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照著他的話做，用正確的姿勢握住筆。

    接著，她便感到身后氣息陡然靠近，而她的呼吸也情不自禁地屏住了。端木夜那泛著涼意的手握住了她微帶顫意的右手，一道握著筆移到宣紙上，輕重有度地落下一筆。

    穿越之后，海棠就沒跟哪個男人的距離如此接近過。特別對方還是讓她特別懼怕的世子，她就更無法將注意力落在紙筆上了。跟他手指的微涼溫度不同，他的身體是燙的，讓她左肩背的傷處都發(fā)了癢。

    男女之間這般近的距離，海棠本該有那么點(diǎn)心猿意馬的心思，可當(dāng)對方是她一向恐懼的世子時，她就只剩下緊張了，就連臉上泛出的紅暈，也是憋氣憋的，而跟任何“小鹿亂撞”無關(guān)。

    特別是當(dāng)端木夜在她耳旁冷冰冰地說出句話時，她就更不會有任何旖旎的心思了。

    他道：“用心記著，我只教你一次，學(xué)不會板子伺候。”

    這一刻，不管端木夜是男是女還是不男不女都跟海棠無關(guān)了，她強(qiáng)迫自己靜下心來，專注地感受著他對每個字的力道掌控，筆鋒方向。

    端木夜握著海棠的手，整整寫了一首樂府詩：“野幕敞瓊筵，羌戎賀勞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動山川?！?/br>
    海棠記得這雖然是個架空古代，但很多東西是共通的，就比如說這首詩，她就好像曾經(jīng)看到過。不過她對背詩實(shí)在是不在行，讓她接的話，“醉和金甲舞”后面她能接一個“紅杏出墻來”，所以她也不管這首詩到底出自那兒，只要記住每個字該怎么寫就行了。

    端木夜握著海棠的手寫出來的這首詩，自然是他的筆法，筆鋒勁道，氣勢磅礴，觀字而蒼茫之勢撲面而來。落下最后一筆，他松開海棠，讓她自己練。

    海棠尚且記得板子打在身上的痛，硬生生地將這首詩中每個字的寫法印刻在了腦海之中，比照回憶著剛才的感覺，一筆一劃，輕輕重重。端木夜就站在她身邊看著，她很緊張，可她也不敢緊張。肌rou在顫抖，她只能盡力讓它抖得不那么厲害，能讓她完完整整地將這首詩寫下來。

    端木夜的視線起先落在海棠面前的紙筆上，她落下第一筆的時候，他的眉頭便是一皺。隨即，他的視線漸漸上移，最終落在了她的側(cè)臉。

    那是一張并不絕色的臉，只能算得上清秀。他卻還記得，那一天她替另一個丫鬟受刑而說出那番歪理時的神情?？只?，畏懼，僥幸，期待，還有她眼中的那抹靈動。他沒見過這么有意思的丫鬟，居然敢那樣討價還價，因此他允了她。爾后她的表現(xiàn)也令他相當(dāng)滿意，他不喜歡矯揉造作的女子，她沒有，他不喜歡啰嗦沒眼色的女子，她也不是，她跟那些總是在他看書或者做什么時打擾他的丫鬟不同，反而沒什么存在感，令他時常忘記她的存在。這是好事，他對那些試圖勾引他的丫鬟沒有任何好感，更不會有任何的憐惜之意，誰煩著他了，便要承擔(dān)嚴(yán)重的后果。

    他還記得，起初他將她要來，完全是因?yàn)樗辉竵?。他可以把人趕出他的院子，但絕不容許有人不愿過來！而一旦進(jìn)了他的院子，就是他的人，想離開只有一條路，橫著出去。他該贊賞這丫頭是個識時務(wù)的，今日在宗學(xué)，她若同意跟端木荀走，他有無數(shù)種方法殺了她。

    他記得她臉上的恐懼，他喜歡這種恐懼，他喜歡高高在上地被人畏懼，那意味著忠誠，意味著沒有背叛。此刻她的臉上卻忽然沒了那種恐懼，只剩下專注。她的心思似乎只放在了眼前的那張紙，手中的那支筆上，偶爾會微微皺眉，偶爾眼中會閃過迷茫。

    他忽然就有些慶幸，方才她沒有笨到同意端木荀的提議。

    當(dāng)她寫完最后一個字時，她覺得竟比打完了一仗還累，幾乎虛脫。然而她寫下來的東西，依舊是不堪入目。想想也是，端木夜十幾年練下來，她卻只有這片刻，連他的皮毛都不可能學(xué)到，練字這東西，還是需要長年累月的積累的。

