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云陽夫人也是詫異,沒想到他這么好說話。 田單當(dāng)夜悄然入宮與齊王建密談,至天明方歇。到了后來,遙想當(dāng)初齊國光復(fù)之初的艱辛,君臣二人竟然抱頭痛哭,齊王建對當(dāng)日他貿(mào)然抓了舅舅后勝的事也不予計較了。當(dāng)然此時除了田單,他也沒人可以信任了。 不出幾日,快馬送來了秦國太子的信件。齊王建一看到內(nèi)容便怒了,通知田單來見,一碰頭就將信砸在了地上:“公西吾果然辜負了本王對他多年的信任!口口聲聲說舅舅與秦國勾結(jié),不想自己更加放肆,竟然做出這種事來!” 田單接過來看了一眼,署名上壓著易夫人的私印,他若有所思:“此舉可能是易夫人嫁禍相國所為,王上小心中了離間計?!?/br> 齊王建聽他話中有傾向于公西吾的意思,愈發(fā)生氣:“易夫人是被他救的,分明余情未了,怎會嫁禍他?” “公西吾對她余情未了,可不代表她對公西吾余情未了。臣聽說鬼谷派弟子歷來是互斗的,王上覺得易夫人與相國之間如正常夫妻一般和睦么?” 齊王建不禁噎住。對啊,當(dāng)年易夫人可是偷跑了的。倘若易夫人也要對付公西吾,那不就跟他們是一路人了? 剛想到這里,田單忽然問了句:“王上究竟是要除了公西吾,還是只是要剝?nèi)ニ南鄧???/br> 這問話分外嚴肅,齊王建不禁吞了吞口水:“本王……” 剝?nèi)ハ鄧皇潜厝坏?,不然無法重掌國政。但說要公西吾的命,齊王建又有些畏縮。公西吾在他眼里不是常人,近乎于無所不能,如今威脅到了他的地位,他心里不甘和憤恨都有,可不敢對付他的畏懼也有。 “能要他的命嗎?”他不確定地問。 田單分外冷靜:“王上硬要下殺手也未必不可,只不過相國畢竟是國之重臣,又為齊國cao持多年,王上當(dāng)真不念舊情?” 這話說到了齊王建的心坎里,怎會不念舊情,他向來是器重公西吾的,可他對自己做了什么?這么一想竟有幾分酸楚,自古以來只有懷才不遇的臣子,哪有重用臣子之后反被戳一刀的君王。他有點陰郁,語氣里又有些孤注一擲的意味:“本王不想殺他,但也不想他活?!?/br> 田單仔細思忖片刻:“相國終究忠心多年,忽然行差踏錯,必然情有可原。國舅與秦人暗通王上尚未處置,相國這事尚有疑點,更不足以動殺機。何況王上也知道相國的能耐,貿(mào)然殺他恐怕會引起難以預(yù)料的后果,誰知道他手底下都有些什么樣的人,會不會尋仇?!?/br> 齊王建身子一抖,臉色有些發(fā)白。他其實想的是公西吾自然的生老病死,與他無關(guān)又斷了個牽掛。田單說的對,他大權(quán)被架空了多年,其實真不敢貿(mào)然動公西吾。 “那……那要如何是好?” 田單笑了笑,下巴上的短須里已經(jīng)夾雜了幾絲花白,隨著抽動的笑容露了出來:“臣已知曉公西吾的弱點,由此生出一計,王上放心,既能讓您得償所愿,還不背負罵名?!?/br> “當(dāng)真?”齊王建很懷疑。 田單湊到他耳邊低語了一陣,退開時接了一句:“何不讓天來定他生死呢?” 齊王建錯愕不已,依然有些忐忑,但一想這是他的主意,就算不成大可以推脫,也就將信將疑地接受了計劃。 公西吾被連夜召入了宮,已是盛夏的光景,夜間也熱度不退,他依然一絲不茍地穿著厚重的朝服。 齊王建梳洗整齊,坐在書房之中,一雙眼睛四下游移,好在身旁站著田單,座下還有數(shù)十位大臣,這才穩(wěn)住了心神。 公西吾進了書房,眼神左右一掃,抬手見禮:“不知王上召臣入宮,所為何事?” 