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好吃么?”沈寒香把盤子推到他眼皮子底下,順手拈了個。 “好吃?!鄙蛄莺?,連吃了五個才端茶喝,滿足地噯出一口氣。原來徐氏那里不大愛做這等小玩意,沈柳容與馬氏住吃慣了小點心,一日里總覺得餓。 “你愛吃,我常叫兩個丫鬟送到書房來?!瘪R氏四下看了轉,道:“你先生呢?” 沈柳容朝后院指了指。 馬氏是叫人封了點見面禮,打算給徐榮軒的,這時眾人要朝后院去,沈柳容忙展開雙臂,攔住通往后院的小門。 “這是怎么的?”沈寒香要去抱走沈柳容。 沈柳容臉漲得通紅,“先生是個怪人,娘和三姐還是別看了,他怪得很?!?/br> 沈寒香把他抱到一邊,笑道:“怪得好,娘難得出來走動,就要看看怎么個怪法。” 門一開,眾丫鬟們俱是驚叫,各自別過臉去捂著眼睛,又從眼縫里去窺那徐榮軒。 黑白棋子灑了一地,徐榮軒自己泡在個半人高的水缸里,頭臉身上俱是被水濕透,頭發(fā)散亂,耷著水草和魚,一尾錦鯉在他頭發(fā)上掙扎不已。 “……” 馬氏忙叫人去把徐榮軒拉出來,丫鬟們都不方便,便向門口,叫守門的小廝來。徐榮軒給人一碰,才回過神,眼神迷茫猶如神游而來。 “先生這怎么了,拿大毯子來,這……”馬氏一時語塞。 沈柳容在旁扯住馬氏,向說:“娘別著急,早上叫先生給我默個書照著臨,有不識得的叫我去問,結果進來時,先生正在與自己對弈。他不搭理我,我便把棋盤給攪了……之后……就這樣了……” 沈寒香叫丫鬟們去取徐榮軒的衣服來,徐榮軒這時也回過神來了,給馬氏行了禮,又向沈寒香一點頭便算招呼了。 “上回聽四弟說先生是個癡人,還不知道,今日咱們都長了見識了?!鄙蚝阌纸腥藗渌屝鞓s軒去偏室沐浴,徐榮軒坐在石凳上打了個噴嚏,吸溜著鼻涕,將黑白棋子都拾起來。 沈柳容站在一邊,小聲說:“就是這個,他還記得。” 徐榮軒落一黑子,黑子便反敗為勝,白子毫無招架之力。他頓時豁然開朗,才站起身來,喜不自勝地舉起沈柳容在空中轉了一圈,唬得沈柳容驚叫起來。眾人俱是手忙腳亂去接沈柳容,馬氏更是嚇得臉色忽白忽紅,把沈柳容叫過來,自己看著,才放下心。 徐榮軒上來一揖,“小少爺乃徐某命里福星,可遇而不可求,實在是……”他激動得難以自持,邀馬氏過去觀棋,細細一番講說,馬氏略通棋藝,起初是覺徐榮軒此人簡直瘋癲,聽他說棋卻又高妙。末了覺得,大抵正是此等癡人才能于讀書一道專注,年紀輕輕便得了進士。 不過回了院子,馬氏仍然覺得心有余悸,憂心徐榮軒是否能教好沈柳容,向沈寒香一說。沈寒香便道:“發(fā)蒙是無妨,這先生有其獨到之處。要教容哥識字習字無大問題,明年徐榮軒要進京考試,那時再給容哥相個便是?!?/br> 馬氏點頭。 “闔家里也只有夫人能做主請個好的先生來?!彼D了頓,似有話想說,卻又吞了聲,一時兩相無話。 徐氏一早出門,著人備了禮,親去安陽知府家中拜望。帶著一車夫、三小廝,并貼身的四個丫鬟,丫鬟另坐一車。彩杏伴徐氏同車,上了車徐氏有些咳嗽,彩杏捧了水給她,一面替徐氏順氣,一面道:“何必夫人親自去一趟,路上得要兩個時辰,差兩個人去也辦得?!?/br> 徐氏喝了水稍好了些,靠在兩個繡花開富貴的大布墊上,緩了口氣方道:“有些年不曾去過了,想見見故人,與司徒大哥敘敘舊。” “當年倒不曾料得,他會發(fā)了跡?!?/br> 徐氏搖手:“我知他會是個出息的,只不過那時眼高于頂,全不將其放在眼里,左不過是以貌取人。他生成那個樣子,要見著他,吃飯都難以下咽。”憶及舊日時光,徐氏微微一笑,依稀見得年輕時也有幾分艷光。 “這話叫司徒大人聽了,怕德哥的婚事要告吹?!