面。

    因為是凌晨，天才蒙蒙亮，不過弄堂里面沒有路燈，里面的樹多，看上去就有些黑黢黢的。

    她跟著自己的記憶找到二叔二嬸的房子，在大鐵門門口四下看了看，然后飛快蹲下身，繞到門口的石柱子小花壇背后。

    那里有個不起眼的小石樁，才十厘米左右的高度，直徑大概五厘米，看上去就是塊遺漏的石頭。

    其實這小石樁是松的，沿著順時針的方向可以擰開。

    這房子的備用鑰匙，就在小石樁里面。

    姜宜凝把兩個皮箱擋在自己身后，趁著夜色，迅速擰開小石樁，從里面掏出鑰匙，然后再把小石樁擰回去，鋪上浮土。

    這下子就算湊近了看，都看不出這塊小石樁被人動過手腳。

    平日里這個地方本來就是在大石樁花壇后方背陽的地方，哪怕是大日頭底下也沒人注意這里。

    更不用說凌晨五點左右的弄堂了。

    姜宜凝拿了鑰匙起身，看見鏘鏘扶著一個皮箱站在她身后，好奇地看著她。

    姜宜凝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

    鏘鏘朝她瞇起大眼睛，小腦袋點了點，表示“我懂”。

    第49章 少說話才是真理

    姜宜凝輕吁一口氣，站在那關(guān)得緊緊的黑漆雕花大鐵門前，看向那個大大的鎖頭。

    就在這時，對門一扇大鐵門吱呀一聲，有人從里面探出頭來，看著姜宜凝的背影，突然驚訝地說：“……咦？是宜凝回來了嗎？”

    姜宜凝眉梢輕輕跳了跳，盡量穩(wěn)住心神，優(yōu)雅回頭轉(zhuǎn)身。

    對門小洋樓的雕花大鐵門半開，一個穿著松綠色印花夾棉旗袍，燙著齊肩卷發(fā)，胳膊上挽著一個精致竹籃的中年女子站在那里。

    這應(yīng)該就是祖姑奶奶當(dāng)年的鄰居了。

    這中年女鄰居看見姜宜凝的面容，一點都沒看出來她并非祖姑奶奶本人，而是非常惋惜地?fù)u搖頭，“……儂還是沒有趕上飛機(jī)嗎？儂的爺叔嬸嬸也太不做個人了……”

    姜宜凝提到嗓子眼的心又緩緩沉下去。

    明媚的剪水雙眸靜靜地看著那女鄰居，心里開始迷惑。

    不過當(dāng)著這中年女鄰居的面，她沒有說話，而是漸漸露出悻悻的神情，垂下修長的脖頸，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鏘鏘仰頭看著氣勢陡變的姨姨，小小的腦袋里有著大大的問號。

    當(dāng)然他什么都沒說，和姜宜凝一起保持緘默。

    這中年女鄰居從雕花鐵門后走出來，無比同情地說：“那天早上阿拉看見儂家爺叔嬸嬸帶著儂表弟表妹，一大早就走了，大概也是這個時間，對，早上五點左右。儂還記得伐？儂是中午才從這門里出來的，拎著這兩個大皮箱……”

    女鄰居朝姜宜凝腳邊的皮箱努努嘴，繼續(xù)說：“……阿拉那天問儂要去哪，儂急急忙忙說要去機(jī)場，還跟阿拉說，儂睡過頭了，儂爺叔嬸嬸走的時候，忘了叫醒儂……”