齊王建捏著拳,心里卻還是止不住對他那點畏懼,示意旁邊的田單說話。 田單道:“相國要了五十城,肆意分給了旁人,如今又私下進獻給秦國,實為不忠之舉,相國可認罪?” 公西吾不慌不忙:“王上明鑒,臣不明白武安君在說什么?!?/br> 這么看他還真有可能是被易夫人陷害的。齊王建心里的猶豫一閃而逝。 田單拍了拍手,宮門外立即走進來三名宮人,每人手中都端著一方彩繪漆盤,上置一盞雙環(huán)青銅酒爵。 “周成王曾以三杯水酒試忠臣,今日王上也以三杯水酒試相國,倘若相國是真忠心,天地自可明鑒?!?/br> 據(jù)說周成王初即位時懷疑叔叔周公旦并非真心輔佐自己,受小人唆使,賜下三杯水酒,唯有一杯無毒,并立下誓言,倘若周公旦是真心輔佐君主,那上天便會讓他選中無毒之酒。 周公旦隨手選了一杯飲下,果然毫發(fā)無損。周成王愧疚難當(dāng),親自下拜請罪,叔侄二人重歸于好,攜手得以使天下大治。 “比起周成王,王上要仁慈許多?!碧飭问种冈谀侨齻€宮人身上一劃:“這三杯水酒之中雖只有一杯無毒,但其余兩杯毒酒毒性不強,除非滿飲,滴許死不了人。而這有毒的味酸而澀,請相國任選一杯飲盡,命憑天定。王上仁慈,特許你沾唇試味?!?/br> 大臣們瞬間議論紛紛,這在他們眼里看來哪里算是什么試煉,只不過是走個過場,簡直是包庇。只要沾一滴毒酒嘗出味道酸苦便可以棄之不選,怎么可能會選到毒酒? 齊王建軟弱又好臉面,大臣們也知道,但這也太仁慈了,這試探半分兇險也沒有,跟不試探有什么區(qū)別?齊王建實在是心存仁善,連對自己圖謀不軌的臣子也不忍心下殺手。 但有一人忽然站了出來:“敢問武安君,確定三杯之中一定有一杯是無毒的嗎?” 眾人紛紛掃視過去,原來是剛剛領(lǐng)了稷下學(xué)宮官位的裴淵。他有些激動,整張臉都漲紅了,時不時看向公西吾,神色很不安。 齊王建是要面子的人,一下被踩到痛腳,搶先道:“難道本王還會拿上天來行欺瞞之舉,哪個君王會行如此荒謬之事?” 裴淵被他說的語塞,慌忙垂頭下拜。世人敬天畏天,尤其是君王,因為個個自命受命于天,更是對天尊崇有加,的確少有蔑視天威者。 公西吾從裴淵身上收回視線,抬頭看向上方:“敢問王上,這是何人的提議?” 齊王建有些緊張,手心都冒出汗來。田單倒是大方,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就是你苦心營救出來的易夫人?!?/br> 裴淵神情像是見了鬼一般,幾乎當(dāng)場就要忍不住嚷嚷不可能,對上公西吾平靜的側(cè)臉又生生壓了下去。想來此舉也沒什么兇險,恐怕是二人有意為之,他忍耐著跪坐端正。 其實齊王建心中也有幾分意外,先前田單告訴他說公西吾沒有味覺,他半信半疑,現(xiàn)在看公西吾的反應(yīng),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了。易夫人如此絕情叫他刮目相看,鬼谷派真是一山不容二虎,他竟然有些同情公西吾了。 沒其他人知道味覺的事,就算公西吾被毒死了,天下也只會夸贊他仁君德厚,說公西吾是咎由自取。盡管如此,他卻不敢看公西吾,只時不時地朝他那邊瞄,分外心虛。 這樣一個明擺著毫無危險的試探,有什么好推諉的?但齊國宗室凋敝,宗室大臣寥寥幾人,又有外戚后勝被一舉擒拿的先例,誰也不敢出言催促,其他臣子更不敢多言,只純粹當(dāng)熱鬧看。 后來還是田單又發(fā)了話:“證明相國忠心的時候到了,請吧?!?/br> 公西吾沉默許久,走到三位宮人面前,漆盤里有平口的小木勺,但他并沒有用來沾酒試味,就近選了一杯便仰脖飲盡。 