    端木夜將海棠寫的詩拿起來，目光從那些字上掃過。

    海棠屏住了呼吸，就像是等待著老師評語的小學(xué)生，緊張得不得了。老師給評語不過就是一時的羞愧或得意，這里卻有可能挨板子，她能不緊張嗎？

    “繼續(xù)?！倍四疽棺罱K卻什么都沒說，只將紙放回桌上，淡淡地丟下一句。

    海棠悄悄地舒了口氣，至少今天的這頓板子是躲過了！

    教完了海棠，端木夜就回自己那邊看書去了。

    海棠往書房門口探了探，見李長順還是沒有進(jìn)來的跡象，便悄悄走到圓桌旁，斟了茶送到端木夜手邊，略顯討好地說道：“世子，您辛苦了，請喝茶?！?/br>
    端木夜眼皮一抬，瞧見了她那明朗的笑，便接過茶，口中道：“繼續(xù)練，十遍，寫不完寫不好，都沒飯吃?！?/br>
    “……是，世子爺。”海棠柔順地應(yīng)了一聲，眼睛掃過世子的茶杯時卻想，如果她手邊有□□的話，怎樣才能毒死他卻不用被懷疑呢？如果有辦法毒死他之后還不用為他陪葬，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拒絕這個甜美的誘惑。

    ☆、28|4.27

    海棠處于絕對的劣勢，被人欺負(fù)了連句重話都不能說，不過只能心里想想，意yin些將對方踩在腳下的畫面來娛樂自己，以此得到些許安慰。關(guān)于下毒的想法，也不過是如此，就算真有那個機(jī)會，她估計自己也下不了那個手。

    回到案幾旁，海棠心情異常沉重。

    十遍，寫得不好沒寫完都沒飯吃，這是何等的殘酷??！她中午也不過就因?yàn)槔铋L順的好心而吃過一個饅頭罷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這要是連晚飯都沒得吃，她就覺得這日子也沒指望了。

    填飽肚子的誘惑太大，海棠努力將腦中的雜念都摒棄，提起毛筆，趁著還記得之前的感覺，一筆一劃地臨摹起來。

    雖然海棠對于書法這種藝術(shù)沒什么鑒賞能力，但直觀感受還是有的，排除世子的性格不論，他的字寫得真的很好，如果擱在現(xiàn)代，這樣一幅字，她也是愿意將它裱起來掛墻上的。但現(xiàn)在，她只想將它撕成碎片，糊世子一臉。

    海棠邊想些有趣的畫面邊寫字，連腹中的饑餓都仿佛不見了。很快，十遍就在她筆下完成了?？吹阶约簩懙倪@十張紙，海棠就像是看到了今天的晚飯似的，似乎連口水都開始分泌了。可她還是忍著拿它們?nèi)Q飯的沖動，仔仔細(xì)細(xì)地一張張檢查，最后挑出張不太滿意的，再重寫了一遍。

    端木夜親自教導(dǎo)海棠識字的行為確實(shí)給她造成了極大的壓力，但這壓力也很好地催生了海棠的潛力，現(xiàn)在她寫出來的字跟剛才那些亂七八糟的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海棠自己對此是極為滿意的，她覺得她的臨摹能力真是厲害。這些字沒有端木夜那些字的“神”，可至少有點(diǎn)“形”了。

    再檢查了數(shù)遍之后，海棠終于鼓起勇氣拿這些成果去給端木夜看。

    “爺，奴婢已完成了十遍?！焙Ｌ膶⒓垙埑噬?。

    端木夜剛巧看完一頁，他將書放下，接過海棠手中的十張紙，一張張看過去。

    海棠緊張地看著端木夜的臉色，此刻他的一個不滿意的眼神，一個輕輕的皺眉，都能牽動她的心。

    可惜端木夜查看的時候不動聲色，海棠沒能得到任何反饋，心中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

    很快，端木夜便看到了最后一張，他將這十張紙放下，看向海棠。

    海棠忙垂下視線，等著他的宣判。

    卻聽端木夜道：“海棠，你從前不識字？”

    海棠一怔，沒想到世子會問這問題，她不敢亂說，只能如實(shí)回道：“是的，爺，奴婢從前并未有幸識字?！?/br>
    “哦?！倍四疽勾瓜乱暰€，纖長的手指輕輕敲在那幾張紙上，一下一下，敲得海棠的心也跟著砰砰亂跳起來，他的嘴角忽然扯起一抹冷笑，“那你便跟我說說，你是如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寫到這程度的？”

    端木夜忽然變得冷厲的語氣唬了海棠一跳，她條件反射性地跪下，心頭一陣愕然。

    世子真的是有毛病的吧？前一刻還在說她寫的不好要懲罰她，逼得她不得不好好寫，下一刻卻在她超常發(fā)揮后又嫌她寫得太好了？所以他之前是故意挖個坑讓她跳的嗎？寫得不好沒飯吃，寫得太好就要被懷疑？

