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忌走到坡頂，立即有人上前接應(yīng)，他跨上馬背，又朝易姜揮了一下手，這才打馬而去。

    聃虧走過來，請易姜去用晚飯。

    易姜自覺地返回車上，卻見公西吾坐在里面。狹窄的車廂里放了小案，案頭擱著一盞燈火，兩份飯食擺放得整整齊齊。

    她跪坐下來，拿起筷子，一言不發(fā)地吃飯，毫不在意對面多了一個人。

    公西吾也不做聲，安靜吃飯，一直等到易姜吃完，他擱下筷子，從袖中取出一份帛書遞給她。

    “范雎的書信，你看一下?！?/br>
    易姜被噎了一下，沒好氣道：“還沒到齊國呢，就已經(jīng)指使我干活了?！?/br>
    公西吾撤回手：“那算了。”

    易姜一把奪了過來，范雎竟然還跟他保持書信聯(lián)系，不看白不看。

    公西吾嘴角扯了一下，繼續(xù)慢條斯理地將飯吃完，忽然道：“信陵君與你關(guān)系比我想象的親密許多?！?/br>
    易姜自帛書中抬起頭來：“是啊，他還說要娶我呢?！?/br>
    公西吾幽幽抬眼，眸光沉沉。

    易姜翻了個白眼，繼續(xù)去看帛書，許久之后，忽然道：“你是不是想除了范雎？”

    “何以見得？”

    “他在信中說他已勸秦王接受趙國議和，讓白起率軍回國，這與你弱化趙國的目的相違背，你一定很想除了他?！?/br>
    公西吾點頭：“這的確與我計劃違背。”

    易姜詭異地笑了一下：“正好，我也想除了他?！?/br>
    “為何？”

    “自有我的用意?！彼龑⒉瘯€給他。

    頂著夜晚的寒風(fēng)過了一晚，第二日再度啟程，又遭到了一次秦軍的襲擊。

    大概是因為距離他們在邯鄲的駐地比較近，這次人數(shù)較多，齊軍隊伍一度被沖散，場面很混亂。

    易姜坐在車中氣定神閑地翻著竹簡，一點不在乎外面的狀況，反正跑不掉，公西吾就跟門神一樣守著呢。

    好不容易平息狀況，再上路速度加快了許多。

    到達(dá)邊境時天色將晚，邊城官員大概是接到了消息，早早前來接應(yīng)。易姜眼睜睜看著馬車駛?cè)臊R國大地，深深嘆息，這下是插翅難逃了。

    大軍在城外駐扎，其余人員去驛站歇息。

    總算有女子照應(yīng)了，城守的家眷特地來給她擦藥。易姜趴在榻上沒吭聲，那家眷是個溫和的中年女子，到底有身為女子的心細(xì)，力道正好，不像公西吾那樣沒輕沒重。

    大概是怕尷尬，女子給她擦藥時問了幾句她的事情，尤其對她和公西吾的關(guān)系感興趣。此地靠近魏國，她自然已經(jīng)聽說公西吾滅了濫國搶了易夫人的事情，視線便一直在她臉上轉(zhuǎn)悠，大概是好奇究竟是何等絕色會引得那樣一個清冷的人物做出這種事來。

    易姜難免尷尬，支支吾吾地答了幾句。

    女子的問題漸漸就往私密方向發(fā)展了，到后來忽然問了句：“聽聞濫侯身有惡疾，尋常女子嚇都嚇?biāo)懒?，易夫人怎么還愿意嫁給他？您侍奉他的時候如何受得住啊?！?/br>
    最后一句話問得語調(diào)婉轉(zhuǎn)，易姜如何不懂她的意思，臉色變了變，冷聲道：“我厲害啊，自然就受得住?！?/br>
    大概是聽出她話語里的不快，女子不做聲了，匆匆涂完藥就告辭離去。

    快入夜時，公西吾敲門造訪。

    易姜氣尚未消，聞到他行走間隱隱攜帶酒氣，猜想他大概是與城守宴飲去了，冷笑著說了句：“想必城守與你說起我了吧？”

    公西吾點頭：“你怎么知道？”

    “他的妻子試探我有沒有*于濫侯，必然會去他耳邊嚼舌根，城守當(dāng)然要提醒你小心提防我了?！?/br>
    易姜來這里幾年，知道這里風(fēng)氣開放，女子婚前*也沒什么，但是濫侯有病，與他接觸可能會感染。他堂堂齊國相邦，搶了一個可能染病的女子回來，做下屬的當(dāng)然要表示關(guān)心已證明忠心。