眾人都驚訝地拉長了脖子,裴淵更是急得恨不能撲上來。齊王建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并沒有預(yù)料中七竅流血的驚悚場面,公西吾很平靜地抬手除下高冠,向他見了一禮:“王上既然不信任臣,臣縱然忠心又有何用?不如就此離開齊國?!闭f完轉(zhuǎn)頭緩緩出了殿門。 大臣們立時又交頭接耳,齊王建驚駭?shù)貏訌棽坏?,不對啊,明明三杯全是…?/br> 莫非上天當(dāng)真有靈,公西吾真的是被冤枉的?想到這里,他竟然倉皇地站了起來就要去追人。 田單扯住他衣袖,聲音壓得極低:“王上,這樣的機會不可能有第二次了,既然他已決意離開齊國,就由他去吧?!?/br> 這句話里藏著分外幽深的意味,但齊王建心中只是過了一下,并沒有留意。 他只是覺得慌張,這下在場的人都知道公西吾是被冤枉的了,他成就了一世美名,自己卻成了冤枉忠臣的昏君,豈不是要叫天下人恥笑? 第102章 修養(yǎng)一零一 身在鄴城的易姜收到消息險些沒將桌案給掀了。 公西吾讓她送信給秦國可以理解是一場推動,外面那些說是她出謀劃策要害他的傳言是怎么回事? 他曾說若有朝一日若自己成為一統(tǒng)的絆腳石便親手將自己移去,可從沒說過要借她的名義! 她叫來無憂,吩咐聃虧和東郭淮立即動身。 街道上人來人往,大家都在頌揚著齊相公西吾忠心不怕試煉的名號,一面又說著易夫人竟然企圖加害夫君的陰險。他博了個美名,倒將她至于不義之地。 聃虧引來車馬時,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色:“夫人準備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回云夢山!” 公西吾悄然神隱,齊秦之間對峙局勢愈發(fā)明顯,大批的有志之士蜂擁至兩國,稷下學(xué)宮里重新煥發(fā)生機,秦相呂不韋門前也立滿了等候選用的門客。 裴淵在稷下學(xué)宮里忙得腳不沾地,偶爾回神也是因為公西吾忽然離開齊國的事。 他覺得不可思議,那晚忽然被叫入宮中,見識到那場鬧劇一般的試探,仿佛就是為了逼他離開一樣,現(xiàn)在他真的走了,沒人知道去了哪里。 這么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說不要就不要了,也真夠灑脫。裴淵心里雖然替公西吾可惜,可又隱隱覺得自他離開后天下局勢又緊促了一些,有種被一只手無形中調(diào)快了的感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至于公西吾的封地,據(jù)說私下分給了旁人,如今齊王建已經(jīng)叫田單去收回,少不得一場亂,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易姜又不知去向。 裴淵亂七八糟想了一通,手下的竹簡沒有理整齊,反倒更亂了,干脆一推,朝窗邊看去,少鳩正坐在那里,已經(jīng)發(fā)呆很久了,恐怕也在和他想著一樣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走過兩個年輕士子,邊走邊說著閑話。少鳩原本無神的雙眼忽而有了神采,竟然將身子大半探出了窗口。 裴淵連忙上前捉住她胳膊:“你做什么?小心翻出去。” 少鳩愕然地轉(zhuǎn)過頭來:“你剛才聽到他們說的話沒有?” 