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翌日上午,程妤上完早自習,就同駱延前往醫(yī)院。 車是駱延開的。 程妤坐在副駕上,偏頭看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 等紅綠燈的空隙,駱延從兜里抓出一把糖,問她:“要不要吃點糖?” 程妤瞥了眼,挑了根荔枝味的棒棒糖,撕開包裝,塞進嘴里,舌尖一頂,白棍歪向一側,腮幫子被糖果撐起一個圓弧。 駱延也拆了根棒棒糖,叼在嘴里。 兩人沉默著,抵達醫(yī)院,取號,排隊,看診,檢查。 駱延坐在外面等她,心緒不寧。 過了許久,程妤才出來。 駱延騰地站起來,迎上前去,緊張地問她怎么樣。 程妤想著醫(yī)生說的那些話,心虛地摸了摸鼻尖,左顧右盼,紅了耳朵。 駱延見她這樣,只得干著急,催她道:“快說呀,醫(yī)生怎么說的?” 程妤清了清嗓子,雙手一攤,頭一歪,僵笑道:“Surprise!你沒有當爸爸哦~” 駱延無語地覷著她,直到她實在笑不下去了,他才說:“所以,你沒懷孕?是月經(jīng)不調(diào)嗎?” 程妤雙手自然垂下,肩膀一塌,懶懶地應著:“嗯,精神壓力大,作息不規(guī)律,氣血虛……反正就是月經(jīng)不調(diào)?!?/br> 說完這番話,她羞愧地低下了頭。 只是月經(jīng)不調(diào)而已,昨晚她那副鬼哭狼嚎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天塌下來了。 真丟人! 她沒臉看駱延,只想趕快把這個大烏龍揭過去。 她說:“我要下樓拿藥,你要跟我一起去嗎?還是說……你有別的安排?” 最好他有別的安排,可以放任她一個人消化這尷尬。 “你好,麻煩讓一下。”有人說著,從程妤身后經(jīng)過。 程妤向前挪了一小步,下一秒,頭頂就落下了一只手。 駱延輕撫她的頭發(fā),嗓音溫柔:“月經(jīng)不調(diào)的話,得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體,走吧,下樓拿藥去?!?/br> 他說完,把手抄進兜里,轉身下樓。 程妤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感覺發(fā)頂似乎還殘留著他的觸感。 她跟在他身后,避開上行的人,一級一級地順著臺階地往下走,誠摯地對他說:“對不起,昨天晚上,給你添麻煩了?!?/br> “不麻煩,”他說,“這件事,我也有責任?!?/br> 程妤看著他的背影,目光落在他露在衣領外的那一截脖頸上,訥訥道:“那……那你能把我昨天的蠢樣,忘掉嗎?” 駱延回頭瞧她,笑了:“這可能有點難辦哦~” 程妤:“……” 駱延把臉轉過去,繼續(xù)下樓,說:“你只是害怕而已?!?/br> 程妤愣了一下。 “這很正常,”他說,“因為我也害怕。” 她問:“懷孕的又不是你,你怕什么?” 駱延繞過樓梯扶手,站在下方仰視她,“怕……我害你受到了傷害?!?/br> 今天陽光和煦,駱延這人也是暖得不像話。 程妤心中動容,產(chǎn)生了一股想要沖過去,緊緊抱住他的沖動。 她鼻頭一酸,差點又要哭了。 她趕緊做了幾個深呼吸,平復情緒,故作輕松模樣,一言不發(fā)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走在了他前面。 兩人去一樓拿了藥,然后驅車返校。 程妤吃了兩天藥,大姨媽在千呼萬喚中終于來了。 她喜出望外,即刻發(fā)了條消息給駱延:【我大姨媽來了?。?!】 延:【喜大普奔!?。 ?/br> 程妤看到他回的這一條,抿嘴笑了一下。 來生理期的第一天,程妤小腹墜痛,彌漫著一股難言的寒意。 改了幾本作文,她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揭開蓋子,唇瓣對著杯口,傾倒了兩下,驀然發(fā)現(xiàn)杯中沒水了。 她起身,正想去裝點熱水,就見駱延迎面走來。 程妤挑了下眉。 嘖,稀客啊。 程妤隨手把杯子放在桌面上,問他:“你怎么來了?” 駱延繞過墻柱,在她身旁站定,將手里那盒紅糖姜茶放下,說:“給你送賀禮來了?!?