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過了一陣子,襲朗折回來,對寧元娘一頷首,“說定了。過幾日,讓你四嫂給你安排個宅院,別住這么遠(yuǎn),她找你說話也不方便。沒別的事我就走了?!?/br> “四哥,”寧元娘站起身來,遲疑地道,“你能不能幫我?guī)拙湓捊o蔣修染?就說……我謝謝他,不必再因我做什么。尋常人與他不同,要顧及親人。”語聲停頓片刻,“就這些。” “行,我記下了。” “四哥,謝謝你,也謝謝四嫂?!?/br> “滾。”襲朗橫了她一眼,“這種話跟你四嫂說,我聽著牙酸?!?/br> 寧元娘輕聲笑起來。 送走襲朗,又與父親說了一陣子話,寧元娘踏著星光返回內(nèi)院。 初七到了房門外迎她。 她笑著抱起初七,撫著它的身形,指尖碰觸到它頸間吊墜,觸感微涼。笑容慢慢淡去。 那男子,不可否認(rèn),讓她生出了些微的情緒。有些話他不曾當(dāng)面說出,她明白。她請四哥帶給他的話,想來他也能懂得。 某些個瞬間的感觸,一如浮光掠影,不足以驅(qū)散他帶給她的困擾,不足以彌補她被最親的人懷疑甚至輕看的煎熬。 她需要時間釋懷,并且迫切地想要享受一番自由自在的日子。 壓抑了太久,也該好好兒喘口氣歇一歇了。這塵世間,比嫁娶更值得重視的事情,有很多。例如父女情、兄妹情、朋友情。 兩年之后,自己就要拖成老姑娘了,嫁人會很難。 不嫁大抵是不成的,母親才不會丟這種臉。到那時,便要低就。也好啊,總比嫁到高門或相等門第被輕看的好。想要嫁的相對于來說好一些,少不得需要姑姑、四嫂相助。 總是在麻煩襲家。 她自嘲地笑了笑,將初七放到寢室一角它的小窩,轉(zhuǎn)去洗漱歇下。 ** 翌日上午,襲朗去了秦府,找秦明宇說話,開門見山:“我方才去了宮里,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準(zhǔn)了,你等著宮里給的說法即可?!?/br> 秦明宇緩緩點頭,“已聽說了?!?/br> 襲朗戰(zhàn)功赫赫,但從來都婉拒皇上給的加官進爵的賞賜,只有兩次,收了金銀良田?;噬峡偸怯X著有點兒虧欠他,曾提過幾次,來日襲朗有求于他的時候,他定會給這個情面。 自來坐在龍椅上的人記性都不大好,尤其是許給臣子的好處,他們總是愿意遺忘。 當(dāng)今皇上記性很好,從不曾忘記過類似的事。 退一萬步講,便是皇上忘了,不準(zhǔn),襲朗還有后招。他命人連夜找到了來日要幫慧貴妃圓謊的法師,直接讓他寫了一份測算秦明宇、寧元娘八字的字據(jù),自然是怎么好怎么說。然后,一大早,法師把字據(jù)交給寺里的住持,云游天下去了。 真到那地步,慧貴妃無法自圓其說,皇上不發(fā)落她才怪。秦家也要被她弄得灰頭土臉。 襲朗提醒道:“日后,你與元娘再無瓜葛?!?/br> 秦明宇又緩緩點頭。 襲朗指節(jié)輕叩著座椅扶手,欲言又止。 他理解秦明宇諸多的不得已,諸多的掙扎,甚至于,還有著諸多的不甘。所以,少了那份慣有的果決。 秦明宇疲憊地笑了笑,“這件事情,我實在是辦得糟糕至極。其實,心里大抵就是在等著你下狠心,為元娘出頭。這種方式的放手,能讓我心里舒坦一點兒?!?/br> “你與我不同?!币u朗試著寬慰他,“你娶妻,是整個家族的事?!?/br> “我是因姑姑才囂張跋扈那些年頭,如今回頭想想,不是為這個,大抵不能與蔣修染爭搶什么?!鼻孛饔羁嘈Γ耙驗楣霉玫亩髑?,得了不少好處,我總不能知恩不報。罷了,我到底是配不上她?!?/br> 他現(xiàn)在心緒消沉,襲朗就沒接話。 秦明宇問道:“她怎么說?” 襲朗如實道:“她只想過兩年舒心的日子。”隨后起身,“我得回府,安排家里的事,打點行裝。” 秦明宇頷首。 襲朗的馬車離開秦府走了一段,蔣修染的馬車迎面而來。他命人傳話,讓蔣修染去襲府一趟,沒想到,這人對他的行蹤倒是了如指掌,直接找到這兒來了。 兩人下了馬車,站在街邊樹蔭下說話。 襲朗把寧元娘的原話告訴了他,“她顧忌什么,你該明白?!?/br> “我自然明白。