    “奴婢也不曉得……”海棠垂著腦袋，心里已經(jīng)將端木夜那張臉踩了一遍又一遍，聲音卻越發(fā)恭敬，“大約是爺您的字太好看，您的教導(dǎo)也令奴婢受益匪淺，奴婢才能做到這地步。否則就算奴婢再練一百年，也達(dá)不到如此效果?！辈还芰?，她先給世子戴高帽，他一高興了說不準(zhǔn)就不追究了。

    可端木夜的反應(yīng)卻令海棠失望了，他笑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教，換任何一個丫鬟來，都能寫成這模樣？”他的食指又在那幾張紙上扣了扣，聲音清脆。

    海棠嚇得一抖，弱弱地回道：“……回世子爺，或許還要再加上一些悟性?！?/br>
    她相信她若是回答個是，世子就能立刻找個不會寫字的丫鬟來當(dāng)面試驗(yàn)。她今天能寫好，不僅僅是因?yàn)槭雷咏痰煤茫匾氖撬緛砭陀械鬃?，克服了繁體與簡體的轉(zhuǎn)換困難之后，寫個勉強(qiáng)能看看的毛筆字也能做到。之前的十幾年學(xué)，她也不是白上的。

    “悟性，呵?！倍四疽估湫?，“我猶記得你曾說過，你愚笨不堪。”

    海棠越發(fā)覺得世子太難應(yīng)付，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回道：“回世子爺，奴婢覺著，再愚笨之人，也總有那么一些長處。正如奴婢，雖不善于看書，卻恰巧在寫字一途上有些許悟性?！?/br>
    端木夜盯著海棠的頭頂，也不說話，半晌才道：“起來。”

    “是，世子爺。”海棠心里略微一松，只當(dāng)自己已經(jīng)安然度過這一關(guān)，忙站起身。

    “你可知‘巧言令色’是何意思？”端木夜忽的笑問，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瘆人。

    海棠心頭一跳，他這話就是在說她吧？這還有完沒完了?。?/br>
    她一臉老實(shí)地回道：“奴婢知道?！?/br>
    “說說看。”

    “這說的……正是奴婢。”海棠低頭回。

    端木夜眉頭一挑，倒有些意外：“我聽著?！?/br>
    “大概在爺您的眼中，奴婢便是一個巧言令色之人。只是奴婢實(shí)在有些冤枉。奴婢打小就曉得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該說，要是說得不好，惹怒了不該惹的人，便要自己受苦了。可奴婢也并不擅長說謊，奴婢一扯謊便會臉紅，因此如今奴婢學(xué)會了只說大家聽了都高興的真話。奴婢發(fā)誓，在您面前，奴婢沒有一句謊言。”海棠一臉誠懇地說道。

    海棠這一番新鮮的論調(diào)令端木夜多看了她幾眼。像上回對懲罰的討價還價，以及這次的自我辯白，都令他有種新鮮感。這愉悅了他，也讓他變得寬容。

    “傳膳吧。”端木夜沒對海棠的話做出任何評價，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海棠一時間也不敢放松，答了個是便走出了書房。

    直到看到書房外的李長順，海棠才覺得自己這次是真逃過了一劫。

    “海棠姑娘，世子可有何吩咐？”見海棠出來，李長順笑瞇瞇地迎了上來。

    海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總覺得他這次的笑容有那么點(diǎn)……過于殷勤了。

    “世子準(zhǔn)備用膳了?！焙Ｌ牡?。

    “那我去傳膳吧，海棠姑娘還是回去聽候世子吩咐吧?！崩铋L順有些討好地說道。

    海棠一把拉住他，對上他略顯驚詫的眼神，她呵呵一笑：“李公公，世子屋里缺不了您，我看還是您進(jìn)去吧。”現(xiàn)在讓她再進(jìn)去面對世子，她恐怕就要沒命了！總得讓她先緩緩。

    “海棠姑娘畢竟是女子，比我可細(xì)心，不怕不合世子爺?shù)囊?。”李長順笑道。

    海棠也笑：“我畢竟是半路出家的，哪有李公公自小跟在世子身邊來得了解世子，李公公您就別謙虛了，還是您進(jìn)去吧，我也要趕緊去傳膳了，免得世子爺久等?！?/br>
    這話說得李長順很舒服，他也就半推半就地回道：“世子爺?shù)南埠?，我確實(shí)比海棠姑娘知道得多些。那我便進(jìn)去了，海棠姑娘也請快去快回吧?！?/br>
    海棠點(diǎn)頭笑笑，轉(zhuǎn)身離去。