辈市有Φ溃谛〉噬献?,替徐氏捏腿。 “自然不能叫他聽了去。”徐氏閉著眼,嘆道:“許久不曾出得這四方小院了,沒了他,就沒那個心了。” “正是夫人不愛拾掇自己,才叫后來人居了上。夫人也該多出來走走,不為老爺歡心,只為自己高興?!?/br> 徐氏冷哼一聲,“憑他什么窩囊廢,要為討他的歡心。柳德卻是我的骨血,不然我也拉不下這個臉去求。但愿司徒家還顧得往日與父親的情分,娘家也幫襯過他不少,司徒夏明是個顧念舊恩的人,他的二女兒,我也沒見過,今日要說定了,也不必等大小定議定再跑一趟。這月底了想要上山一趟,省得家里熱鬧起來,惹了我的眼,看得心煩?!毙焓辖鼇頌檎垓v沈柳德的事頗心煩,急得滿嘴燎泡,才見好些,只希望沈柳德的婚事能順利說和。 后半程徐氏在車上睡了會兒,及至安陽府時,恰好司徒家剛擺飯,司徒夏明早接了她的信,聽得門房來報,親自迎了出來。 借著天光一番細細打量,忍不住嘆道:“經年不見,大妹子如今憔悴不少,正等著你來了一并吃飯,快請?!?/br> 徐氏心內松了口氣,偕同丫鬟們進門。司徒夏明官至安陽府知府,卻住得尚且不如沈家,聽說為官清廉,兩袖清風。徐氏卻不曾想過竟清風到一路行來,府中多有亟待修葺的影壁、匾額之物。 桌上只司徒夏明并其夫人,原來司徒夏明只攜自家夫人與三位姨太太,底下不過兩個女兒,至今未得兒子,于吃住上他素來沒大計較。光憑俸祿卻也維系不了多大的排場,徐氏一見,只以為司徒夏明當真是于宦場沉浮卻纖塵不染。 卻不知司徒夏明修得一地窖,專儲種種金銀珠寶,亦不在如今住的宅子下面,而在安陽城郊一家簡陋別院之中。知道徐氏過來,叫殺雞捉魚治了一桌酒菜,卻還不如徐氏家中待客,徐氏略略計較一番,便也不掩來意,向司徒夫婦道來,想將其二女司徒敏光娶過門。 司徒夏明搖頭嘆氣,“大妹子不知道,說是為一方父母,如今家中卻也度日艱難,今上治下狠嚴,朝堂上下,俱清廉成風。是以我想著將兩個女兒多留在家中幾年,待得手頭寬裕……雖都是女兒,亦打小捧在掌心呵護備至養(yǎng)成,且她大姐尚未嫁人,要趕在她大姐前頭,似乎也……不很妥當?!彼就较拿鲾R下筷子,攏著袖子,有些為難。 他夫人只管在一旁給徐氏添菜斟酒,并不多話。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午出了下門,所以晚了=。= ☆、貔貅 徐氏本能吃酒的,奈何司徒家的酒實在吃著難受,酒味不醇,吃了兩鐘她便放下。 “原也想過討大哥的長女,卻想著大哥怕另有打算,便做了罷,要是司徒大哥舍得,叫出來與我瞧瞧,任是哪個女兒,都是小兒高攀了。也隨大哥把哪個女兒許了我家,我必都當做親生女兒照看,斷不會短了她的。” 司徒夫人與徐氏夾菜,笑道:“聽你大哥說起過,你為人溫厚,不怕會待她們不好,就是如今家中實在不寬裕,嫁女兒諸多事宜,你是不知道,老夫人……” 話剛起了個頭,司徒夏明便疾言厲色打斷她道:“婦道人家,懂得什么?!” 徐氏便知有話。 果然司徒夏明連連嘆氣,撫掌躊躇不決。徐氏便道:“究竟何事大哥向我都不能說么?枉費我們兄妹相交一場,到底是我嫁了人,今日情分,比舊時生疏了去,才不肯告知我?!?/br> 司徒夏明忙忙搖手,“說來叫人赧顏,似有推脫之意,不說了?!?/br> 司徒夏明握著酒杯,猛一仰脖,涓滴不剩地喝下一杯悶酒,很是為難。 徐氏擱了筷子,肅容理袖道:“吃酒,吃酒?!毖凵袷疽馄浞蛉藶樾焓咸聿?。 吃過飯司徒夏明說要帶徐氏去轉轉,徐氏進門時候便已看得清楚,不過是三進門的院子,一眼竟就望到了后院。說來寒磣,不過司徒夏明正因廉潔的名聲,每年總有兩次奉詔入宮,領受天恩。 