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彼沽藗€眼色,示意卻狐走。 然而卻狐仿佛要證明自己的地位一般立著沒動。他的職責(zé)本就是留住易姜的人,最好也能留住她的心,拆散她和公西吾是重中之重,所以不僅巋然不動,還補(bǔ)充了句:“卻狐需侍候夫人,不能不管?!?/br> 公西吾心里的那把火轟然被澆上了油,竄出老高,幾乎要舔舐到他的喉頭,手幾乎下意識按到了腰間才想起赴宴時早已解下了自己的昆吾劍。 卻狐一個習(xí)武之人如何不知這動作的含義,眼光一瞟,冷聲道:“怎么,齊相這是要教訓(xùn)我不成?” 公西吾眸光移到他身上,已滿是蕭蕭瑟瑟的森寒:“我與易姜是夫妻天下皆知,就算如今我們一東一西也依舊是夫妻,你在我眼前行止如此,意在挑釁,我就是殺了你又如何?” 秦人好斗,哪里是能激的,卻狐幾乎瞬間就繃緊了身子,隨時都要動手的模樣?!拔业挂魄讫R相如何在秦國的地盤上殺我!” “休得無禮!”眼看事態(tài)一觸即發(fā),易姜立即出言打斷,瞪了卻狐一眼:“看看清楚,這是齊國相國,兩國結(jié)盟在即,豈容你在此放肆!” 這話看著是說給卻狐聽的,又何嘗不是說給公西吾聽的。卻狐聞言收斂了架勢,冷著臉轉(zhuǎn)身走了,公西吾卻有些進(jìn)退兩難。 他算什么?口口聲聲說自己和她還是夫妻,可是她只將他當(dāng)齊國相國罷了。 他霍然轉(zhuǎn)過身來,雪白的交領(lǐng)長袍衣擺舒展,將背后的夜色劃出了一道波紋,腰間大帶上鑲綠松石的帶鉤熠熠生輝,卻半分未能奪了他的顏色。 易姜瞧得清清楚楚,這一身君子端方的模樣,方才卻差點(diǎn)要跟人動手,實(shí)在是讓她很意外。 公西吾看著她的雙眼,緩步接近:“政事說完了,師妹不與我說一說家事么?” 易姜挑眉,無法從他平靜的神情和語氣中揣度出深意,只好笑道:“你我竟還算一家的么?” “如何不算?” “一個女人逃離丈夫,哪里還能算有家?”這里沒有相關(guān)法例來規(guī)范婚姻,夫婦大多合則過不合則離,既然她走跑了,又談什么一家人呢?易姜覺得他簡直反常。 說話間公西吾已經(jīng)站到易姜面前,她臉上帶著笑,話里卻帶著刺。他垂頭看入她眼中,音色低沉,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如今你的丈夫就在眼前,你的家就還沒散?!?/br> ☆、第74章 修養(yǎng)七三 易姜明白男人是不能刺激的動物,何況是公西吾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習(xí)慣掌控一切的人。另一個男人在他面前公然要給他戴綠帽子,他不發(fā)飆那就不算個男人了。不過他說著這樣的話又讓她不解,倒像是要有心和好一樣。 “齊相想必是剛才多飲了幾杯水酒吧,你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公西吾的眼神又沉了幾分,他這一年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煎熬,等到終于見到她,這份煎熬沒有半分緩解反而愈發(fā)濃烈,而她卻是這樣一副無關(guān)痛癢的模樣。越是這樣越難以忍受,他的手先于自己的意識有了動作,攬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扣進(jìn)了懷里:“我自然知道我在說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易姜的背被他死死地按著,臉貼在他的肩窩,那股熟悉的氣息這么多年也沒變過,只要靠近就能嗅見,像是已經(jīng)刻在了腦子里。但她還是推開了他,眉頭皺地死緊。 她知道只要見面就會有談及此事的一刻,但所設(shè)想的最好的情形也只是一派和諧,沒想到卻是這樣。他似乎沒有以往那般沉得住氣了,竟然會說這種話。 