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趙太后微微睜開雙眼,似有些詫異:“此話當真?” 榻邊準備侍候的內(nèi)侍筆已舉起,見易姜點了點頭,的確是交流無礙,便撤了小案退出去了。 趙太后竟撐著她的手坐了起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易姜道:“就在這兩日。” 趙太后并沒有太多喜色,反而有些悵惘,易姜一看便知她想到了婚事,安撫她道:“如今我耳疾痊愈,太后不必再為我擔心,也不必再惦記我的歸宿。長安君無心成婚,太后又何必強迫他?要迎他回國多的是其他辦法,我向您保證,一定將他迎回邯鄲?!?/br> 趙太后閉了閉眼:“你就如此不愿嫁與重驕嗎?” 易姜抿唇:“太后放心,不管以后我嫁給誰,我都清楚是誰栽培了我,我對趙國一定會忠心到底?!?/br> 趙太后睜眼盯牢她:“記住你今日所言?!?/br> 易姜斂衣下拜:“桓澤絕不辜負今日誓言?!?/br> 趙太后似是終于相信了她的話,緩緩躺下去,擺了擺手:“那我便等著重驕了……” 實際上要趙重驕回來,需要下極大的血本,但總好過用一生的婚姻去換。 易姜出宮回府,吩咐下人備下重金交去給魏無忌,稍后魏無忌則會將這筆錢送去齊國給齊國重臣后勝。這個計劃是魏無忌說要報恩時她才想到的。 后勝是君王后的弟弟,齊王建的舅舅,這當中還有個典故。 當初齊國與燕國爆發(fā)大戰(zhàn),被燕軍滅了七十余城,僅剩下即墨、莒城兩座城池。彼時剛過世不久的老齊王還是齊國太子,名喚田法章,喬裝改扮躲避在莒城太史家中做仆役。太史之女覺得此人相貌氣質(zhì)絕非凡人,暗中接濟他,一來二往竟生出情意,珠胎暗結(jié)。 不久田單以火牛陣攻破燕軍,光復齊國,迎回田法章即位。田法章第一時間便跑去接了太史之女回都完婚。因為此女姓后,稱呼不便,便稱作君王后。 莒城太史十分氣惱,認為女兒與人私通丟了自己顏面,與她斷絕了來往。君王后自覺愧疚,對此事始終難以釋懷,一直希望與家人重修舊好,但都沒能實現(xiàn),唯有弟弟后勝冒著與父親斷絕關系的風險入都相認。 恰逢齊國亟待振興之時,君王后覺得弟弟肯來相助十分難得,因此多加關照,將他當做是彌補家人的代表。齊王建向來溫軟,最聽母親的話,自然也器重這個舅舅。 如今要迎回趙重驕,從此人入手最為有效。 魏無忌手下遍布天下,要辦事很容易,按照易姜的計劃,贈送后勝的厚禮中附帶了一封他的親筆書信。 信中表示:如今齊趙魏三國結(jié)盟,該互派質(zhì)子,但齊國是大國,又剛與魏國聯(lián)姻,魏國不敢請齊國派出質(zhì)子,只能讓趙國王子入魏為質(zhì)。趙國唯有長安君是趙太后的心頭好,所以還請齊國把長安君移交給魏國做質(zhì)子。 后勝并不像傳說中說的那般為國為民,其實他極其貪財好色,愛慕權(quán)勢。名震列國的信陵君親自寫信給他求情,他深感臉上有光,加上送來的財寶豐厚,又有巧舌如簧的門客從中周旋,不出兩日他就被說動了。 不過魏無忌為此還特地從魏國選了二十名美人補送給了他,也是心塞。 齊王建生性溫和,是真心將趙重驕當做表弟看待的,最近他先經(jīng)歷成婚大喜,又經(jīng)歷喪父之痛,最是看重親情的時候,竟不愿意將表弟送去魏國做人質(zhì)。 “留在魏國,本王還可以好生照顧他?!闭f這話時他眼眶都紅了。 后勝急地以頭搶地:“王上啊,結(jié)盟重要啊,人各有命,您就送他去吧?!?/br> 君王后心疼弟弟的腦袋,也勸齊王建:“罷了,既然是為結(jié)盟好,那就送他去魏國吧?!?/br> 齊王建無法反抗,暗暗抹了把淚,表弟,對不住了。 趙重驕是半夜被叫起來的,齊軍在院子里站了幾排,說要送他去魏國做人質(zhì)。 他心里自然火大,但不知怎么還記著當初易姜的話,他在這里代表的是趙國,一言一行都不能被人小看了去。于是轉(zhuǎn)身回房,親手穿上厚重的禮服。 