很多事情都能改變。” 襲朗沒接話。未知的事情,他不評價。 “可以的話,幫我向她說聲抱歉,這些年委屈她了?!笔Y修染緩聲道,“情形允許之后,我會上門提親。平日絕不會打擾她?!?/br> 襲朗幫寧家出面,退掉了與秦家的婚事。別說寧元娘滿心疲憊無意嫁娶,便是有意,短期之內(nèi)也沒人敢上門提親。這是誰都能想見到的事,除非襲朗大包大攬,由襲府出面給寧元娘張羅婚事。 襲朗做得出。 “她一日不嫁,我就可以等她一日。”沒了爭奪,他只能等待,等一個好或壞的結(jié)果。蔣修染蕭瑟的笑容一閃而逝,“話說多了。來日不再提,官場上見?!?/br> “保重?!币u朗凝了蔣修染一眼,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回府。 七事八事的,害得他都沒時間好好兒跟阿芷說說話。那個小沒良心的,昨晚聽他說了元娘的事情之后,翻來覆去睡不著——高興的睡不著,一點兒離愁都沒有。 他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104|5.18.17| 秦家與寧家婚事取消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傳遍京城。 誰都不能忽略,是襲朗出面請皇上恩準(zhǔn)的。 襲朗對皇上說:寧元娘與故去的寧家老太太情分至深,老人家走后,她曾許愿,要為祖母守孝五年,潛心誦經(jīng)抄經(jīng),以此報答老人家的恩情。卻不料,皇上隆恩賜婚,不敢抗命,卻又因食言而無法釋懷,夜不能寐。 再者,便是雙親安于現(xiàn)狀,最怕因裙帶關(guān)系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當(dāng)初甚至極為反對他與秦明宇頻繁來往。而寧元娘是襲家的親眷,秦家又是皇親國戚,兩家結(jié)親,實在是讓他們心生惶恐。近日亦是茶飯不思,為此憂慮頗多。他曾有五年不在家中盡孝,眼下看著親人寢食難安,委實心傷,明知不該,還是斗膽上奏,請皇上成全他這份孝心。 末了又說:聽聞皇太后召見蔣修染的時候,曾說過不贊成秦家、寧家不該結(jié)親,門不當(dāng)戶不對,易生是非。 他前面說的其實是一堆廢話,卻是必須要細(xì)說的,因為皇上重孝道,不為此,也不會被太后挾制很多年。有求于皇上的時候,自然要投其所好,認(rèn)為是空話也要一本正經(jīng)并且態(tài)度誠摯地道出。 后面兩句才是最為關(guān)鍵的,日后宮里知道的人不在少數(shù)——屬實與否不重要,反正蔣修染已經(jīng)讓人散播出去了。并且,這也是宮里都知道的實情,太后的確很反感皇上賜婚的那檔子事,只是手里再無實權(quán),也只能發(fā)發(fā)牢sao。 皇上聽完,沉思良久,嘆息一聲,道:“愛卿、寧氏女秉承孝道,實屬難得。方才你提及皇太后,讓朕愈發(fā)感念皇太后的撫育扶持之情,委實難過……朕當(dāng)初賜婚,是一番好意,想為皇太后添一分喜氣,減一分病痛,卻沒考慮周全。眼下想想,的確是門第不匹配。百善孝為先,既已知曉皇太后不贊同此事,那就取消婚事,她在天有靈,也不會為此心憂了?!?/br> 襲朗的意思是要盡孝道,才請皇上收回成命。 后來則演變成皇上要盡孝心、成全襲朗與寧元娘的孝心,這才收回成命。 皇上做孝子做了那么多年,如今更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彰顯他重孝道的機會。這些年打著以仁孝治天下的旗號,到了如今,自然是力求盡善盡美。 其實,觸動皇上心弦的是秦家結(jié)親等于與襲家結(jié)親,再加上賜婚之后屢生波折,慧貴妃整日在他跟前念經(jīng),他煩得慌,卻不想給她面子,給了她面子,皇后就會不痛快,不定又要生什么幺蛾子。襲朗來的是時候,理由于他有益,既給了良將體面,又能讓自己名譽更佳,何樂不為。 