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他的手心干燥微涼,拍了拍她的頭頂:“世間之大,諸事紛繁,何須庸人自擾?!?/br> 易姜竟然有點心安了。 她在這里的朋友屈指可數(shù),可交心的約等于無,對公西吾更是一直懷著敬而遠之甚至畏懼的心理,卻沒想到這個時候認真回答她問題的人卻是他。這時候的他只是個師兄,而不是可怕的對手。 “時候不早了,走吧?!惫魑嵴酒鹕韥?,空中已是月上中天。 遠處齊軍執(zhí)火而立,船只??堪哆叄^立著侍女,手捧披風(fēng)要為公西吾披上,卻被他擺手拒絕,讓給了易姜。 易姜剛系好披風(fēng),就聽到公西吾在吩咐人捉拿少鳩,忍不住上前問了句:“你打算如何處置她?” 公西吾看著她,火光下的臉毫無情緒,仿佛她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對著這個真高冷的人,易姜必須強撐著更高冷:“既是受人利用,應(yīng)當(dāng)罪不至死吧?” 公西吾斜眸對月,古井無波:“首先得抓的到她?!?/br> 易姜一想也是,少鳩既然敢動公西吾,肯定是留了后路的。她松了口氣,倒不是善心大發(fā),只是想到了裴淵罷了。 四下無聲,只有船槳拂過水面帶出的細微響動。公西吾命人將船撐平穩(wěn)一些,領(lǐng)著易姜進了船艙。 艙中備了酒水飯食,竟然還是熱的。易姜這一日情緒大起大落,身心俱疲,早已餓得不行,跪坐下來聞見那香味,連忙捂緊肚子,怕饑腸轆轆引來笑話。 侍女端著銅盆過來,公西吾取水凈手,自對面遞了筷子給易姜,淡淡問道:“我給的那本書,師妹看得如何了?”模樣仿佛是一個盡心盡責(zé)的老師。 易姜口中回著話,眼睛已經(jīng)落在食物上面:“讀了一小半,師兄的注解十分詳盡,令我受益匪淺。” “那就好?!惫魑岬溃骸皫熋玫哪潜緯遣皇且苍摻o我了?” “什么?”易姜的視線終于落在他身上,怕露餡,忙補充道:“我餓了許久,只顧著吃東西了,師兄的話未聽清楚。” 公西吾看著她:“老師曾傳了你我二人一人一卷書,我的已經(jīng)給師妹看了,師妹是不是也該拿你那本來讓我一觀究竟呢?” “……”易姜終于知道他當(dāng)初為什么會說“不是白給的”了,趕緊快速在心里過了一遍,自己一過來就在牢里,并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書啊。 “我來得匆忙,可能是丟在趙國了。待我下次回去,一定找來給師兄。” 公西吾舉著的筷子一頓:“老師的書你我都該貼身帶著的,師妹怎會如此大意?” “啊,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待我回去好好找找?!?/br> 公西吾抿唇點頭。 易姜心里七上八下,只能多吃幾口飯以泄憂慮。 質(zhì)子府里一片平靜。 公西吾派人將易姜送回質(zhì)子府,除了守門的下人之外,沒有一個人迎接她。她站在大門口嘆了口氣,就是自己真丟了都未必會有人發(fā)現(xiàn)啊。 前院沒有點燈,恐怕他們都已經(jīng)入睡了。易姜借著月色踏上回廊,回到住處,摸黑點上燈,而后就翻箱倒柜地開始找自己的行李。 所有的東西都在桌案上攤開,無外乎一些換洗衣物,唯一跟書搭邊兒的,除了公西吾給她的書,就是她自己的日記。 這要怎么辦好?早知道要交換學(xué)習(xí)資料,她就不要公西吾的書了! 正惆悵著,門外響起了人聲,隨著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有許多人涌進了院落,易姜看見外面的火把的光亮,將他們的影子投映在窗紙上,影影綽綽。 “人還沒找到?”趙重驕的聲音從院內(nèi)傳來。 聃虧回道:“沒有,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沒有。” 