出發(fā)前他對著北方遙遙拜了拜,得知趙太后重病他也很擔心,但看來是無法盡孝跟前了,去魏國既然是為趙國好,那就算是以忠為孝吧。 馬車在夜色里疾馳,顛簸的厲害,他睡意全無,忍不住又開始責怪桓澤。 早知她如此無能,當初為何要將她留在身邊!什么破匣子,早就該退貨才是! 一路氣悶,加上沿途勞累,到了齊魏邊境,他人都瘦了一圈。 比起趾高氣昂的齊軍,魏軍要親和的多,不僅沿途放緩車速,還好吃好喝的供應,甚至還送來兩名絕色美人陪伴他。 趙重驕的車中滿是脂粉香氣,他回不過神來,這是作質(zhì)子的待遇? 他自小生長于深宮,沒有多少機會出遠門,對于路線當然也不認識。所以并不知道魏軍并沒有將他帶去國都大梁,而是轉(zhuǎn)了個道,將他送去了邯鄲。 入城時已過去半月,城頭守軍高聲問話,傳來熟悉的鄉(xiāng)音,趙重驕霍然驚醒,探身出去,方知已身在趙國。 他茫然地下了車,徑自朝前走去。城門大開,車馬緩緩駛來,的確是他趙國的官員。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個個仔細看過去,忽然看見車內(nèi)探身而出的人,白衣勝雪,玉簪束發(fā),明明做男裝打扮,卻已是明顯的少女身姿。 趙重驕覺得不可思議,再三確認,那的確是桓澤。一年多沒見,她長高了些,身材也勻稱了些,不再像以前那樣瘦弱,那雙眼睛也已稍稍長開,眸光清亮,膚白唇朱。不止是外貌,就連渾身的氣質(zhì)都變了,沉靜的叫人陌生。 “恭迎長安君歸國。”易姜抬手見禮。 趙重驕驀然回神,抿唇移開視線:“哼!” ☆、第32章 修養(yǎng)三一 趙太后已經(jīng)臥榻很久,忽然得知趙重驕回到了邯鄲,竟從床上坐了起來,特地命人給自己描眉添妝,在宮中等候。 趙重驕顧不得規(guī)矩,進了宮門一路狂奔到她殿門前,一進門,母子倆誰也沒說話,各自眼中都有了淚光。 “吾兒,”趙太后喚他至跟前,仔細看著他的臉,哽咽道:“你長大了?!?/br> 其實趙重驕變化并不大,不過身子結(jié)實了許多,這一年來在質(zhì)子府里太無聊,雖然吃喝玩樂一樣沒落下,武藝卻也沒荒廢,每日都要練上幾回,還是有效果的。 趙太后淚光盈盈:“桓澤沒有騙我,果然將你迎回來了?!?/br> 趙重驕乖巧地伏在她膝頭,聞言一怔:“這是她的計策?” 趙太后點頭,仿佛知他心中所想,嘆息道:“她這一年也不容易,你錯過了個好姑娘啊。” 趙重驕想起城門口見她的模樣,哼了一聲:“絕色美人我見的多了,錯過一個她有什么好可惜的?!?/br> 趙太后失笑,當他少年心性,不予計較。如今母子團圓,她真是什么都不想計較了。 易姜迎接趙重驕時碰了一鼻子灰,回府路上還在哀嘆那失去的血本。 差點賠個人給他,沒賠成又賠了這么多錢給他,結(jié)果就換來一句“哼”?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聃虧在外面叫她,易姜探身出去,已經(jīng)到了府邸門口,公西吾立在門邊,似在等她。 “師兄怎么不進去?”她跳下車,衣擺險些被絆住,有些尷尬。 公西吾上前扶了她一把:“聽聞你將長安君迎回來了,怎么沒讓我?guī)兔Γ俊?/br> 他這不是問句而是陳述,易姜笑了一下,心緒復雜。她是覺得牽扯到自己的私事才故意沒告訴他,他卻依然對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這感覺說不上太好。 “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做好,師兄不用擔心。” 公西吾怔了怔:“也是,我大概是習慣了?!?/br> “習慣?”易姜不解。 “沒什么?!惫魑嵴埶M門,一邊道:“我今日來是想請你與我去一趟蔚山,此行與國事無關,是鬼谷內(nèi)部的事,所以你必須和我一起去。” 易姜還是第一次聽說鬼谷派內(nèi)部有事,這個學派的學生那么少,全天下加起來才幾個同門,能有什么大事??? 