公西吾僵著手臂,緩緩收了回去,語聲漸輕:“我強(qiáng)娶你是不對,但我從無壞心,你就這般厭惡我?” “你是沒有壞心,你總覺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對我最好的安排?!币捉湫Γ骸暗銖奈纯紤]過我自己是否可以做好,是否會接受。試問這世上有哪個女子會愿意被這樣對待?僅僅是因?yàn)槔妫憔鸵獜?qiáng)娶我,那他日若再有利益糾葛,你又會如何對我?” “不會有那么一日。”公西吾對女子的心思從未深究過,何況這是易姜,唯一可以讀懂他心思的人,他以為時間久了總能了解他的初衷,卻沒想到她根本已經(jīng)不信任他。 “我也并非只是為了利益?!彼穆曇粲行┗逎H缃窕叵?,當(dāng)初只要愿意,他也可以用其他方式推拒了后勝的求親,但他當(dāng)場就表態(tài)娶了她,恐怕除了最直接的目的之外,本也帶了私心,只可惜當(dāng)時并未察覺。 易姜嘴角那抹冷笑又深了幾分:“你總不會想說你是喜歡我才要娶我的吧?” 公西吾忽然狠狠地瞪著她:“是啊,我喜歡你,你明明也喜歡我,為何要在我喜歡上你的時候離開我?” 易姜先是一怔,接著便笑出聲來:“你的喜歡我懂,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罷了。何況就算你喜歡我又如何,難不成你以為憑一句喜歡就能正大光明的強(qiáng)迫我?公西吾,我喜歡你時可曾強(qiáng)迫過你什么?那你又憑什么強(qiáng)迫我?” 公西吾看著她眼中的自己,臉色發(fā)白,有些陌生。他早該想到的,她看著溫順,心性卻那么強(qiáng),怎么會屈從于他的強(qiáng)迫? “你不肯原諒我?”他幾乎是從喉中一字一字地?cái)D出了這句話。 “原諒?”易姜看著他的臉,笑中帶了些許不解:“你所求不就是要我助你成就大事?你我此刻就在合力謀劃著這樣的大事,不是正合你心意?我是否原諒你還有那么重要嗎?” 公西吾無言以對,是他一手造成了這樣的局面,如今既想要她的才能又想要她的人,已經(jīng)成了一種奢望。 易姜垂眼,退開幾步,抬手做請:“齊相請回吧?!?/br> 她就在自己面前,看著很近,卻像隔著很遠(yuǎn)。一年多來不曾對她有半分查探,就怕她再有半分抵觸,可時間并沒有給他眷顧,她終究還是決絕的拒絕了。她依然可以平靜地對待他,但只將他看做齊國相國,而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帶著些許依戀的喚他師兄了。 她如他所愿地成為了他期待中的模樣,可他又開始不甘。 “告辭?!狈路鹗呛眍^無意識翻滾出的一句話,他慢慢移動腳步,終究轉(zhuǎn)頭出了門,步伐不疾不徐,雪白的衣角隱入黑夜,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 易姜一個人在廳中站了許久,這絲壓在心里的怨憤終于吐了出來,仿佛把心里的思緒也掏空了。茫茫然然地發(fā)了很久的呆,直到息嫦來叫她,才回神離開。 第二日一早起身入宮,卻狐在府門邊等著,看到他筆直的背影,易姜總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趙重驕,待看到他轉(zhuǎn)過頭來神采奕奕的表情,便料想昨晚與公西吾的爭吵被他聽到了。 她沒說什么,正好通過他透露給秦王知曉,也可以免卻許多麻煩。 朝會上商議了結(jié)盟之事,說到具體結(jié)盟日期,秦王并沒有直接表態(tài),反而有幾分支吾。 易姜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給齊國下馬威,此事若沒有個三五次出使,他不會輕易點(diǎn)頭,畢竟眼下主動權(quán)在秦國手中了。 不過秦王對公西吾很尊重,隔日又于宮中設(shè)宴招待齊相,官員齊齊出席。從規(guī)格上而言,給足了齊國面子,足見他對二國結(jié)盟之重視。 