    公西吾語氣平淡：“是提醒我了，不過以師妹的反應(yīng)，對付一個年邁昏憒的濫侯，應(yīng)當(dāng)用不著犧牲色相?！?/br>
    易姜冷笑：“你這么肯定？對一個女子而言，色相也是手段，沒什么不好犧牲的，你最好離我遠(yuǎn)一些?！?/br>
    公西吾臉色微冷。

    易姜被他盯得發(fā)毛，移開視線，臉卻又被他扳回來。他的臉近在咫尺，隱隱夾帶怒氣，混著酒氣，越來越近，叫她的呼吸不禁急促起來。

    但很快他又松開了手，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易姜撫了一下胸口，許久才平靜下來。

    ☆、第58章 修養(yǎng)五七

    齊王建收到公西吾的信后，才知道那所謂的易夫人就是當(dāng)初聯(lián)合五國合縱的易姜。幾個月前她還帶著重兵來攻打齊國呢，現(xiàn)在卻被公西吾帶回了齊國，怎么想來也不是個事，他趕緊催促公西吾回都。

    在驛館里休息一晚，隊伍一大早就朝臨淄進(jìn)發(fā)，從上路開始，公西吾就沒有理過易姜。

    易姜也是老大不高興，她明明是被強行擄來的，除了沒坐囚車之外，跟個犯人沒什么區(qū)別，結(jié)果他倒是從頭到尾都帶著怒氣，算怎么回事？

    想起昨晚的事情也是覺得氣悶，她狠狠捶了一下車廂，結(jié)果又扯到了腰，疼得咧了一下嘴。

    聃虧的視線從車上收回去，看向身前一言不發(fā)的公西吾：“先生，姑娘似乎不太對勁，你不去看看么？”

    公西吾要轉(zhuǎn)頭去看，到一半又轉(zhuǎn)了回去：“沒事?！?/br>
    冬日的臨淄城有種肅穆的莊嚴(yán)，寒風(fēng)刺骨，陽光根本沒有一點熱度。

    相國府早已灑掃一凈，公西吾叫聃虧安排易姜入府歇息，只進(jìn)門換了身朝服，都不曾休息片刻便趕去了宮中。

    易姜對此毫不關(guān)心，被聃虧帶去房中，連陳設(shè)如何都沒看清，先倒頭睡了一覺。

    聃虧認(rèn)為公西吾忽然改變主意把她擄回來是因為自己的提議，心里那絲小愧疚開始泛濫，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還不忘叫人備好熱飯熱水，好生伺候。

    易姜醒來時已經(jīng)是傍晚，坐起身卻見息嫦立在榻前，驚喜地揉了一下眼睛：“你怎么在？”

    息嫦笑時眼角露出細(xì)細(xì)的笑紋：“是公西相國派人接我來伺候主公的?！?/br>
    易姜臉上的笑斂了幾分，他安排的如此周密，想要離開的機會就更渺茫了。

    婢女們抬著幾大桶熱水走了進(jìn)來，息嫦扶易姜起身：“聽聞主公受了些皮rou之苦，先沐浴上藥吧?！?/br>
    易姜也就腰上的傷最重，還沒痊愈，也算不上什么皮rou之苦了。不過這一路的確是身心俱疲，便依她所言沐浴更衣。

    洗澡的熱水里帶著些許草藥的氣味，她躺在浴桶里泡了一會兒，好奇得問：“這是藥浴嗎？”

    息嫦在屏風(fēng)外給她準(zhǔn)備換洗衣物，一面回道：“聽聞對跌打損傷有用的，是聃虧特地叫人安排的?！?/br>
    易姜有些悵惘，聃虧對她一直都不錯，以前就跟老母雞護(hù)著小雞一樣。自從知道他是公西吾的人之后，她就沒跟他再多接觸過。她也不清楚他到底對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知道多少，是不是還把她當(dāng)成以前的桓澤看待。

    沐浴完后在腰上上了藥，息嫦給她穿上府里早已備好的外衫，是她平時很少會穿的女裝。不過公西吾為人素淡，準(zhǔn)備的衣裳也不花哨，都是些青綠玄白的色調(diào)。

    息嫦扶著她坐去銅鏡前，一邊給她梳頭一邊道：“主公這些年四處奔波，受了很多苦，如今能安定下來做回女子其實也很好?！?/br>
    “……”易姜不知該說什么好，這樣細(xì)致的安排叫她不大痛快，可息嫦的話又讓她無法反駁。她最早所渴求的也只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下去，可是現(xiàn)在真正安穩(wěn)了，卻又想掙脫這束縛。

    梳洗完畢，一路車馬勞頓的疲乏消除了不少。息嫦去為她準(zhǔn)備晚飯，聃虧忽然出現(xiàn)在門口，手中捧著一摞竹簡。

    “姑娘，先生讓我把這些送來給你過目。”

