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魏無忌故意將七分說到了十成,自稱易姜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婚事勢在必行,不勞他這個“外人”cao心。 夜幕初降,趁著往來人少,驛站的仆役正在灑掃院落,清水澆在墻角的花草上,淋淋漓漓地濺到了他的窗邊。 天成了灰藍色,卷著半邊透亮的微云鋪蓋下來,四周安靜,應(yīng)該叫人心定神安,他卻壓制不住自己的欲求。 果然,男人在問女人討利益時,首先考慮的便是占有和婚姻。他將寫滿字跡的絹布緊緊捏在手心里,倒像是在揪著他自己的心。 原來他是外人,只消一步,此后與她便再無瓜葛。 也許魏無忌是體貼她,懂得她的需求,比他這種只會傷她心要好許多,所以她才會接受。也許只是出于秦魏聯(lián)盟所需,公事公辦的一場聯(lián)姻,她才會接受。 他都明白,卻無法接受。嫉妒這種情緒陌生難言,但一出現(xiàn)他就明白這是什么。 是強烈的占有欲。即使她明明白白地說了恩斷義絕的話,即使明白自己傷了她,再難挽回她的心意,他還是存著這份占有欲。 他心中所求都很宏遠飄渺,觸及不到,并非切身所系,卻依舊不棄不舍。而易姜是切身所系的那個,又豈能輕言割舍。 若真的只差一步就徹底失去,那這一步也絕對不能讓他們走下去。 他將帛書引了燈頭火燒掉,整衣出門,叫來聃虧:“備車,我去見魏王?!?/br> “公西吾人在魏國?”易姜從秦王宮里回府,剛登上車,接到東郭淮遞來的線報。 東郭淮點頭:“暗中去的,恐怕有段時日了,一定是早就知曉信陵君來秦的事?!?/br> 易姜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坐入車中,心中卻暗暗焦急。 魏無忌此刻不在府中坐鎮(zhèn),公西吾又是個眼觀八方的人,倘若讓他知道了無憂的存在…… 她揉了揉眉心,擔(dān)憂了一路。然而夏日到了,她乘的是敞座豎傘的銅車,當(dāng)街而過,又得擺出肅然的顏色,不得有半分情緒寫在臉上。 兩側(cè)百姓全都俯首拜倒,站著的人便顯得尤為矚目。易姜目光瞄見道旁站著個男子,牽著匹馬,一襲黑衣,大約是為了遮擋灰塵,抬袖遮了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的視線與易姜撞上,原本停下的腳步動了起來,翻身上馬,扯了扯韁繩離去。 易姜陡然回神,視線追著他扭轉(zhuǎn)過頭去,“趙……”口中的話生生頓住,那人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塵煙里。 她連忙叫停,讓東郭淮去追他,如果沒有看錯,那應(yīng)該就是趙重驕。 ☆、第77章 修養(yǎng)七六 晚上吃飯時東郭淮才回來,一進門就朝易姜搖了搖頭,人沒有追到。 易姜頓時沒了食欲。 自從來到秦國,她一直派人在找趙重驕,不想他做傻事,平白送了性命,可一直沒有結(jié)果。 如果今天這人真是他,那就是他自己不愿與她相認了。 也是,她已經(jīng)是秦國相國,與他成了仇家,他怎么還會來認自己呢?只怕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想見自己了。 另一邊,魏無忌也是糾結(jié)的很。 他出身兵家,不擅長遣詞造句,對著給秦王的上疏抓耳撓腮,真恨不得屈原還在世才好。本來聽說裴淵還在秦國,想請他幫個忙,但一打聽他已經(jīng)在齊國做官,還是公西吾舉薦的,頓時打消了念頭。 想起來,那日離開相府時遇到他,還平白無故被他哀怨地瞪了一眼。魏無忌想到這個比他還哀怨,以往易姜帶著他在魏國住過許久,好歹相識一場,怎么求娶易姜這事竟弄得跟搶了他的人似的? 魏無忌嘆氣,繼續(xù)絞盡腦汁,這事不能寫的聲情并茂,而是要寫的大義凜然,純粹從利益出發(fā),秦王才有可能點頭。 終于寫好文書遞了上去,秦王卻許久沒有回復(fù)。 近來總有從韓國邊境趕回來的快馬在驛館換馬入宮,每次馬蹄聲響起都是在提醒著魏無忌將來魏國的危機,讓他心如火煎。 