易姜原本不想出席,但她是相國,實(shí)在推脫不掉,只好現(xiàn)身。 天尚未晚,日頭仍在,宮里宮外已經(jīng)懸掛上了燈火。描彩漆器、青銅酒爵,由侍女恭恭敬敬端著放到桌案上。 秦王尚且未到,官員們不太拘束,各自按照官階分坐案后,三三兩兩地湊著腦袋交談著,其實(shí)許多都是想看看相國和她那位夫君之間的狀況,說著說著總爆發(fā)出一陣陣的笑聲,似乎談到了極其有趣的地方。 門口一聲通傳,公西吾進(jìn)了門。 侍女們一邊侍候一邊不住地往他身上描,中原三晉的男子不比秦人粗狂,大袖袍服雪白無垢,領(lǐng)口和袖口盤布著鶴鹿花草紋刺繡,衣襟盤曲而下形成曲裾,是中原百姓和貴族都鐘愛的深衣樣式,頭戴嵯峨高冠,冠帶系于頜下,步履帶風(fēng),風(fēng)姿卓絕。這樣的人物,就是比起王室公子也不差分毫啊。 唉唉,可惜就是人太冷了點(diǎn),一點(diǎn)表情也沒有。侍女們遺憾地收起托盤退出大殿去了。 易姜此時姍姍而至,今日卻是柔麗的裝飾,頭發(fā)綰成了高髻,廣袖寬松曳地的曲裾長袍,袖身寬大至袖口縮斂,腰束大帶,環(huán)佩叮當(dāng),香囊里散出幽幽雅香。 秦國官員紛紛起身見禮,她作揖左右各頓一下便算回了禮,視線朝公西吾身上一掃,他安安靜靜地坐著,并沒有什么表情。 實(shí)際上公西吾自她入殿就看了過去,剛剛才收回視線。他曾經(jīng)希望她大放異彩,像這樣與他并肩行走在朝堂之間,可真正有了這一日,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他又寧可將她藏起來。 嗬,他到底是個俗人。他閉了閉眼,手指緊緊扣住酒爵。 “相國真是一日美過一日,這樣下去,朝堂上誰還有心思聽政啊。”一個武將哈哈笑著打趣起來。 易姜啐了一聲:“沒心思聽政就別聽了,換旁人來聽?!?/br> 另外有人跟著笑鬧:“相國別動氣,這不是夸您嘛,依我看這都是卻狐的功勞吧?!?/br> 卻狐坐在后排,眼光瞄過來,哼了一聲:“瞧你這模樣,是羨慕不成?” “是啊,哈哈,可惜我貌丑,不然也可為相國盡些心力啊?!?/br> 秦人向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正經(jīng)的時候嚴(yán)肅的駭人,私底下又百無禁忌什么都說,這會兒你一言我一語的胡亂開著玩笑,反正秦王不在,相國好脾氣,算不得多大事。 易姜剛來時候還不太習(xí)慣,現(xiàn)在早就見怪不怪了。中原恥笑秦人化外之邦,他們便自稱野人天天開玩笑,別人說她這個相國跟許多朝臣有染,他們便恨不得真弄出點(diǎn)事情來一樣,這么會自嘲,勉強(qiáng)也能算作優(yōu)點(diǎn)之一吧。不過今日當(dāng)著公西吾的面這么說未免有些時機(jī)巧妙,像是有意要刺激他一樣。 “諸位少說幾句,身為重臣該莊重些?!?/br> 易姜點(diǎn)到為止,對面端坐著白面短須的中年人卻是目光如炬地掃了一圈四周,沉聲道:“都將嘴巴管嚴(yán)一些,沒瞧見齊相在此?好歹齊相也曾是相國夫君,你們這么說可曾顧及齊相顏面???” 殿中靜了一瞬,因?yàn)檎f話的是戰(zhàn)功赫赫的武安君兼大將軍白起。易姜自入秦以來便不常與他接觸,大約心底對這種人還是有些畏懼。他看似為公西吾出頭,可這般直接,反倒更像是不給面子。 先前開玩笑最兇的人起身向公西吾見禮,像是剛剛知道這層關(guān)系一樣:“原來齊相就是我們相國以前的夫君啊,真是得罪得罪?!?/br> 易姜此刻可以肯定他們是故意的了,必然是有人授意為之,要么是為她出口氣,要么是激化他們關(guān)系惡化。 實(shí)在是多此一舉,他們昨晚明明都已經(jīng)決裂了。 公西吾自然將這些話都聽入了耳中,一句一句都是凌遲,偏偏他此刻已經(jīng)沒有立場表態(tài)。沒有易姜的承認(rèn),他什么都不是,易姜若有心回應(yīng)他們的示好,他還會顯得多余。 