徐氏與他在屋內坐著,廊檐下一對畫眉跳來跳去嘰喳,徐氏向彩杏道:“去車上取那匣子來。” 司徒夏明微瞇起眼睛,望著彩杏出去,問:“像是你出嫁前跟著的那個丫頭子,如今都這么大了?!?/br> 徐氏嘆了口氣:“是我耽誤了她。她鎮(zhèn)日里說自己不嫁人,陪著我到今日,再要嫁恐也難了,左不過給人做房姨太太,吃用未必能比得上眼下,怕要耽誤她一輩子了?!?/br> “忠仆難得,但憑她愿意,便無妨?!?/br> 徐氏手絹沾了沾嘴唇,“她也這么說,不過覺得有愧于她,素來我吃什么她吃什么,沈家如今大不如前,小門小戶也沒甚多規(guī)矩,到底不曾虧待了她,才覺稍寬慰些?!?/br> 司徒夏明不勝唏噓一番,憶往昔,剛進京那年,還是徐家出的盤纏,供他赴京趕考,不禁感慨:“徐大人憐恤寒門子弟,虧得大人周濟,咱們南安才年年進士最多,聽說有個陳姓的狀元郎,當年也曾得過大人施舍。結果有同鄉(xiāng)學子,進京之后去拜望,提及此事,他卻一通火將人趕出去。后來陛下將公主下嫁了個給他,更是忘了本。” 徐氏神情一變,黯然神傷:“爹是識人不明,不過善惡有報,近年書信總是報安,說到底,為官豈有一帆風順的道理,不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宣德年間的馮太傅,后來淪落至與人收泔水,卻也不是沒有道理?!?/br> 此時彩杏捧著一方匣子返回來,徐氏親手接了來,向司徒夏明道:“聽人說大哥前年置辦了別院,但一直沒有騰出空來打整,至今布置古樸,也沒添多少東西,一點小心意,不成敬意?!?/br> 司徒夏明狹長目中一絲精明掠過,揭開來內里金光閃閃,乃是一對金貔貅,他只看一眼,便即闔上蓋子,口中道:“這如何使得。”繼而叫家丁將東西收進去。 徐氏見他收了,會意道:“都說今上賜給大哥一塊匾額,不知掛在哪了?” 司徒夏明便引徐氏向后面院子里去,謙道:“今上謬贊,愧不敢當,且這么塊牌子,領了回來卻也不知能掛在何處?!?/br> 司徒家現(xiàn)住的宅子,不是新起的,安陽府素來就是個出清廉的地方,前任如此哭窮,司徒夏明旁的沒學到,唯獨學會了一招,便是如何裝個廉潔。 過了二門,隱約望見司徒家女兒們的閨閣,徐氏便住了腳。 司徒夏明因道:“這時辰她兩個要在樓上睡覺,不便見客,未若下完定,大妹子再來看。” “聞說大哥的二女敏光身子弱,不知是何緣故,早前吃的什么方子,咱們家中一年到頭總有兩三個常吃藥的,吃藥倒不怕?!?/br> “哪是身子弱?!彼就较拿餍Φ溃骸凹仁谴竺米觼韱枺乙膊徊m你。只因她是個男兒心性,幼時總向外跑,拘不住她,才朝外說她身子不好,省得跟不三不四的混在一處。” 徐氏了然,心下一想,沈柳德之前喜歡的公蕊,是個唱武生的,英氣十足,先時怕司徒敏光約束不住他,如今且不必擔心。 “那便下了定,我再來一次,看看她,今日也是來得匆忙,釵子也不曾帶?!?/br> 司徒夏明攏著袖子,點頭道:“她也沒個準備,頭一次見你,怕也著急忙慌的,失了丑不好?!?/br> “司徒大哥這話不對,既然以后都是一家人,要有什么不好的,我自然提點她,何來丟丑的說?!毙焓弦宦牻袢找姴坏搅耍鋱@子的興致也便消了。見過司徒夏明家中正堂掛的“一秉大公”匾額,便辭了要去。 司徒夏明并未留她,送了徐氏,方才回轉自己房中,見到夫人正在看那兩尊鎮(zhèn)紙。 司徒夏明見慣了金石的,懶洋洋道:“夫人看過,便叫人收到庫中去。” 他夫人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這鑄得像比皇上賞的東西還要精妙,栩栩如生,貔貅聽說乃是護持財運的,大人來年必定財運亨通?!?