若要再說個理由,便是門不當(dāng)戶不對那一條于皇上也有益?;茨贤豸[著要娶個平民女,那可是天下頭一樁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姻緣,他如何能同意?用這件事敲打敲打淮南王,起碼能讓他消停幾年。他真能為了那女子幾年抵死拒娶王妃的話,再說。眼下能拖幾年十幾年——對那個不著調(diào)的兒子,他其實挺沒轍的。 帝王擁有天下,也擁有數(shù)不盡的頭疼事。 香芷旋在府中聽說之后,嘆為觀止:取消一樁親事而已,竟與孝道扯上了關(guān)系,還是把個孝字從頭扯到尾…… 君臣兩個都不容易啊。 而這樣的結(jié)果,已經(jīng)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局面。 寧元娘不需嫁入秦家,她曾擔(dān)心過的婆媳問題不會發(fā)生了,并且,元娘還有了個秉承孝道的好名聲。誰想說什么,也只能在心里嘀咕?;噬隙加H口說了要成全她一番孝心,誰敢質(zhì)疑? 早知道這樣,真該讓襲朗早些干涉此事的。她腹誹著。可是再早也不行,那時元娘不論心緒怎樣,是真準(zhǔn)備嫁入秦家的,并不認(rèn)為還有別的路可走。 香芷旋心里樂開了花,和含笑商議著日后讓寧元娘住在何處才妥當(dāng),選好了宅院,又仔細(xì)詢問那里的情形,有何利弊。 ** 襲朗走后,秦明宇望著承塵沉思半晌,意識到了一件事,起身換了官服,命人備車。 下人很慌張地問他要做什么。 他扯謊,說襲朗剛才過來說了,皇上要見他,要他即刻進宮。 下人們被他騙了,慌忙備車。 馬車離開秦府,秦明宇交代了跟車的貼身小廝幾句,小廝返回秦府傳話。 到了宮里,皇上聽說他求見,沒讓他久等——還以為他病著呢。等人進到御書房,才發(fā)現(xiàn)這人除了沒精打采的,并無病態(tài)。 秦明宇撩袍跪倒,向上叩頭:“臣犯了欺君之罪,請皇上治罪?!?/br> 皇上惑道:“細(xì)說由來?!?/br> 秦明宇恭聲道:“臣病重是假,頂撞長輩忤逆是真。被罰閉門思過時,被豬油蒙了心,畏懼皇上嚴(yán)懲,便讓身邊下人傳出了病重的消息。今日醒悟,前來負(fù)荊請罪?!?/br> “為何頂撞長輩?” “是說起了臣在外時的對錯,臣不服氣,便起了爭執(zhí),口不擇言,不乏頂撞長輩之詞。” 皇上將信將疑,卻沒閑情細(xì)問了。秦家老爺子把秦明宇逐出家門是家常便飯,雞毛蒜皮的事,都能讓祖孫倆爭得面紅耳赤。他擺一擺手,語重心長地道:“日后不可再率性而為,你這一稱病,可惹出了不少是非……罷了,不說這些,只說你與寧家婚事取消的事,可聽說了?” “已有耳聞?!?/br> “可有異議?” “全由皇上做主?!?/br> “那就好。寧氏女也是好意,不想耽誤你娶妻,不準(zhǔn)生怨懟。你年歲已不小了,定是不能再等她兩年的?!被噬蠑[一擺手,說起他欺君的事,“罰半年俸祿,小懲大誡。下去吧?!?/br> 秦明宇告退。走出御書房,看著晴空烈日,眼睛被刺得生疼。 如此,不會再有人猜測元娘八字克夫。從最初,他就不該裝病,就該想到這樣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影響。意識到的時候,也是曲終人散時。 這樣一場風(fēng)波,斷了他與她此生的緣。 再不能夠奢望了,虧欠她的,已無從彌補。 可于她而言,興許陌路殊途就是最好的彌補。 他心里空茫一片,在某些個瞬間會恍惚,不能也不愿相信這樣的結(jié)果。 有人喚住他。 他轉(zhuǎn)身,看到三公主。 如果說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失落更痛苦,大抵就是三公主了。她很是憔悴,瘦的下巴都尖了,一向清澈無辜的眸子沒了光彩。裹在身上的斗篷皺皺巴巴的。 他蹙了蹙眉,不大情愿地行禮。 “跟你說幾句話而已,又不是要你下油鍋?!睋Q在以往,定是帶著脾氣的言語,此刻,她用輕飄飄地語氣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