    姜宜凝太驚訝了，連表面的鎮(zhèn)定都無法保持，目光近乎呆滯。

    此時她腦海里如果有彈幕，可能已經(jīng)刷了不知道幾百條的“怎么會這樣”！

    她記得自己為了讓人不懷疑她的來歷，能用她祖姑奶奶在國內(nèi)的身份，急中生智說了個謊，說她二叔二嬸帶著一大家子出國了，但是把她一個人留下了……

    當(dāng)時她真的只是權(quán)宜之計隨便說說啊，難道不小心真相了？？？

    可是祖姑奶奶最后還是出了國啊？

    難道雖然遲了半天，但祖姑奶奶最后還是趕上飛機(jī)了？

    七十多年前國內(nèi)的飛機(jī)不會誤點誤得那么厲害吧……

    不過姜宜凝直覺這中年女鄰居說得是實話，因為她對她沒有任何說謊的動機(jī)。

    她總覺得遲了半天才出門的祖姑奶奶，是不可能跟她二叔二嬸一起，趕上那班出國的飛機(jī)的。

    那祖姑奶奶當(dāng)年到底是怎么出國的？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如果祖姑奶奶沒有趕上那班飛機(jī)，那現(xiàn)在這個時候，祖姑奶奶到底是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外？！

    一個個謎團(tuán)在姜宜凝腦海里冉冉升起。

    她這時又想到祖姑奶奶在國外的時候，跟她二叔二嬸一家子并沒有住在一起，雖然祖姑奶奶二叔二嬸家的房子特別大特別豪華。

    姜宜凝曾經(jīng)被祖姑奶奶帶去做過客，雖然只去了兩次而已，但她還是記得當(dāng)時自己看見那豪宅時的震撼和無語。

    還有，祖姑奶奶在國外上大學(xué)，也是自己申請的獎學(xué)金，一分錢都沒有要她二叔二嬸的。

    這些都從側(cè)面證明了，祖姑奶奶跟她二叔二嬸的關(guān)系，確實有問題。

    可是祖姑奶奶對她從來沒有說過，祖姑奶奶當(dāng)年出國的時候，曾經(jīng)被她二叔二嬸拋下過……

    姜宜凝直接被誤導(dǎo)，差一點就真的露陷了……

    她心里一陣發(fā)虛，同時又覺得慶幸。

    果然小心駛得萬年船，在情況不明的時候，少說話才是真理。

    因此她只是抿了抿唇，露出倔強(qiáng)的神情。

    那中年女鄰居看見她呆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略帶憐憫地嘆了口氣，安慰她說：“不過沒關(guān)系，雖然你爺叔嬸嬸他們出國了，可是我們這里的情況也沒有那么糟，是不是？阿拉跟儂講啊，半個月前，新政府的大干部還來阿拉這里呢！他們跟以前的舊政府真的不一樣呢！——所以沒出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姜宜凝想起上一次自己來這里的時候，偷偷在弄堂口看見的情形，想起了幫她找到鏘鏘的李專員，江副專員，還有那個親自出手把鏘鏘從拐子那里搶過來的無名英雄。

    她如擂鼓般的心跳就這樣平靜下來。

    伸手將一縷垂下來的頭發(fā)挽到耳朵后面，姜宜凝苦笑著用官話試探說：“讓您見笑了，那天是我起晚了，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走了……”

    “其實那天阿拉都在弄堂里看見儂匆匆忙忙往外跑。阿拉本來以為儂肯定趕不上飛機(jī)了，但是儂一直沒有回來，阿拉就以為儂還是趕上飛機(jī)了。怎么隔了半個多月，現(xiàn)在又回來了？”那中年女子笑了笑，明白姜宜凝是不想說她二叔二嬸的壞話，也就不提這茬。

