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直臣
卷軸上的字跡未干,寫好的字一時還不能帶走,宋璟便請李氏父子去涼亭一坐。 李泌猜著他有話要說,就攙扶著他向后院涼亭走去。宋璟很瘦弱,隔著衣服,李泌摸到的都是骨頭。 剛才宋璟寫字的時候,與此時簡直是判若兩人。寫字時,真正像李泌在來的路上說的那樣,筆力千鈞。而現(xiàn)在,李泌估計一陣風(fēng)就能把他吹倒在地。 “小友啊,看到你長大了真好啊!” “宋公,你還會看到我以后長的比我阿耶還要高。” “呵呵!” 宋璟笑了笑,拍了拍李泌的手。 到了涼亭里坐下后,三人感到微風(fēng)習(xí)習(xí),頓時都覺得十分愜意。宋璟拍拍身旁的坐席,示意李泌坐過來。 沒一會,一名仆人端著三杯茶過來了。 “小友啊,你看,這宋公杯已是我府上常用之物?!?/br> 李泌接過茶杯,仔細(xì)看了看說道:“用著可曾順手?” 宋璟點點頭,說道:“順心?!?/br> 李泌和李承休愣了一下,接著三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三人在涼亭里說了一會兒話,李泌發(fā)現(xiàn)宋璟說的話都很簡短,心里就想著到底是老了,比三年前更是底氣不足了。 笑過后,宋璟問道:“小友啊,今日來此只為求字嗎?” 李泌頓了一下,猶豫著該不該把來之前想的那些事跟他說。 “說吧,老夫明日就要走了?!?/br> 李承休看了他一眼,眉頭皺了一下。 “承修,可有話說?” 父子兩人對視一眼,李承休說道:“宋公,偌大年紀(jì),何必受這顛簸之苦?!?/br> 宋璟又看向李泌,李泌道:“宋公,非走不可嗎?” 宋璟看看他二人,慢慢說道:“我走了,這長安城里有人才會心安。” “宋公,可是那人?”李泌指指皇城的方向。 宋璟不置可否,李泌也就沒再問。 “老夫去往東都,今后將閉門謝客。不過,若是小友去看我,則另當(dāng)別論?!?/br> 李泌趕緊說道:“待宋公安頓下來,我一定去看你?!?/br> 宋璟笑著說道:“好好,一言為定?!?/br> 看到宋璟心情很好,李泌就說道:“宋公,韓公怕是要步宋公后塵了。” 宋璟聽了這話并沒有顯得意外,而是看向李承休,說道:“承修,你怎么看?” “韓公性直,每每直言進(jìn)諫,圣人想必已經(jīng)煩了他了。” 宋璟點點頭,說道:“韓休有老夫當(dāng)年之勇,圣人卻無當(dāng)年之肚量。唉!” “宋公,若是韓休罷相,朝中宰相只有裴光庭和蕭嵩,今后必然無人肯照直納言,圣人……” 宋璟擺手,示意李泌不要再說下去。 “韓休是蕭嵩所舉,他若是罷相,蕭嵩也要罷相?!彼苇Z說道。 “為何?”李承休和李泌幾乎是同時問道。 宋璟指指自己,凜然說道:“你們當(dāng)老夫的錚臣之名是白得的嗎?” 李泌一驚,趕緊問道:“你又上諫書了?。俊?/br> 宋璟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死,諫書不止?!?/br> 李泌一聽這話,心說怪不得人家讓你去東都呢,原來是不想看到你了。 李承休聽了這話頓時感動不已,起身拜道:“宋公錚錚鐵骨,我大唐之幸也?!?/br> 宋璟擺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說道:“君明臣不直,君不明臣直,皆社稷之不幸也。” 李承休道:“圣人為明皇,尚可?!?/br> 宋璟呵呵一樂,道:“故老夫一邊進(jìn)諫書,一邊準(zhǔn)備走路嘍!” 李泌和李承修一聽這話,就笑了。可只笑了一下,兩人又都看著宋璟,眼里露出不舍之意。 稍傾,李泌說道:“裴耀卿已經(jīng)回來一年了?!?/br> “張九齡也回來一年了?!?