他站起身來,一言不發(fā)地出了大殿。 “王上還沒到,齊相未免太不給秦國顏面了吧?”道歉的官員拂袖坐了回去。 易姜抿唇不語,甩了別人的面子在先,哪里還能要別人給面子。 一頓宴席不歡而散,秦王事后得知了此事,將那些嚼舌根的官員每人罰了半年俸祿,悉數(shù)交給齊相當(dāng)做賠禮。 然而齊使已經(jīng)換了人,公西吾已經(jīng)連夜返回齊國去了。 ☆、第75章 修養(yǎng)七四 秦國朝堂雖然不像其他國家那樣拘謹(jǐn),但大事關(guān)頭通常都很正經(jīng)。如今齊秦二國聯(lián)盟在即,他們卻在宴席上公然取笑公西吾,易姜覺得不太對勁。 原本她以為是秦王的主意,但秦王趕來后處置那幾人的架勢是真帶著怒氣的,事后她去試探著問了一下,的確不是他的主張。 這么想來,唯有白起有可能是主使了。 其實(shí)易姜自從入秦后和白起關(guān)系尚算可以,加上之前有過書信來往,至少是點(diǎn)頭之交。像他這樣一個能將幾十萬人性命毀于一旦而面不改色的人,心理必然是強(qiáng)大到無法撼動的。這樣的人易姜從心底就有些排斥和畏懼,以至于一直沒能與之深交。 當(dāng)初與他有共同利益,二者自然同仇敵愾,如今范雎離開,她成了相國,對方恐怕也有自己的打算。 好在此事造成的影響不大,公西吾回到齊國后并沒有因此斷絕與秦國的連橫計(jì)劃,時常也與易姜有書信來往。依舊以紫草為記,里面是他遒勁的字跡,政事說的簡練,偶爾也會夾雜幾句問候。 這樣的公西吾讓她陌生,可又不意外,因?yàn)樗南敕ū旧砭妥屓瞬虏煌浮?/br> 冬日到了,咸陽城里早已落滿大雪,將相國府里的一株長了十幾年的老樹都給壓斷了枝。易姜靠著炭盆取暖,一邊望向窗外,不知道大梁城里現(xiàn)在冷不冷,無憂想必長又大了許多,現(xiàn)在走路肯定已經(jīng)可以走得很穩(wěn)了,不知道會不會說話了。 她暗暗盤算著,等根基再穩(wěn)定一些,就可以把他接來身邊了,希望到時候他別嫌自己陌生才好。 這樣一想,竟有些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 東郭淮從門外走進(jìn)來,隨風(fēng)挾來一陣寒氣:“主公,齊使到了。” “嗯?”易姜有些意外:“這樣的天氣齊使居然來了?” 東郭淮點(diǎn)頭:“還是熟人?!?/br> “哦?”易姜搓著手走去門口,來人已經(jīng)進(jìn)了府門,臉頰和鼻頭都凍得通紅,裹著披風(fēng)也掩不住瑟瑟發(fā)抖,站在雪地里朝她見了個禮:“先生,許久不見了?!?/br> “是裴淵啊,”易姜笑著點(diǎn)頭:“快進(jìn)來烤烤火吧。” 裴淵似乎有些赧然,進(jìn)了廳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又被她再三催促才緩緩走到炭盆旁:“先生,我就這樣離了您身邊,您不怪我嗎?” 易姜失笑:“我道你怎么這副模樣,原來是擔(dān)心這個,你能出仕是好事,這有什么好責(zé)備的?!?/br> 裴淵這才放松下來,臉上頃刻堆滿了笑:“我此番前來是替相國續(xù)談結(jié)盟一事,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易姜盤算了一下,秦王只是睚眥必報(bào),刁難一下齊國罷了,并不是不想結(jié)盟,所以這是勢在必行的事?!安恢R相以為何時適合結(jié)盟?” “相國認(rèn)為越早越好,因?yàn)椤迸釡Y左右看看,湊近一步在她耳邊道:“后勝有意破壞連橫。” 易姜心思微動,難不成之前宴席上那番針對公西吾的取笑是后勝搞的鬼?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秦國官員里也不可能完全沒有不受賄賂,不與外人聯(lián)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