易姜這下好受了點,原來剛才沒見著人是去找她了啊。算他們還有點良心,沒有真不管她。 “主公不必擔(dān)心,我回來了?!彼蜷_屋門,大步走出去。 趙重驕、聃虧和一眾舉著火把的下人齊齊扭頭看過來。 “少鳩說姑娘與公西先生同游,要很晚才會回來,這我們是知道的,并未擔(dān)心啊?!瘪跆澮荒槻焕斫馑挼哪?。 易姜意識到不對了:“怎么,你們不是在找我?” 趙重驕挑眉:“找你做什么,你不是好好的么?” “……”易姜忽然想接受公西吾的建議離開這沒良心的主公自己創(chuàng)業(yè)去了。“那……你們到底在找誰???” “裴淵?!壁w重驕皺了皺眉:“今日午后他就不見了,城中和府上都找遍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只能到你院內(nèi)來看看。” “……” ☆、修養(yǎng)十四 任何人會不見都不奇怪,是裴淵的話就怪了。 易姜覺得裴淵這個人要是在現(xiàn)代的話,絕對是個萬年死宅,每天就算什么事都沒有也能在屋子里安靜地待上一整天。這樣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基本上可以排除走失的可能。 這一晚質(zhì)子府不得安寧,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一無所獲,第二日趙重驕又繼續(xù)派人找尋,忙里忙外地不停。 到了午后,管事和下人們都不耐煩了,跑來他跟前打小報告—— “長安君,我覺得裴淵先生可能是自己跑了吧。” “對,我也這么覺得,他八成是覺得跟著您吃苦了,忍受不了就跑啦。” “沒錯沒錯,我們別找了……” 趙重驕也只睡了兩個時辰,剛起身,身上的單衣還未換下來,立在房門口繃著張臉不做聲。不過他雙目秀氣,下巴瘦尖,這樣一張含了陰柔的臉,即使生氣也是帶著些許風(fēng)情的。 下人大部分是齊國安排的,只有少數(shù)是他從趙國帶來的,有幾個會為他盡心盡力?易姜懶得吐槽這些偷懶的人,頂著兩個黑眼圈幽幽冒出來:“主公,我覺得裴淵可能不是自己跑了,而是被人擄走了?!?/br> 趙重驕依舊繃著臉:“何以見得?” “裴淵不是申息,當(dāng)初申息偷跑,他還大加指責(zé)過,何況要跑早跑了,何必等到現(xiàn)在?” “嗯……”趙重驕捏捏眉心:“是我把他帶來這里的,若是他有什么不測,我難辭其咎?!?/br> 異裝癖雖然中二,關(guān)鍵時刻還是挺有擔(dān)當(dāng)?shù)穆?。易姜忍住打呵欠的沖動,點點頭:“主公放心,一定會找到的。” 不過一個毫無勢力的他國質(zhì)子,要在人家地盤兒上找人實在是太難了。 趙重驕也有數(shù),眼光一瞟,沖她勾起嘴角:“如此,就有勞先生多多費心了,畢竟你在齊國也算有靠山啊?!?/br> 易姜耷拉著眼皮,公西吾能是我靠山?你這孩子還是太年輕??! 裴淵醒過來的時候,眼睛最先看到的是滿天星斗,耳朵最先聽到的是喧鬧的蛙鳴。 他坐起身來,環(huán)顧四周,黑衣黑發(fā)的少女蹲在火堆邊,百無聊賴地用棍子戳著熊熊燃燒的火堆:“喲,醒啦?” 裴淵猛地跳起來指著她:“你居然挾持我!” 少鳩白他一眼:“我可不是挾持你,是救你出苦海。你如此柔弱好騙,恐怕會被那個鬼谷派的女弟子給帶壞了,到時候都不知道怎么死的?!?/br> “你說什么?”裴淵出離憤怒了:“你居然敢說桓澤先生的壞話!” 少鳩撇撇嘴:“好吧,她還好些,至少比公西吾好多了,那才是萬惡之源呢。” “什么?你還敢說公西先生壞話!?。 迸釡Y更不能忍了,跳起來就朝她那邊撲過去。 少鳩敏捷地一讓,看他在眼前摔了一跤,咯咯笑個不停:“你就別逞能了,一個柔弱書生,就知道繁文縟節(jié),還要跟我比蠻力吶?” 裴淵讓著她一個姑娘家,沒盡全力罷了,悻悻然爬起來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們墨家就喜歡多管閑事,我就愛跟著桓澤先生怎么了!” 