    她對姜宜凝說官話好像沒什么奇怪，視線很快移到站在姜宜凝身邊的鏘鏘身上。

    鏘鏘不由自主往姜宜凝身邊靠了靠，怯怯地看著這個女人。

    自從上次在松海市差點被拐走，他就對一切穿旗袍的中年女人保持警惕。

    “咦？這是儂家親戚？他長得好可愛！”這女人看了一眼鏘鏘，又看了一眼，視線都移不開了。

    鏘鏘現(xiàn)在每天都洗得干干凈凈，又能按時吃飯，哪怕不是每天吃rou，他的小臉也已經(jīng)鼓起來了。

    白白胖胖的小臉上，一雙黑曜石般晶瑩璀璨的大眼睛顯得特別可愛。

    姜宜凝笑著既沒否認(rèn)，也沒承認(rèn)，只是說：”他叫鏘鏘，父母都沒了，以后會跟著我?！?/br>
    那中年女鄰居一下子明白了，點頭說：“儂是個好心人，好心會有好報的?！?/br>
    說完又問她：“現(xiàn)在儂爺叔嬸嬸都出國了，這房子就是儂一個人了的?！?/br>
    姜宜凝笑著搖搖頭，溫和但堅定地說：“不，這房子不是我的，是我二叔二嬸的。我這次回來，是來搬走我的東西。本來如果出國的話，這些東西是不需要的，但現(xiàn)在我留在國內(nèi)了，鍋碗瓢盆都是要的，我也沒這么多閑錢買這些家什?！?/br>
    中年女鄰居理解地點點頭，“對對對，這些日常用的東西是應(yīng)該拿走，好了，阿拉不打攪儂了，阿拉去買早餐?！?/br>
    她拎著一個籃子往弄堂口走去。

    等她買完早餐回來，姜宜凝和她帶著的那個小男孩已經(jīng)沒有在門口了。

    對面的大鐵門依然緊閉，好像根本沒有人來過。

    這女人拎著買來的油條、粢飯團(tuán)、豆?jié){和雞rou餛飩回到自己家里，又把剛買的報紙遞給對剛剛起床的丈夫，一邊八卦對面鄰居。

    “儂記得對面那個孤女姜宜凝伐？她回來了，剛才在門口看見她了，還帶著一個小男孩，也是孤兒，她一個大姑娘，自己都還沒成親，就要養(yǎng)著他呢?！?/br>
    “儂知道伐？她還是沒有趕上飛機(jī)，對面那兩口子可真是做得出來，姜宜凝幫他們洗衣做飯帶孩子，一個人抵三個娘姨做的活，考上大學(xué)也沒去上，把機(jī)會讓給了她二叔二嬸的女兒，自己去圣約翰醫(yī)院做實習(xí)生，結(jié)果他們出國，還偷偷把她拋下……呸！真不是東西！”

    她丈夫嗤了一聲：“姜家也算是個大家族，還能任憑對面兩口子吃自己大哥的絕戶，都不是好東西！不然怎么一解放，這些人就趕緊要跑出國？——還不是怕清算！”

    “??？！吃絕戶？真的嗎？！”中年女鄰居激動萬分地看著自己丈夫，這可是連她都不知道的八卦！

    可是她丈夫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肯再說了，唰地一聲展開報紙，擋住了自己整個上半身。

    ……

    此時姜宜凝已經(jīng)帶著鏘鏘進(jìn)了大鐵門。

    她進(jìn)去之后把大鐵門的插銷插上，和鏘鏘一起穿過門口狹長的小院子，走進(jìn)西式建筑的小洋樓里。

    這房子非常寬敞，地上三層，地下一層，四層房屋面積加起來足有五百平米。

    姜宜凝走進(jìn)一樓的客廳，看見地上鋪著艷麗的波斯地毯，還有客廳里吊著大盞大盞的水晶燈，不由嘖嘖兩聲。

    客廳中央放著一張米白色歐式沙發(fā)，落地窗前還有一架黑色三角鋼琴。

    窗外種著紅艷艷的玫瑰和粉紫色繡球，正孤獨地綻放。

    半個多月過去，這里沒有人住，小小的草坪上雜草瘋長，蔓延到青石板的過道上。

    姜宜凝當(dāng)然沒有時間關(guān)注這些事情，她從箱子里拿出玩具給鏘鏘玩，一邊叮囑他：“鏘鏘，姨姨去收拾東西，然后我們到外面住，可以嗎？”

    鏘鏘點點頭，很懂事地說：“姨姨去忙吧，鏘鏘一會兒去外面捉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