/br> 程妤睨了眼,心間一暖,暗道:他還挺趕巧。 隨即,就聽到他說:“上次,你給我喝的,就是這個吧?” 上次?程妤回想了一下,他指的是他被雨淋濕,她給他沖泡姜茶的那一次。 他記得可真清楚。 “還給你了?!瘪樠诱f道。 程妤傻眼,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什么?” 駱延莞爾一笑:“我說,我還給你了。” 程妤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想從中窺探他的意思。 他大大方方地與她對視,眼中醞釀著她讀不出的情緒,似喜似悲。 一時間,她心里百感交集。 “需要我?guī)湍闩菀槐瓎??”駱延說著,已經(jīng)拆開了那盒紅糖姜茶,抽出一條,撕開包裝,將粉末倒進了她的杯中。 然后,他端著杯子,去接了半杯熱水,放在她桌上,提醒她說:“小心燙?!?/br> 程妤垂眼,盯著那杯冒熱氣的紅糖姜茶發(fā)呆。 “我還有課,先走了?!瘪樠诱f罷,轉身即走。 程妤眼睛一動,目光追著他的身影,出了辦公室。 或許是她的視線太過熾熱,被他察覺到了。 他腳步一頓,隔著走廊那側的窗戶,回頭看了她一眼,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和善的笑顏,而后,擺正頭,繼續(xù)向前走。 那次之后,她跟駱延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待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1月3日那天,高一22班的學生們,特地為駱延辦了個歡送會。 歡送會本身耗費不了多長時間,但滿室離別愁緒,卻像是綿綿細雨,沒完沒了、絲絲縷縷地落在眾人心頭。 有學生問駱延,他下學期真不能繼續(xù)待在二高了嗎? 駱延微笑著搖搖頭,說是快要畢業(yè),他要專心弄畢業(yè)設計。 又有學生追著問他,等他畢業(yè)了,他還會不會來二高? 駱延沉吟半晌,模棱兩可地答:“看造化吧?!?/br> 學生們問了他很多問題,到了最后,紛紛叫嚷著,讓他別走。 駱延站在講臺上,雙手撐著講臺,無奈地笑著,眼睛已經(jīng)紅了。 程妤受不了這依依不舍的氛圍,默默去走廊吹風。 身后的教室里,突然爆出一聲:“延哥,你不要我們,也不要程姐了嗎?” 程妤錯愕,扭頭去看,沒找到說話的人,卻聽到了駱延的聲音:“別瞎說,我跟程老師可都還沒對象呢,別毀了我倆的清譽。” 學生們怏怏不平:“延哥,你們真沒在一起???” 駱延輕笑:“一個個不好好學習,亂磕什么CP?我不知道你們磕的其他CP是不是假的,但我可以保證,我跟程老師絕對是假的,官方辟謠,在線打假?!?/br> 他說完,還向程妤求證:“是吧?程老師。” 程妤強顏歡笑,輕輕“嗯”了一聲。 歡送會后,時間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鍵。 一眨眼,就到了1月7日。 周五,烏云蔽日,綢繆了一個白晝的冬雨,在傍晚,開始淅淅瀝瀝地降下,澆濕了地板,倒映著一盞盞昏黃的路燈。 程妤知道,今天是駱延離校的日子。 但她不打算跟他告別。 原因無他,純粹是因為,她膽怯懦弱,心慌無措,不知如何面對他。 她同語文組的老師們,在學校附近的餐廳,進行本學期最后一次聚餐。 這次,大家依舊沒有喝酒,而是捏著茶杯飲茶。 席間,程妤時不時就會走神。 有老師問她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程妤牽起嘴角,羞窘地答:“沒想什么。” 吃飽喝足,已經(jīng)臨近夜間八點半了。 程妤跟其他人道別,開著車,返回學校。 她在教師宿舍樓下把車停好,拔出鑰匙,忽然注意到隔壁停著的那輛車,是駱延的。 駱延還沒離開。 意識到這點,她一個激靈,這一晚每次走神的原因,都有了答案。 程妤猛地推開車門,連傘都沒打,踩著水洼,穿過雨簾,沖上樓道。 弗城冬夜的雨,能無視衣服的防御,冷進人的骨縫里,把人體凍得冷硬發(fā)紫。 程妤跑上六樓時,肢體還冷冰冰的,但身體卻在發(fā)熱。