/br> 司徒夏明鼻腔里哼哼,閉上眼坐在椅中,兩根手指在桌上敲個不停:“沒個千把兩財禮,這親還說不定?!?/br> “方才見你周轉,我還以為已然成了定數。”司徒夫人乃司徒夏明進京時認識的屠戶之女,糟糠不棄,亦是當今圣上屢次以他為典范訓誡地方官員的事跡之一。 “年少時與她有過幾面之緣,不過官家小姐,豈有真瞧得起咱們寒門士子的,不過施舍一口冷飯。這兩尊東西,必不是她那夫婿的意思,否則不過來送個帖子探探風聲,何必她親自過來。身邊帶的那個丫鬟,是從前徐家的丫鬟,想必也是不想讓人知道給我送了東西來?!彼就较拿鲀赏嚷N在桌上,朝后一靠,他夫人便給他按揉肩膀。 “那徐家究竟何等來頭?老爺亦須讓得三分嗎?” 司徒夏明嘆了口氣,不勝唏噓:“三十年前或者得避著,這老大人被一貶再貶,眼下已再無可貶,在族中雖還有點威望,卻也不過是強弩之末。都是當今御史臺的陳中丞作怪,所以說,小人惹不得?!彼吆邇陕晳蚯唬瑩u了搖頭:“當年她未出閣時,求親的人踩破了徐家門檻,死活要嫁給個工部的芝麻小官,大抵也是性情中人?!?/br> 金貔貅在司徒夏明手中轉了個圈,確是金光璀璨,光彩奪目。 “可敏光那身子……瞞著沈家當真妥當?若將來敗露……”司徒夫人忐忑不安道。 “敗露也是數年之后了,再說,此等丑事,沈家怎敢宣揚出去。放心罷夫人,況乎為夫也不貪心,不過是千兩銀子,要正經來日嫁敏夕時,為夫還有主意,得嫁高的才好。”司徒夏明懨懨一個呵欠,那司徒夫人又紅了眼圈,感慨司徒敏光苦命。 徐氏回得府中,已是傍晚,飯也沒來得及吃,便去向沈平慶說安陽府知府二女兒模樣秀氣品行端方,又帶剛毅,想是管得住沈柳德的。 沈平慶聽了,招呼人擺飯,與徐氏一起用膳。又叫人將沈柳德叫來,想著說的是他的事,也叫他聽聽。 沈柳德一直無言,不曾辯駁半句,卻也沒有任何喜色。 沈平慶冷哼一聲:“知府家的女兒,怎么還慢待了你么?” 沈柳德忙道不是,愣了會兒,嘆了口氣,不置一詞。 沈平慶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拉著臉,難得好言安慰了句:“日子總要過,陪不得你的人去了,自有那與你有緣的人來?!?/br> 沈柳德眼圈紅了。 徐氏不耐地遞給他手帕,沈柳德卻沒哭,低頭扒飯。 沈平慶吃完要茶漱口,將手擦凈了,見徐氏擱下筷子,沈柳德也吃不下什么了,才道:“叫你來不光為你的事,有件事要問你,夫人也在,正好說?!?/br> 沈柳德便放下筷子,側耳靜聽。 “今日一早,我把咱們家三代內的細帖起了一份,讓媒人帶走?!?/br> “什么媒人?”徐氏因忙著cao勞沈柳德的婚事,卻不知這個。 于是沈平慶將昨夜見的人說的事一氣和盤托出,徐氏頓時變了臉色。沈平慶向著沈柳德問:“你同你妹混在一處時候多,小侯爺究竟待她如何,可是真心要與我們家結親?” 沈柳德皺了眉,低聲自言自語:“這么快?”抬頭回沈平慶道:“孟兄待三妹確實很好,認識的日子也長,彼此知根知底,性情也相合。況且此事爹怎來問我,既然來了媒人,這不已是誠心了么?” 沈平慶半刻沉吟,見徐氏猶在出神,握了徐氏的手,寬慰道:“昨日我也驚了一跳,不過既是忠靖侯對咱們家有心,三日后我要往慶陽去,此去恐要月余,若又來人有消息,你便處置著,要緊事叫人送信來便是?!?/br> 話畢了,外頭幾個與沈平慶共事之人來見,徐氏與沈柳德各自回去不消說。 不過當晚,沈府上下便就都知道忠靖侯打發(fā)了人來,沈母那里正要睡下,一時又消了困勁,叫沈蓉妍扶著,帶著四五個婆子,要去馬氏那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