    紅葉苑有著自己的小廚房，大多數(shù)情況下，世子都是單獨(dú)用膳的，只有王妃叫他去，他才會有時候去陪王妃用膳。至于體弱多病的齊王，他一向都是單獨(dú)用膳，跟王妃和世子的關(guān)系都不太融洽的模樣。

    快到飯點(diǎn)之時，小廚房早就提前準(zhǔn)備好了晚膳，海棠去吩咐一兩句，做做最后的工作，菜便能上了。

    這工作海棠做得也算熟練，反正每次吃飯的時候，她就邊上站著好了，李長順可積極了，輪不到她伺候世子用膳。海棠被飯菜的香味勾起了腹中的饑餓，便向廚房討了個饅頭先吃著。兩個饅頭下肚，感覺有了個半飽，她才舒舒服服地跟隨上菜的小廝們一道去了飯廳。世子一向不喜丫鬟，因此現(xiàn)在紅葉苑里除了海棠和杜鵑，茉莉三人，其余都是太監(jiān)小廝，連小廚房里的都不例外。

    海棠帶著人到飯廳時，世子還未過來，她趕緊讓人將餐點(diǎn)擺放整齊。世子用餐一向奢侈，冷盤不計，熱菜必須有十六道，他一個人又吃不完這么多，最后全都剩下，便宜了小廚房的小廝。

    菜剛擺放好，李長順便陪著已換過衣裳的世子過來了。李長順?biāo)藕蚴雷幼?，正要拿盆子給他凈手，世子卻一揮手道：“你下去。海棠，你過來?！?/br>
    這還是海棠第一次被點(diǎn)名，她頓時一個激靈，忙走過來將李長順替換下去。臉盆里的水是溫?zé)岬?，她拿過來讓世子洗手，然后遞上干燥的巾子?？啥四疽共唤樱炊ы屏怂谎?。

    海棠記得從前李長順替端木夜洗手時都是他自己擦干手的，怎么輪到她這待遇就變了呢？可她又有什么辦法？只能小心地替世子擦干手，然后放好東西侍立一旁。

    李長順畢竟陪伴了世子不少年，世子一抬眼他就知道世子想吃什么了，不用世子多說，立刻為他端過來放眼前?？珊Ｌ倪€是第一次伺候世子吃飯，沒辦法猜透世子的意圖，只能求救地看向李長順。

    李長順這回是打定主意要跟海棠搞好關(guān)系，因此一見海棠看過來，便輕輕地點(diǎn)頭。等世子一看菜，李長順立刻以一種比較清晰的方式傳達(dá)給海棠。大家玩的都是眉目傳情，自然有弄錯的時候，每當(dāng)海棠伸手拿錯某盤菜時，李長順就著急地?fù)u頭，直到她拿對了才停下。

    吃過幾盤之后，端木夜忽然放下筷子，指著他剛吃過的一盤東坡紅燒rou道：“你嘗嘗?！?/br>
    海棠不知道他又要干啥，可也不能不聽令，拿起一旁備用的一雙筷子，夾了塊放小碗里，嘗了一口。

    “味道如何？”端木夜問。

    小廚房的廚藝自然是好的，海棠只覺得口齒生香，咽下口中那塊后還不滿足，想吃第二塊，見世子問，她從實(shí)回道：“很美味?！?/br>
    “那便賞你了?！倍四疽沟?。

    “……謝世子爺賞?！焙Ｌ恼f完，見端木夜正盯著自己，只好硬著頭皮夾起紅燒rou開吃。主子賞賜的東西，就算是屎也要吃完啊。

    只是紅燒rou這東西，吃三四塊還好，吃多了就容易膩，到后來海棠已經(jīng)都想吐了，她有點(diǎn)后悔之前吃了兩個饅頭，要是留點(diǎn)肚子出來多好。

    好不容易才把紅燒rou吃了個精光，她長舒了口氣，將空盤子放回桌上。

    端木夜瞥了眼那空盤子，指了指他之前嘗過的另一道菜道：“這個你嘗嘗?！?/br>
    還來？！

    這道菜是清蒸兔rou，海棠夾了塊放嘴里，味道很好，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膩死撐死了，簡直是上酷刑一般將它咽下。

    誰知端木夜又問：“味道如何？”

    海棠一時間不敢回答。她要是說很美味，他是不是又要賞她啊？那她是不是又得吃光了它？她現(xiàn)在可真吃不下了！

    “這道菜……不太合奴婢的口味?！焙Ｌ闹?jǐn)慎地回道。

    端木夜眼皮一抬：“這道菜誰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