裴淵一怔:“沒有,他們說什么了?” “他們說易夫人重歸云夢山了?!?/br> “……”這下裴淵可算知道易姜人去了哪里了。 都已經(jīng)入秋了,照理說公西吾就是用腳走也該走到云夢山了,易姜心中雖氣,卻又不免擔(dān)憂。 聃虧經(jīng)常下山查探,也是一無所獲。原先知道她生氣,有意沒說,到了后來竟然反過頭來安慰她千萬不要擔(dān)心。 易姜氣不打一處來:“依我看,他要么是不想來,要么就是沒臉來,如今博了個忠君的美名,只怕天下列國君主全都邀請著他去做官呢?!?/br> 聃虧訕訕:“公子在齊國這么多年說放下就放下了,豈會再去別國呢?!?/br> 易姜怨氣未消,轉(zhuǎn)頭去督促無憂做功課了。 無憂又長高了一個頭,現(xiàn)在大了一些,懂事了,那張臉也越來越像公西吾。好在性格沒有繼承父親,活潑的很,沒事就喜歡說說笑笑。易姜覺得這全是自己的功勞,要是成天跟著公西吾,遲早還是變成他那樣。 這么一想,愈發(fā)覺得此人可惡至極,到現(xiàn)在也沒有消息,也不知道送個信來。 深山之中最容易感受到四季變換,深秋一到寒意便有些明顯了。 無憂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需要吃點魚rou雞蛋,但山里只有魚沒有雞。易姜以前哪里會cao持這些事情,現(xiàn)在卻不得不自己做,太陽出來的時候便下山去了。 聃虧又忙著去找公西吾了,好幾天沒見人影,東郭淮要跟她下山,易姜特地留他守著無憂,自己一個人出了門。 離開了繁忙的政務(wù),她整個人都隨意起來,頭發(fā)盤了盤就用簪子隨便一插,穿了厚實的彩絹曲裾,披了件披風(fēng),比起過往的一絲不茍大不相同。 半貓著身子出了鬼谷那道狹窄的入口,大片的樹木撲入眼中,在這萬物凋敝的季節(jié)里依然頑強地透著綠,只不過綠的深沉,像是含著微微的墨色。 腳下一層的枯葉,咯吱咯吱的響,沒走多遠,易姜猛地停下了腳步。 狹窄的山道上立著個人,雪白的衣角上沾了枯葉,迎著秋陽在地上拉出一道淡薄的斜影。他枯站在那里,神情似乎有些茫然,緩緩朝易姜這邊看了過來。 易姜陡然就怒了,轉(zhuǎn)頭就走。 “師妹?!?/br> 公西吾低聲叫她,她腳下愈發(fā)快了一些。 嗬,現(xiàn)在知道叫師妹了,之前敗壞她名聲的時候怎么沒想著這一層啊。還知道回來呢! 剛走到鬼谷的入口邊,身后忽然一聲輕響,是重物壓倒地上枯葉的聲音。易姜一愣,心中已感到不妙,轉(zhuǎn)頭看去,公西吾已經(jīng)跌倒在地上,口中竟然溢出了血絲。 她慌了神,兩步并做一步到了他跟前:“你怎么了?”將他扶起來,發(fā)現(xiàn)他整個人都軟綿綿的,臉上煞白,先前竟然沒有注意。 公西吾沒有答話,臉上怔怔的,眼神有些茫然。 易姜心中猜到了些許,蹲下身拽著他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吃力地站起來往鬼谷中走。 “你最好是裝的,否則我還是將你丟在這里算了。”她咬著牙,壓住心里的慌張。 公西吾環(huán)在她肩頭的手動了動:“我就知道人都抵不住權(quán)勢*,田單答應(yīng)好的事,竟然最后關(guān)頭還是下了毒……” 他說的不清不楚,易姜卻明白了。想必那試探的毒酒他跟田單早就約好會替換成無毒的,但田單臨了變卦了,肯定是放了三杯全有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