公西吾看她臉色便猜出她心中所想,自懷中取出一份帛書遞給她。 易姜接過來細細閱覽,上面寫了見面的地址,時間,落款是鬼谷,附帶紫草標記。 “這是哪個同門?” 公西吾道:“你準備一下,我們即刻出發(fā),路上再與你詳說。” “這么急?”易姜在腦中仔細布置了一下,看地點蔚山在鮮虞城中,離她的封地仇由不遠,倒不用擔心安全的事,只是也不知此行有何目的,心中始終不太踏實。 長安君府里又有了人氣,只是冷清了許多。 趙重驕倚在廳中,想著這里曾經(jīng)進進出出的身影如今已自立門戶,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原本聽了趙太后所言,他已決定暫且原諒桓澤,只要她再低頭上門認個錯,把他撂在臨淄足足一年的仇就算是揭過了??墒堑攘俗阕闳煲矝]等到那白眼兒狼上門道歉! 兩個美人兒嬌滴滴地偎在他懷里,齊齊撒嬌:“長安君為何不高興嘛?” 趙重驕臉色鐵青:“我可高興了?!?/br> 正說著,仆從進來稟報說,已去暗中看過了,桓澤先生沒來是因為隨公西先生去鮮虞城了。 趙重驕本就看公西吾一百個不順眼,見桓澤與他走的這么近,惱恨地撰緊手心,決定還是不原諒她了。 “哎呀長安君,你弄疼人家啦……”一個美人兒對著被他撰緊的手腕猛呼氣,眼淚都要下來了。 鬼谷一派弟子稀少,但個個都是滿腹謀略的人物。有本事的人眼界自然高,同門之間互相看不順眼的多的是。 此代鬼谷先生本名犀讓,有個師弟,年輕時也曾與師弟一樣游學列國,施展抱負,但人到中年時,不知怎么忽然拋下了所有,返回山中專心教學去了,只留了個師弟還在山下世界大展拳腳。 公西吾告訴易姜,此行要見的就是老師的這個師弟。 鮮虞城距離邯鄲大概有四五天的行程,不過公西吾與易姜二人騎馬快行,速度也快。 護送的隊伍都在暗處,二人裝作普通士子,一路進了鮮虞城,很是順利。 趕了一路,身心俱疲,易姜原以為會在城中休息一晚再前往蔚山,哪知公西吾并無停頓,帶著她直奔城東山腳,到達時已是午后。 易姜翻身下馬,累得說不出話來,公西吾這才注意到她的狀態(tài),一手攬住她,將她攙上山去。 “師兄,要這么趕嗎?”易姜說話時注意到山道旁似有人埋伏,不禁拽緊了公西吾的衣袖。 “我們已經(jīng)來遲了……無妨,這些人只是護衛(wèi),今日只談學術(shù),不會有危險。” 山腰上有間荒置的竹屋,門前灑掃一凈,像是早有人安排過。公西吾扶她進去休息,讓她吃些東西,自己出去轉(zhuǎn)了一圈,片刻后返回,帶她繼續(xù)向上攀登。 天氣漸漸炎熱,正是茅草繁盛的時候,公西吾在前開道,白衣上沾了青草泥土卻渾然不覺。易姜在他身后跟著,忽然覺得他對此行極為重視。 到山頂時日頭已微微西斜,茂密的樹林間設了一盤棋,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棋盤旁,高冠華服,雙眼細長,白面短須。 “二位可算到了?!彼Я艘幌率郑疽舛司妥?。 公西吾朝他施了一禮,坐去他對面,易姜在側(cè)面坐下,掃了一眼那黑白分明的圍棋,心道不會是來讓他們下棋的吧? 中年男子捏了一枚黑子,看向公西吾:“我先行,你續(xù)犀讓的白子。” 公西吾抬手:“請。” 黑子落下,他口中道:“陳兵渭水,劍指安邑,閣下如何救魏?” 棋局上黑子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如肅殺的鐵騎,靜默無聲,嚴陣以待。 公西吾執(zhí)起一枚白子,眼觀棋局,緩緩落下:“兵橫趙韓,洛陽斷后,三路夾擊,主守韓國?!?/br> 白子頃刻連接一氣,如三路大軍,合圍而去,西南方卻還要更密集些,士氣如虹。 “嗬,好棋,竟然看得出我意在韓國?!敝心昴凶涌谥匈潎@,眼中卻不以為然,又執(zhí)起一子落下:“兵退樓煩,繞道屠何,閣下又如何救趙?” 黑子如大軍退守,環(huán)飼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