少鳩沒好氣道:“那我就要擄走你,怎么了!” “你……”裴淵白凈的臉又氣得鼓起腮幫子,蹲去一旁不理她,思忖著要怎么跑路。 一起長大的小伙伴,他什么毛病少鳩不知道,如何會不懂他的心思,盯著他涼涼地潑了一盆水下來:“勸你別白費心思了,我墨家弟子都學(xué)過些身手,你打不過我。當(dāng)然也不會有人來救你,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被我擄走的?!?/br> “肯定是少鳩擄走的。”易姜咬了一口面餅,看了一眼對面目瞪口呆的聃虧:“我都跟你說了,過程就是這樣,你錯信少鳩了。” 按照她的猜想,少鳩應(yīng)該是在離開設(shè)機關(guān)的地方不久后發(fā)現(xiàn)了異常,也許是見到了公西吾帶來的齊軍,于是立即決定跑路,臨時起意將裴淵給劫走了。 聃虧用手托起險些掉下的下巴,繼而臉色一扭,擺出傷心之色:“虧無識人之見,錯信他人,還連累了裴淵,實在是……” “太高興了是吧?”易姜接過他話:“別裝了,我知道你恨不得裴淵走呢?!?/br> 聃虧不演了:“姑娘何必擔(dān)心,那是他多年好友,把他擄走也不會害他的?!?/br> 易姜也知道裴淵不會有危險,少鳩明顯對裴淵有意思,怎么舍得對他下手?不過少鳩自己都有可能被秦國捏著,如何放心將裴淵交給她。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夏日的天氣如嬰孩的臉,說變就變。 童子放下窗上撐子,擋住回廊上要打進屋的雨水,轉(zhuǎn)頭看見公西吾進了門,忙上前見禮:“稟上卿,質(zhì)子府的消息已然送到了?!?/br> 公西吾瞄了一眼桌案,點了點頭,童子便輕手輕腳地退出門去了。 屋中纖塵不染,三面都滿堆著書籍,中間設(shè)了案席垂簾,兩面立著燈座,一盞裊裊香煙。 公西吾發(fā)束紫金冠,黑領(lǐng)深衣上細細繡著筮草暗紋,行走間若暗波流動,映照臉色越顯白皙,眉目越發(fā)寧和。黑漆繪飾的桌案上也放著三四卷竹簡,皆由織錦描紋的錦袋裝著。他自案后跪坐下來,伸手取過一份錦袋,抽出其中竹簡細覽。 田單在趙國初戰(zhàn)不利,有些不妙,而魏齊又逃回了魏國,準備借道前往楚國。 他蹙了蹙眉頭,放下竹簡,抽出另一只錦袋。 都是些朝中瑣事,不值一提。如此反復(fù)幾次,終于抽出了最底下的一份錦袋,其中的竹簡看著足足一卷,展開后卻只有一根上面寫了字。公西吾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一個儒生失蹤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他明明只要求盯著桓澤一人的舉動便好。 他將那根竹簡拆了下來,取了匕首,細細刮去上面的字跡,修長的手指捏著薄刃,垂眉斂目,做起來竟然分外優(yōu)雅。 “稟上卿,桓澤先生求見?!遍T外忽然傳來童子稚嫩卻謹慎的聲音。 公西吾手下一停,眉目微動:“請她過來?!?/br> 童子應(yīng)聲而退。 這還是易姜第一次來上卿府,比她想象中的要大許多,但太冷清空曠了,一路走過來都沒見到什么下人,比起趙國的長安君府,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回廊上雨滴如簾,隔著院落,公西吾自門邊投來目光。 易姜今日為登門造訪,特地穿出了最好的衣服,深衣雪白,衣領(lǐng)繡紋,發(fā)髻高束,一絲不茍。她提著衣擺踩過落雨走過去,抬頭迎上公西吾視線:“師兄,我今日貿(mào)然拜訪,是有事相求?!?/br> “何事?” “質(zhì)子府有個儒生,名喚裴淵,忽然失蹤了,遍尋不著,我懷疑是少鳩所為。” “你是讓我盡早抓到少鳩?然后將那儒生帶回來?” 易姜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