    易姜朝他手中看了一眼，那些竹簡上都有精致的錦袋套著，她并不陌生，經(jīng)常在公西吾的案頭見到。她點了一下頭，口氣有些揶揄：“師兄還真是相信我，我剛到府上就讓我過目這些重要文書了。”

    聃虧將竹簡都仔細(xì)擺在她案上，一面給她點亮燈火，高大的身影在案前投下一道陰影：“姑娘慢看，有什么事叫我?！?/br>
    易姜目送他朝門邊走，終究喚了他一聲：“今日那藥浴，多謝你了，很有效?！?/br>
    聃虧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神情隱隱有些激動，忍住情緒點了點頭，退出門去了。

    易姜打開那些竹簡，一份一份仔細(xì)以前對公西吾的計劃只是知道一個目標(biāo)，并不了解詳細(xì)，現(xiàn)在總算有了一點細(xì)致的認(rèn)知。

    她又想起那日在路上和他說的話，他們現(xiàn)在有了一個共同的目的——除掉秦相范雎。

    公西吾如今讓她接觸他的計劃，應(yīng)該就是接納了她的提議，要與她一起和這個師叔一較高下了。

    又翻了一卷竹簡，她忽然想起來，好像公西吾入宮很久了還沒回來啊。

    齊王宮里此刻氣氛有些緊張。

    書房中端坐著齊王建，君太后坐在王座后的垂簾內(nèi)，近日感染了風(fēng)寒，一直微微地咳嗽。座下設(shè)了兩案，右邊坐著后勝，左邊坐著公西吾。

    入宮已經(jīng)好幾個時辰，公西吾避重就輕，將能說的都告知了齊王建。齊王建沒說什么，國舅后勝卻有些不依不饒的意味。他抬頭朝對面看了一眼，后勝與他爭權(quán)逐利的心思真是越來越明顯了。

    “這數(shù)月行軍，足跡遍布好幾國，開銷巨大啊?！焙髣偌?xì)眼尖腮，看上去和容貌艷麗的君太后沒有半分關(guān)系，卻偏偏是她嫡親的弟弟。他一邊感慨一邊捻著放在案上的笏板：“除了得到邊境魏國那幾座城池，相國此舉未免太勞民傷財了些。”

    公西吾道：“國舅此言差矣，此番行軍，籠絡(luò)了趙魏二國，威懾了西秦，又使大齊開疆?dāng)U域，豈是一些軍餉可以比擬的？”

    齊王建聽到此處連連點頭，沒有君王不喜歡國土擴(kuò)張的。

    后勝見到，又挑刺道：“那如今我大齊還有二十萬兵馬陷在邯鄲，又算什么事？”

    “現(xiàn)在看起來是陷在那里，以后說不定就會成為大齊兵馬新的駐地了?！?/br>
    齊王建愣了愣：“相國的意思是，邯鄲會成為齊國領(lǐng)土？”

    公西吾淡淡道：“臣希望是這樣?！?/br>
    齊王建說不出話來，他有些激動，可又忽然惦記起與趙王丹、趙重驕的表兄弟情分來，居然有些于心不忍。

    君太后對此倒是很滿意：“趙太后死后趙國便一蹶不振，能納入齊國，也是對趙國的子民好。相國深謀遠(yuǎn)慮，是大齊之福啊。”

    后勝撰著手心，臉色有些難看，停頓許久，忽然和顏悅色地笑了起來，甚至還附和了君太后對公西吾的夸獎?！奥犅勏鄧鴾缌藶E國后將濫侯夫人搶回國了，那位不就是當(dāng)初合縱伐齊的易姜么？”

    齊王建一直忍到現(xiàn)在沒問出口的問題終于被舅舅問出來了，不禁松了口氣。

    公西吾點頭：“的確是她?！?/br>
    “聽聞此女有天女授書，博學(xué)多才，又曾身任五國相邦，實在是人才啊?！?/br>
    公西吾聽他如此夸贊易姜，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齊王建倒是將他的話聽進(jìn)心里去了，點頭沉思道：“此女的確有些本事，當(dāng)初毅然率軍來攻我大齊，也是有魄力，若能為我大齊所用，倒是好事一樁?！?/br>
    君太后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她還記得桓澤當(dāng)初是如何擺了她一道與趙國暗中結(jié)盟的，即使現(xiàn)在化名為易姜，這口氣也難消。

    后勝摸了摸臉，笑瞇瞇地向上方見了一禮，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王上、太后，你們知道的，我自喪妻后多年未娶，一直便想娶個如易夫人這般天資聰穎的女子，如今相國將她帶回了國內(nèi)，看來是天賜良緣啊?！?/br>
    齊王建驚詫：“哦？舅舅是想求娶易姜？”

    后勝笑得有幾分赧然：“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