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聃虧朝裴淵的房間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我早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果真是吧!” 易姜不理會他的絮叨,出門登車走了。 聃虧又將柱子上拴著的肥鷹解了下來,帶著它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了兩圈,聽到遠處少鳩在跟裴淵沒好氣的對吼,不禁好笑。 過了片刻,他將肥鷹送回了窩里,去屋中取了長劍,換了身衣裳,牽著馬出了后門。 今年的夏天到了尾巴反而更加悶熱,他避開日頭,專挑陰涼的樹蔭前行,從城中彎彎曲曲的小巷岔道穿過,最后在高高的院墻前停下。將馬隨手拴在樹上,他走到那扇厚重的大門前拍了拍。 沒人給他開門,聃虧覺得奇怪,從沒這樣過。不過這也難不倒他,以他的身高和身手,要翻個墻容易的很。 輕輕松松翻過墻頭進了院子,穿過花木扶疏的園子,踏上回廊,前面不遠便是書房。 迎面忽然撞上童子,那小小的身影像是受了什么驚嚇一般直直地朝他沖了過來,一把扯住他衣袖就將他往回推:“你怎么來了!后門不是特地沒留人嗎?誰給你開的門?”他稚嫩的臉上全是慌張,“快走快走,今日不能來,相國不能見你!” “為何?”聃虧皺眉,腳下一扎步,紋絲不動:“我有緊急的事要告訴公……公西先生,你不要阻攔?!?/br> “都說了叫你現(xiàn)在不要來,有人在這里!”童子一邊小聲說一邊回頭張望,手中卻無論如何也推不動他,急的汗都出來了。 聃虧順著他的視線朝書房看了一眼:“到底什么人在這里?” 有人迎著他的視線自那扇門中緩緩走出,寬大的男裝,一絲不茍的發(fā)髻,面白唇朱,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我想他說的應(yīng)該是我吧?!?/br> 聃虧呆若木雞,腳下似被釘在了原地,一動不動:“姑、姑娘……你不是去……” “去見魏無忌了?那是騙你的?!?/br> 公西吾自易姜背后走出,抿著唇看了一眼聃虧,神情說不出的冷峻。 易姜的視線從聃虧身上慢慢轉(zhuǎn)移到公西吾身上:“你們不問問我什么時候發(fā)覺的嗎?” 公西吾沒做聲,聃虧卻下意識地接了句:“何時?” 易姜笑了笑,看起來卻有點古怪:“我忽然又不想回答了,因為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jié)果?!?/br> 她忽然朝聃虧走來,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聃虧竟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 “聃虧,是我哪里對不住你嗎?” 他垂著頭不吭聲。 “是我哪里對不住你嗎?”她又問一遍,語調(diào)已經(jīng)有了變化。 聃虧不禁抬頭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眼眶竟有些泛紅,轉(zhuǎn)頭避開她視線:“姑娘沒有任何對不住我的地方?!?/br> “那為什么要背叛我?”易姜將手縮回衣袖,免得被發(fā)現(xiàn)它在氣得顫抖。 就在幾天前她還計劃著是不是該還聃虧自由,因為他說過是為了報答鬼谷子恩情才侍奉她三年,這三年也快期滿了,她還覺得束縛了他那么久心有愧疚,沒想到卻被他狠狠捅了一刀。 “說啊,為什么背叛我!” 聃虧忽然抬起頭來,直視著她的目光一臉坦蕩:“這算不上背叛,因為我本就不是你的隨從,我當初入云夢山根本不是為了什么報恩。” 易姜錯愕地看著他:“你說什么?” “我的主人原本就是公西先生?!?/br> “聃虧?!惫魑岷鋈婚_口,朝他遞了個眼神。 聃虧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抱了抱拳,轉(zhuǎn)身離去。 易姜站在原地,卻仿佛身在冰窖,轉(zhuǎn)頭看向公西吾,他已回了書房。 她快步走回書房,重重甩上門。 公西吾背對她站在窗邊,仿佛沒有聽到這一聲關(guān)門的巨響。 “師兄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我?” “那要看師妹想要知道哪些了?!?/br> “好,那就先說說你為何要將聃虧安插在我身邊?” “觀察你罷了。聃虧是真心真意保護你的,除我之外,他對你一直很忠誠?!?/br> “……什么時候開始的?” “自他接你出獄開始?!?/br> 易姜覺得不可思議:“你的意思是,我剛出獄時你就開始盯著我了?” 這怎么可能?他不可能那么早就知道自己的變化,在那之前聃虧也沒有見過她。 “不,更早。牢里本來就有我的眼線,我安排他們在那里照料你,因為你當時體弱多病,我不能讓你有事。” 易姜恍然記起剛來大牢時的確感覺到獄卒們對她態(tài)度不錯,原來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這未免太可怕了,她從剛到這個世界就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公西吾接著道:“大約在你出獄前兩個月,他們忽然通知我,你有了很大的變化?!?/br> 她覺得嘴唇發(fā)干:“變化……有多大?” “大到判若兩人?!惫魑徂D(zhuǎn)過身,看著她的雙眼:“人人都以為頂著鬼谷弟子名號下山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何況還是年紀那么小的一個少女,必然是深藏不漏的,甚至連聃虧都不清楚你的本事,但只有我知道,以前的你根本一無是處?!?/br> “……”易姜在他的眼神里退后一步,背抵著堆滿了竹簡的木架。 聃虧告訴她桓澤是鬼谷子徒弟,是平原君府上最高等的門客,她便理所應(yīng)當?shù)恼J為桓澤必然是聰明絕頂?shù)?,孤傲清高,睥睨眾生,天才一般的少女,甚至一直拼了命地在追趕她的影子,沒想到最后發(fā)現(xiàn)她竟然與自己想象的截然相反。 