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車在濃霧中爬行，江子和梁敬并排坐在駕駛艙內(nèi)，明亮的大燈射出去不過幾步遠，光柱內(nèi)蒙著濃郁的棕黃色霾，在這種地方靠目視是看不清路的，只能用雷達，步行車繞著車身一圈都是毫米波探路雷達，這種波段定位精確，但是在高濕度的大氣中衰減嚴重，有效距離不超過五公里。

    不過土衛(wèi)六香格里拉平原的地表遠比地球平坦，一馬平川的超級平原，就像玻利維亞的烏尤尼鹽湖一樣沒有障礙，雷達波發(fā)射出去經(jīng)常收不到任何回應(yīng)。

    “再往前八百米?！绷壕幢е^盔，看了一眼顯示器上的地圖，“那里是第一個鉆孔位置?！?/br>
    “收到?！贝蟀渍f。

    江子扭頭看了一眼后車窗，身后的濃霧中隱隱有明亮的燈光跟著，那是備用步行車，出艙任務(wù)時帶兩輛車是慣例，如果一輛出現(xiàn)故障，那么人員可以轉(zhuǎn)移至另一輛車上。

    梁敬選擇的第一個打孔點在半尺湖邊上，步行車在沿著湖行走，如果沒有濃重的霧霾，江子和梁敬從左邊的舷窗望出去就能看到一望無際的湖面，四十六平方公里面積的湖泊沒有絲毫風(fēng)浪，就像一塊嵌在地面中的龐大鏡子，紋絲不動，極度光滑。

    土衛(wèi)六是個奇怪的星球，安靜時，時間仿佛凝固，暴躁起來又天崩地裂。

    江子往后靠了靠，伸展自己的四肢，隨口問：“梁工，你在半尺湖上開過船么？”

    “沒有。”梁敬搖頭，“半尺湖上能開船么？液態(tài)甲烷的密度還不到水的一半，更何況這湖還不到半米深?！?/br>
    “密度小，重力也小啊，如果半尺湖足夠深，我覺得我們可以跳進去游泳?！苯诱f，“其實我說的是氣墊船，那種小氣墊摩托艇，你可以一直往前開一直往前開，不過只有四十厘米深度的湖確實搞笑，我有的時候覺得這里是個小人國，生活在半尺湖周邊的居民只有幾厘米高，對它們而言半尺湖就是超級深水湖，你看過《小王子》吧？法國人寫的那個?！?/br>
    “看過?！?/br>
    “我小時候就很羨慕小王子那顆袖珍的星球。”江子說，“還有《龍珠》，最經(jīng)典最老的那一部里有個界王，界王有一顆很小的星球，看得我相當眼饞，我想我要是有這樣一顆星球就好了，我就是球長了，而且管理起來還不累。”

    “質(zhì)量太小的天體大多是不規(guī)則的，它們沒法在自身重力作用下變成球形?！绷壕凑f。

    “哎，跟你們這些人說話就是費勁，我不知道它們不切實際??？但童話么，邏輯不重要，美好就夠了?！苯悠沧欤熬透列l(wèi)六一樣，你知道我們在地球上描述土衛(wèi)六時，那說得跟天堂一樣，什么璀璨星空洗禮人類心靈，什么土星光環(huán)近到觸手可及，把觀眾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對于你們，我們都說這鬼地方是個地獄?！?/br>
    梁敬笑了。

    “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獄啊。”江子嘆氣。

    “自然界么，跟女人一樣，愈美麗即愈危險?！绷壕凑f，“你想看到它們迷人的真容，就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br>
    “那我更愿意跟女人打交道?！?/br>
    “不不不，這個宇宙只殺人?！绷壕葱χf，“女人誅心?！?/br>
    微風(fēng)帶著棉絮似的霧氣貼著舷窗玻璃流動，步行車的所有照明燈全開，四下掃視，仿佛爬行在渾水泥沙中的大蝦。

    高速流動的氣流在經(jīng)過步行車時會產(chǎn)生強大的伯努利效應(yīng)，伯努利效應(yīng)能讓飛機飛起來，也能讓步行車飛起來，為了抵抗這種力量，泰坦步行車基本上都設(shè)計成反升力構(gòu)型，上平下凸，有一個巨大的肚子，這樣氣流經(jīng)過時會產(chǎn)生向下的壓力，把步行車緊緊地壓在地面上。

    車廂外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江子湊在窗前瞄了瞄，他看到車子底下有蕩漾的波紋，“大白，咱們下湖了么？”

    “是的，我們正在通過半尺湖的邊緣?！?/br>
    步行車踏進了半尺湖，四十厘米的水深還不足以淹沒它的小短腿，它在液態(tài)的烷烴中撲騰撲騰地前進，湖底是堅硬光滑的冰層和凍土，有點打滑。

    “這片湖面積最大的時候四十六平方公里，最小的時候只有三十平方公里大。”江子說，“那個時候這一片都是平地?！?/br>
    “剩下的部分呢？”

    江子指了指頭頂，“在天上?！?/br>
    梁敬明白了，風(fēng)暴形成時風(fēng)眼區(qū)域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巨型龍卷，這種龍卷風(fēng)在地球上是看不到的，它們有好幾公里的直徑，十幾公里高，遠遠望過去仿佛通天的立柱，強烈的虹吸效應(yīng)把湖中千萬立方米的液態(tài)甲烷吸上天空，儲存在濃厚的大氣和云層中，這個時候空氣濕度變得最大，儼然一個巨型儲水箱。

    然后靜待一場滿世界的暴雨，開閘放水。

    “我就說這是個很美的星球?！绷壕从迫坏卣f，“何其宏偉何其壯麗?！?/br>
    “何其驚悚何其恐怖?！苯硬煌馑目捶ǎ帮L(fēng)暴是沒刮到你的頭上，刮到你的頭上你就不會說什么波瀾壯闊了，應(yīng)該會說臥槽完了我死定了我還有十幾年的貸款沒還……你們這些自然主義至上者，我見過得還不少，各個都認為自然界凌駕于一切之上。”

    “難道不是么？”

    “當然不是，應(yīng)該是人凌駕于一切之上，從古至今，你以為人類真的關(guān)心過除了人類之外的任何事么？”江子搖頭，“從來沒有，我跟你說，從來就沒有過，幸虧如此，我們才能延續(xù)到現(xiàn)在?！?/br>
    梁敬皺眉。

    “從‘我’這個詞語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一刻起，在人類眼中，全宇宙的中心就是人類自己了，某些個體可能會有不同思想，但人類整體一定是此類思維?！苯诱f，“這是我們得以生存的根本，任何一個不以自己為中心并以此使思想中心化的文明，最后都會滅亡?！?/br>
    “這是站長你長期待在泰坦上思考出來的？”梁敬若有所思。

    江子打了個哈欠。

    “不，很顯然是我胡謅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