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喉嚨漫上淡淡的血腥味,呼出的熱氣化作白霧,消散在空氣中。 她彎腰弓背,雙手撐著腿,部分頭發(fā)被雨打濕,濕噠噠地貼著她的面頰。 一轉頭,就見隔壁房間的房門大開,沒開燈,黑洞洞的。 她驀然想起,那屋里,有一盞聲控燈,她曾目送駱延步入那一片暖色燈光中。 “駱延……”她低喃著他的名字,雙眼蒙上了一層水霧。 “我在?!庇腥嘶貞?。 程妤愕然,直起身來,就見駱延站在不遠處,后背倚墻,側首看她,手臂圈著一大捧白玫瑰。 慘白燈光下,白玫瑰泛著淡淡的嫩綠色。 駱延朝她走來,站在她跟前,俯身,用手指蹭了下她的臉,把黏在她臉上的頭發(fā)撥到后面,“忘了帶傘?” 他指尖微涼,但還是比她面頰的溫度要高一點。 程妤傻愣愣地看著他,著了魔似的,“你還沒走?” “我在等你呀,看不出來嗎?”他笑著說,唇邊露出兩個小梨渦。 她看出來了??伤龥]有勇氣問他,為什么要等她。 “你回來得有點晚啊,我還以為,你下了課,就會回宿舍的。”駱延說,“不過,好在我還是等到了?!?/br> 程妤真摯地道歉:“抱歉,我們語文組聚餐去了?!?/br> 駱延點點頭,“這樣,我還以為,你不打算跟我好好道個別呢?!?/br> 程妤艱澀地吞咽著唾沫,說:“我們不是已經(jīng)道過別了么?” “隨口說聲‘再見’,再揮一揮手的道別,實在太敷衍了?!彼旖鞘冀K噙著淡淡的笑意,為這凄凄雨夜,捎來幾分暖意,“像我們這種緣分淺薄,很難得才見上一面的人,得好好地、鄭重其事地道別?!?/br> 程妤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心臟咚咚猛跳兩下,喉嚨堵塞,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一陣陣酸脹感在她胸口發(fā)酵,涌上了鼻腔眼眶。 她想說,不是的。 弗城雖然分了好幾個區(qū),但橫豎也就這么點大,而且,二高跟弗大離得那么近,也許,在某個時刻,某個角落,他們就不期而遇了。 “這段時間,非常感謝程老師的悉心教導和深切關懷,余生我將謹記教誨,腳踏實地,努力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br> 他客氣又官方地說著,笑容仿若一盞面具般,刻在他的臉上,只從他眼中,依稀泄露出一絲勉強。 “此外,還非常感謝你愿意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可以離你近一點,遂了我的夙愿。雖然,最后還是得了個意難平的結局……但,有誰能說,這不是一個不錯的結局呢?及時止損,也是種智慧吧?!?/br> 他說到這兒,喉結滾動了下,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程妤吸了吸鼻子,說:“對不起,是我……” “‘對不起’不是這么用的,”他打斷她,“你又沒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只是我們實在沒那緣分,所以上天才會在我們中間設下一道無法跨越的溝壑。你很好,真的,當然,我也不差勁。程妤,說真的,我的愛并不廉價,要不是你這么優(yōu)秀,我怎么會喜歡你這么多年?!?/br> 可他再怎么喜歡,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駱延把手中那束白玫瑰送到她面前,“這束花,還請你收下。” 程妤怔怔地看著那束花,“送我花做什么?” “這是你種在我心里的白玫瑰。” 駱延說著,隔著她的袖子,用幾根手指捏住她的手腕,拉開她的手,把花束送進她的懷里,讓她抱著。 “現(xiàn)在,我得還給你了。畢竟,人生那么漫長,我要努力放下,把心里的位置騰出來,以便將來接納另一個人?!?/br> 至于現(xiàn)在他心中的滿目瘡痍,時間會治愈他。 程妤嗅到了玫瑰花的清香,目光從懷里象征著純潔無瑕的白玫瑰,上移至他清雋的面龐。 她不懂。她現(xiàn)在心臟絞痛,渾身難受,眼底的淚水得努力兜著,才不至于掉下來,怎么他還能看著她笑出來? 她第一次覺得他的笑臉刺眼。 她想撕碎他的面具,卻又舍不得這么做。 “替他維持最后的體面吧。”她心里有一道聲音,如是說道。 駱延抬手,指腹擦過她的眼角。 他捻著指尖的一滴清淚,調(diào)侃她:“怎么哭了?舍不得我呀?” 程妤輕蔑地笑了一聲,翻了個白眼,趁勢把眼淚逼回去,“我一直,都很討厭跟人告別,受不了這氣氛。” 潛臺詞是,并非舍不得他。 “原來如此……”駱延的眸光暗淡了些,他低頭翻上衣的衣兜,掏出了天藍色的首飾盒,遞給她,“對了,還有這條項鏈,也請你收下?!?/br> 程妤搖頭,“不行,這太貴重了?!?/br> “可我自己留著,也沒用啊?!?/br> “你可以送人嘛,比如,送給你mama,或者……其他,你喜歡的女孩子。”程妤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話總要停頓一下。 “我媽不喜歡這種款式,至于我以后喜歡的女孩子……”駱延舔了舔干燥的唇,接著說,“不行,要是她知道,這是別人不要,我才轉贈給她的,她會不開心的。我沒理由,也不忍心讓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因為這種事,而委屈難過,心存芥蒂?!?/br> 程妤想笑說,你可真是個好男友。 可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駱延看著她濕漉漉的眸,柔聲說:“有些故事,就讓它們留在這里吧,我不想帶走了?!?/br> 程妤突然抽泣了一聲。 她被自己嚇到,別過頭去,瘋狂用手抹淚,咳了兩聲,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才回答他:“好?!?/br> 她收下了那個首飾盒,用力攫在手里。 首飾盒磨圓的棱角,硌著她的掌心,還挺疼。 首飾盒脫手的瞬間,駱延如釋重負。 他長長吁氣,展開雙臂,對她說:“那個,我們可以擁抱一下嗎?” 程妤微微頷首。 他向前一步,隔著那束白玫瑰,禮貌紳士地抱她。 他附耳低語:“祝你幸福。” 頓了一下,他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補充道:“各種意義上的xing福。” 程妤秒懂他的意思,哭笑不得,說:“我也祝你xing福,各種意義上的?!?/br> 駱延放開她,那雙水光瀲滟的桃花眼,眷戀地凝望她,默然片刻,說:“如果有一天,我拉黑刪除了你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希望你不要介意?!?/br> 程妤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再怎么壓制,還是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 駱延又沉默了一陣,單手插兜,“我要說的,差不多都說完了,你快回去洗澡吧,注意保暖,別著涼了。我很高興,也很榮幸能與你共度這一程,往后余生,善自珍重。” 說完,他佯裝瀟灑地對她揮揮手,轉身離開。 程妤站在原地,木訥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無端端品出了些落拓寂寥的意思。 她記得,8月31日的下午,陽光暴烈,那個大男孩,攜著一身少年人特有蓬勃朝氣和干凈清爽,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如今,1月7日的夜晚,風雨蕭瑟,他把舊賬算得清清楚楚,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視野。 她的心臟像是被人剜掉了一塊,空落落的,饒是再多的淚水,也無法彌補空缺。 眼淚的咸,只會讓傷口更疼。 這一疼,她便哭得更狠了,惡性循環(huán),無可救藥。 駱延這一走,沒再回頭。 程妤趴在走廊的圍欄邊,不顧斜風細雨的侵襲,東張西望,終于在朦朧晦暝的雨幕中,看到駱延的身影。 他很快就上了車,不一會兒,發(fā)動車子,驅車駛離學校。 程妤第一次這么強烈又清晰地意識到,她見不到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