他不甘心,又接連催了幾次,給秦國官員的好處也塞了不少,可沒有得到秦王新的回復(fù),秦王也沒有表示過要接見他的意思。有時候追問急了,下面的官員敷衍一句:“戰(zhàn)事當(dāng)前,容后再議?!?/br> 魏無忌心漸漸冷了下來,一早起身又在驛館等著消息,侍從稟報說秦相到訪。 他收拾心神,揚起笑臉迎出去,又是一匹報信的快馬進了院子,揚起一陣塵土,在陽光照射下纖塵可見。易姜從那陣塵土后方徒步走來,沒有帶隨從,捂著口鼻腳步匆匆地進了廳堂,早有驛館里的官員點頭哈腰地恭迎上前。她擺了擺手,徑自朝魏無忌走來。 “你這是來替秦王傳話的?” 易姜抬了一下手:“進屋說。” 魏無忌跟著她進了屋中,尚未站定便道:“秦王這模樣,看來我這次是白走一趟了?!?/br> 易姜道:“秦王不會讓別人從自己這里討了便宜,他已表過態(tài),同意可以,但魏國要以數(shù)座城池作為聘禮,并且婚后我不僅要留在秦國,還有諸多苛刻條件,只怕到時候你寧愿他不同意。” 秦王的意思是這樁婚姻既然是奔著結(jié)盟而定,那么易姜就該全意心向秦國,婚后信陵君夫人的身份應(yīng)當(dāng)用來刺探魏國國情和左右魏國走向,而不是為魏國謀利益的存在。 易姜早猜到這個結(jié)果,與秦王合作,無外乎與虎謀皮。 “不過眼下婚事最大的阻礙倒不是秦王,”易姜從袖中取出一份帛書遞給他:“魏王送信秦王,說已為你定好姻緣,是你自己擅作主張來秦國求親,算不得數(shù),秦王自然不好回復(fù)你什么?!?/br> 魏無忌連忙接過帛書看了一遍,后面果然加蓋了魏國王印。他莫名其妙:“怎么會這樣?” 易姜在案后坐下,拿了他擺放在桌案上的鳳形青玉佩把玩著:“聽說公西吾現(xiàn)在人在魏國。” 魏無忌臉上頓時有了怒色:“原來如此,難怪王兄忽然插手我的婚事!” 公西吾知道魏王與他兄弟不和是他的軟肋,他行事向來直達目的,最擅長掐人七寸。 “看來我一直都會錯意了,他這么急著阻止我娶你,分明就是對你有情。”魏無忌臉上少有的添了抹陰郁:“公西吾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動情,真是叫我刮目相看?!?/br> 易姜扯了扯嘴角:“他的心思誰也猜不透,誰知道是為什么?!?/br> 魏無忌深深嘆了口氣,垂下頭去:“雖恨公西吾慫恿,可王兄這般不信任我,也是可恨。” 他恍然記起許多往事,因為父王寵愛他這個幺子,從小王兄就對他心存防范。成年后他有了自己的勢力,更是愈演愈烈,甚至好幾次都游走在被罷黜和被謀害的邊緣。 他招攬門客不像他國公子那樣要求門客只對自己忠心,反而要求他們對魏國忠心;他不止一次替魏國領(lǐng)軍抗敵,手上卻從不把持一分兵權(quán);他多年不娶妻,怕聯(lián)結(jié)了權(quán)貴勢力更加惹王兄懷疑,現(xiàn)在卻愿意將自己的婚姻拿出來為魏國的將來做一點拼搏…… 這么多年他從未做過什么對不住魏國的地方,王兄卻從未真心待過他。世道太過不公,而這是王室公子們的宿命。 易姜看了看他頹唐的模樣,放下那塊玉佩:“如果真的是公西吾插手的,那你我應(yīng)該都被他盯上了?!?/br> 魏無忌心緒一收,立時抬頭:“你放心,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一定盡力做到,絕對不會讓他發(fā)現(xiàn)無憂?!闭f著出門去喚侍從,吩咐即刻啟程回國。 易姜若有所思,如今就看韓國的消息,如果這次她能助秦王得到韓國,那么根基就能牢靠,無憂也就能回到她身邊了。 入秋時,白起率領(lǐng)大軍叩開韓國邊境大門,裴淵開始勸說少鳩隨自己離開。他已經(jīng)向公西吾告假半載了,再這么拖下去,這個官可以不用做了。 少鳩的為人他清楚的很,她是個將墨家理念貫徹入骨髓的弟子,最不喜征戰(zhàn)殺伐,可待在秦國這種地方,以后多的是這樣的事,所以就連易姜都建議她走也不叫人意外了。 少鳩板著臉不回應(yīng),這段時日她一直待在房中不愿出門,就連一日三餐都是息嫦送過來的。此刻她就在房里忙前忙后地收拾屋子,好像非得這么忙才能讓她心情好點一樣。 