從一開始她就走錯了路。 公西吾的視線落在她臉上,蹙著眉,那雙漂亮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明顯的不解:“你與以前差別太大了,無論是談吐還是性情,我總覺得你與以前的你仿佛是完全獨立的兩個人。” “所以……”易姜的聲音有點嘶啞,抬手按了按喉嚨才接著道:“所以你一直不動聲色地盯著我,就是為了找到我變化的原因?” “也不全是,我更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每一次你做出應(yīng)對,我都覺得出乎預(yù)料,就像今日被你發(fā)現(xiàn)聃虧一樣?,F(xiàn)在的你就像一本深奧的古籍,每翻一頁都讓人驚奇,并且看不透結(jié)尾?!?/br> “……”易姜一手扶著額頭,忽然笑了起來。 原來從最初她就在他的掌控中,從沒離開過他的視線。這么久以來身邊竟連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像個玩偶一樣被他提著,還以為自己和他處在了同等的位置。 公西吾蹙眉:“你怎么了?” 她仰起頭看他:“你將我握在手心里,看著我慢慢掙扎,甚至放任我成為你的對手,覺得有趣嗎?” 公西吾眸光微動,不發(fā)一言。 “嗬,你口口聲聲說比起以前的我,更喜歡現(xiàn)在的我,我還以為是你回心轉(zhuǎn)意了,恐怕只是為了讓我放下對你的防備吧?這段時間你這般接近我,只怕也是為了你的計劃吧,是不是和秦國有關(guān)?” 他忽然開口:“不至于。” “不至于?”易姜幾乎要笑出眼淚來:“哪里不至于?” 公西吾神色無波:“我的確喜歡現(xiàn)在的你,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一直很討厭你?!?/br> 易姜一愣。他的語調(diào)毫無變化,即使說著討厭她,也絲毫沒有情緒上的起伏,讓人分不清是玩笑還是事實。 “我說要娶你也是實話,若是成婚,除你之外,我想不到我還想娶誰。” “可是你從未有過成婚打算不是嗎?”易姜盯著他的雙眼,那雙眼睛太深邃,從初見時她就覺得分外迷人,甚至都不敢多看,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里面都是沉沉的幽深,“你根本沒想過我們的未來,所以才會毫不在乎地說出喜歡這個詞,對你而言,這份喜歡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分毫不及你的計謀和安排?!?/br> 公西吾抿唇不言。 “原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的關(guān)注根本和情愛無關(guān)。我一早就該想到的,是我不愿承認罷了?!彼玖司疽聰[,退開幾步,朝門口走去。 公西吾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此時你最關(guān)心的竟然是這些?世人說女子常為情所累,我不希望你也成為這樣的女子,你既有智謀,就不該浪費在這些事情上?!?/br> 易姜扭頭看著他:“公西吾,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皺了皺眉。 易姜狠狠甩開他的手臂,轉(zhuǎn)身出了門。 天氣沉悶,烏云蓋過了日頭,眼看就要下雨。 易姜走出上卿府,過來引她登車的人成了東郭淮。 她扶著車轅正要登車,他在旁小聲道:“主公,王宮傳來消息,太后薨了?!?/br> 易姜腳下忽然脫力,險些摔倒,多虧東郭淮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隱忍了許久的大雨終于落了下來,頃刻間澆了她一頭一臉。她抹了把臉,好得很,終于連最后一個可以依賴的人也失去了…… 少鳩已經(jīng)在亞卿府里卯足了勁,就等著易姜回來和她大吵一番。哪知沒有等到她回來,反倒等到了趙王宮里的人,甚至還有個佩劍服甲的武官。 “亞卿何在?” 少鳩對著他剛正的臉吶吶搖頭。 雨水一陣狂澆,但那些人很有耐心,就在廊下站著等。直到天快黑,易姜回來了,身上被澆了個透,沉著臉半分沒有與人交流的意思。 少鳩快步迎上去,一看她這模樣,張了張嘴,壓在唇邊的話始終還是沒說出來。 東郭淮扯了她一把,小聲道:“快去放了裴淵吧,主公說沒他的事了?!?/br> 少鳩一肚子疑問,但也顧不上了,趕緊跑去找裴淵。 “亞卿留步?!蔽涔僮岳认伦叱觯瑩踉谡霃d的易姜跟前:“王上傳話,有人密告亞卿與秦人勾結(jié),可有此事?” 易姜抬眼看他:“說我與秦人勾結(jié)?不會還說從我府上搜出了秦國箭簇吧?” 武官愣了一下,隨即冷臉:“亞卿既然知道,就不用下官多言了?!?/br> “哼,好棋。王上居然會相信,他也不想想,若我真與秦人勾結(jié),當初何必費心聯(lián)合齊魏結(jié)盟。” 武官無言以對。 易姜看他一眼:“我剛回府,要入宮認罪也得等我換身衣裳吧?” 武官視線在她濕透的衣裳上掃了一眼,又連忙移開視線,抬手做請。 易姜大步朝房間走,沒走幾步,身子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身體還是不夠好。 醒過來的時候她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這個。 房間里點上了燈,燭火朦朧縹緲。她抬手捂了捂額頭,果然guntang。 口干舌燥,想爬起來喝口水,剛坐起身,卻發(fā)現(xiàn)榻邊坐著個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也不知道這樣已經(jīng)多久了。 “要喝水么?”他終于動了,起身去倒了盞茶過來給她。 “有勞堂堂齊相伺候,真是罪過?!币捉焓纸舆^,仰頭喝得一干二凈,又遞給他:“麻煩再倒一盞來?!?/br> 公西吾二話不說接了過去,又舀了一盞茶過來給她,在她喝完后還問了句:“還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