/br> 宋璟這話一出口,李泌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的。 張九齡將來做宰相,那是鐵板釘釘?shù)氖虑?。自己知道,那是因為自己就是知道?/br> 宋璟能一口說出他的名字來,那就是全憑識人的本事了。 “怎么,小友不喜歡我說的這人嗎?” “喜歡喜歡,太喜歡了。” “唉!若無張說牽連,他……不說這事了?!?/br> 看到宋璟面露遺憾之色,李泌笑了笑,就趕緊岔開話題,不再把話題往宰相人選的事情上引了。 宋璟這些話已經(jīng)足以說明,裴耀卿和張九齡都有希望做宰相。宋璟沒提裴耀卿一個字,可若是他以離開長安為交換條件,換來韓休和蕭嵩同時罷相,那么,玄宗就要再找兩位宰相。 大唐眾多官員里,此時出將回來,且是三品官員,做過地方官的,只有裴耀卿一人。 出將入相的硬件,裴耀卿已經(jīng)有了。現(xiàn)在,就缺一件能讓玄宗看在眼里的政績了。 玄宗挑選官員時并無定數(shù),有時還任性的很??杉词故沁@樣,他在選任官員,特別是宰相這樣的重臣時,怕有人說三道四,就十分慎重。 他先前看好蕭嵩,怕蕭嵩的名望不夠,就硬是把隴右和河西兩軍的功勞都加在蕭嵩一個人身上,弄得隴右節(jié)度副使張忠亮一肚子火氣。不過,玄宗為了安撫張忠亮,就沒有追究隴右軍挪用軍費販鹽一事。 而且,故意冷落了張忠亮一段時間后,又給他封了一個縣公的爵位,弄得張忠亮先前的不快頓時煙消云散不說,還有了以死報效之心。 先不說這事了,眼下最重要的是,給裴耀卿搞些政績出來。 “小友??!霖雨害稼,京城谷貴?!?/br> 看到李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宋璟突然說道。 李泌抬頭看著他,笑著說道:“我知道啊!先前斗米十錢,現(xiàn)在已是二十錢。所以啊,書院給學(xué)子們每月多發(fā)十個錢?!?/br> 宋璟又笑著問道:“就這嗎?” 李泌便一臉詭異的又說道:“我還想著啊,讓裴耀卿進(jìn)宮去見圣人,說一說這平抑谷價的事情?!?/br> 宋璟頷首,道:“平抑谷價,利于百姓。此事做好了,善莫大焉?!?/br> 宋璟還是沒提裴耀卿的名字,可話里話外,已經(jīng)把這件事點透了。這雙關(guān)語,就連李承修也聽明白了。 憑著對那位圣人的了解,宋璟明白,只要他身邊少了一位敢直言進(jìn)諫的人,不定他就會做出什么妖事來。 所以,這次最好他自己開眼,給自己找一名、不,兩名直臣來。如此,才是他的福氣,才是社稷之幸呢! 三人在涼亭里又說了一會閑話,看到天色已晚,宋璟突然有些落寞的說道:“小友啊,今日一別,恐無再見之日,以后,你好之為之吧。” 李泌看著這位為帝國cao勞一生的讀書人,心里明白至此以后,他真的走下帝國的舞臺了。 自打武后做皇帝后,貞觀之治時重要的“諫官議政”制度基本廢弛。就是這個宋璟做了宰相后,諫官議政制度才又恢復(fù)了。后來,才有了開元盛世。 玄宗現(xiàn)在雖是不能像太宗皇帝那樣從諫如流,可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能做到“虛懷納悔”。他能容忍韓休,就是一個例子。 這些,都是因為眼前這個老人當(dāng)初力薦恢復(fù)諫官議政的功勞。而諫官議政,在很大程度上來說,就是民主。 皇帝為九五之尊,生殺定奪執(zhí)于掌間。如此專權(quán),有了諫官議政制度,有像宋璟這樣的直臣直言利弊,他就能聽到不同的意見,也就能少犯點諢。 宋璟要走了。 李泌堅信,大唐還會有直臣,只要有讀書人,大唐就不會缺像宋璟這樣的直臣。 但是,卻不會再有宋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