裴淵扒著門不敢靠近,弱弱地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是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少鳩轉(zhuǎn)頭瞪了他一眼,忽然找出包袱開始收拾衣物。 裴淵見狀心中一喜:“你決定跟我走了?” “呸!”少鳩恨恨道:“果然你也是這副毫不關(guān)心的樣子,那里可是我們的家鄉(xiāng),你不就在齊國做了幾天官,連故土也不認了!”她隨手將包袱往肩頭一甩就朝門口走,“我要回去幫韓國守城?!?/br> 裴淵連忙拉住她:“那么危險,你不要命了?” “與你何干?” “我不讓你去!” 少鳩平常能輕易擺脫他,弄不好還能將他給制住,這會兒卻不行,裴淵的力氣像是瞬間大了許多,她根本甩不開。她氣惱地剁了一下腳:“你到底想怎樣?” 裴淵鼓了鼓腮:“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跟你一起去。” 少鳩愣了愣:“你是齊國官員,居然要跟我去韓國守城,你傻了嗎?” “原來你知道這是傻事啊,那你還去?” “你……”她一把甩下包袱:“算了,我哪兒也不去了!”說完轉(zhuǎn)頭回房,嘭的甩上門。 裴淵碰了一鼻子灰,無奈地耷拉下肩膀。 易姜已經(jīng)在廊下看了多時,到此時才悄悄離去。他故意留下裴淵,就是為了安撫少鳩,但看來似乎收效甚微。 剛走沒幾步,東郭淮匆匆趕來,手里托著一支木管,交到她手上。 擰開管口,取出里面的帛書,上面寫著最新的戰(zhàn)報,韓國邊城已失,白起斬敵一萬,俘虜一萬,但也盡數(shù)斬殺。 她一把揪起帛書,先前約定好不再斬殺俘虜,他竟然又下了手! “先生?!?/br> 易姜一驚,將帛書藏入袖中,轉(zhuǎn)過頭去,裴淵正站在身后。 他面有難色,訕訕道:“少鳩我勸不住,可我實在不能再待下去了,得趕回齊國去了。” 易姜有些擔(dān)心:“她沒事吧?” “她從小就是這樣,旁人與她說道理是說不通的,得靠她自己想明白。唉,讓她自己想想吧?!迸釡Y抬手告辭,想想不放心,又加了句:“倘若有什么事,請先生一定要及時告知我?!?/br> 易姜點頭。 裴淵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先生與信陵君的婚事如何了?” 易姜笑了一下:“此事不談也罷?!?/br> 裴淵臉上愁色一掃而空,還以為是說她和信陵君的婚事不談也罷,當(dāng)下決定要將這好消息帶回去給公西吾。 易姜目送他離去,這才立即朝書房走,準備寫信給白起,一面吩咐東郭淮,韓國戰(zhàn)事的消息全都不許告訴少鳩。 秦國在如火如荼地推進著大軍,齊國也該早做準備。公西吾從大梁城中“功成身退”,走出驛站,吩咐左右啟程。 聃虧回來得很及時,車馬剛剛套好,他從外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進了驛站的院子,在公西吾身前站定,小山一般遮了一片陽光。 他的聲音卻很輕:“先生,據(jù)說夫人之前在大梁城里整整待了一年,期間與信陵君關(guān)系甚密?!?/br> 待一年不奇怪,范雎沒有解決,易姜不會貿(mào)然入秦,不過這與魏無忌關(guān)系過密似乎沒什么關(guān)系。 公西吾改了主意,吩咐暫停啟程,“信陵君這一年里都做了些什么,全都去好好查一查?!?/br> ☆、第78章 修養(yǎng)七七 夏末的風(fēng)悠悠然然地拂過韓國大地,白起的屠刀鮮血未干,秦國的鐵蹄又奔向了前方。 易姜的信早已送了過去,字字切切,帶著憤怒,力度仿佛可以從帛布中透出來,落款蓋著的相國印紋更是鮮明刺眼。 信是她親筆所寫,那些現(xiàn)代用語一到激動時便收不住,后來再三檢查遣詞造句,確認無誤才命人送出去。 白起的回復(fù)很認真,他解釋說此次殺了那一萬降兵是因為他們詐降,并非有心為之,并再三保證此后再不屠殺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