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殿中青銅雅器,垂簾懸?guī)ぁZw太后側臥在榻上,玄色深衣肅穆莊重,隔著裊裊香煙看不清楚模樣。 易姜這段時間跟裴淵討論儒家禮儀之道,暗中學習了許多,行禮姿態(tài)是沒問題了。然而趙重驕根本沒給她時間見禮,徑自快步上前,在太后榻邊跪坐下來。 “還是母后好,沒有真將我送去齊國做人質?!?/br> 趙太后的聲音很輕緩:“但是這樣也救不了趙國了?!?/br> 趙重驕連忙握住她手:“母后這話如何說得?jiejie貴為燕王后,為何不向燕國求救?燕國絕對不會要求我去做人質,何須向齊國低頭?” 趙太后搖頭:“燕王后是你jiejie,可燕國做主的不是你jiejie。燕王不愿意相助,趙國的盟友就只剩下齊國。我雖拒絕了觸龍,但總覺得不是滋味啊。” 趙重驕抿緊唇,緩緩伏在趙太后膝頭,像只溫順的小羊:“母后難道還是要送我走么?” “吾兒……”趙太后微微坐起,探出身子,露出脂粉未施的臉。 她居然還很年輕,看著頂多三十多歲的樣子,五官秀麗。只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丈夫剛過世的緣故,看起來分外蒼白虛弱。她的目光落在兒子頭頂,手拍著他的肩,語氣哀傷,但神情堅毅,沒有半分表露出來。 易姜原本是抱著欣賞歷史人物的心態(tài)在看她,忽然跟她抬眼望過來的視線撞了個正著,猛然想起好像規(guī)矩是不能隨便張望,又趕緊低下頭。 “這位想必就是你府上的桓澤先生了吧?” 趙重驕根本沒看一眼易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趙太后拍怕他,示意他起身:“你先出去,我有些話要單獨與桓澤先生說?!?/br> 趙重驕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來,轉身經(jīng)過易姜身邊時凌厲地看了她一眼。 易姜當然明白他是要警告自己替他說好話,不然也不會帶她來這兒了。 趙太后命人將垂簾卷高,朝易姜招招手:“請先生近前敘話?!?/br> 易姜慢吞吞地靠過去。 “先生比我想象的要年輕許多,我像你這般年紀,還沒有嫁來趙國呢?!?/br> 易姜心里七上八下,口中只能稱是。 趙太后嘆息:“你與吾兒一般年紀,鬼谷先生放心將你放諸于這紛紛亂世,我卻不舍將吾兒送去齊國,果真比不上圣賢吶?!?/br> 易姜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太后真拒絕了觸……左師的提議么?” 趙太后苦笑點頭:“臣子的智慧譬如百姓的賦稅,有時需要逼迫才能展現(xiàn)出來,但若遇上年成不好,就算逼迫也沒有用。此時趙國正值危急存亡關頭,我深知他們已經(jīng)無計可施,卻還是想為吾兒耗上一耗。但其實,我心中早已下了決定。” 易姜萬萬沒想到做出送長安君入齊決定的恰恰是她自己,與觸龍毫無關系。這哪里是課文里說的那個不分青紅皂白只知道護短的趙威后。 趙太后朝她溫和地笑了笑:“今日就算先生不來,我也是要請先生來見一面的。我知道先生出身鬼谷一脈,但我并不想聽什么治國之言,也不想求什么對秦良策,只想請先生隨重驕共入齊國?!?/br> 易姜怔了怔:“桓澤擔心擔不起這重任?!?/br> 趙太后豎了一下手:“先生不必過謙,你與公西吾是同門,天下皆知。鬼谷派的規(guī)矩我也略有耳聞,由你陪同重驕入齊,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易姜對她的話不是很明白。 然而趙太后并沒有解釋的意思,仿佛擔心她不愿意,又許諾將來要給她千金良田,沒等她再給答復就命侍女送她出門。 所以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了。 趙重驕的怨氣可想而知,易姜回去后就躲在住處,隔著那么遠都能聽見他砸東西的聲音。據(jù)說下人們都畏畏縮縮不敢接近,擔心缺胳膊少腿,整個長安君府一整夜都惶惶不安。 一直到深更半夜,趙重驕大概是平靜下來了,沒再傳來摔東西的響動。易姜正想倒頭睡覺,婢女跑來說長安君請她過去。 易姜提心吊膽地去了前廳,卻見裴淵、聃虧也在,就連這些天一直躲著自己的申息都在,半邊臉頰還腫著呢。 趙重驕坐在案后,身上的朝服從宮中回來后就沒換過,他掃了四人一眼,臉上居然有了笑容:“四位先生在我府上也有段時日了,我這個長安君怕是過不了幾天好日子了,就要去齊國做人質。除了桓澤先生之外,其余幾位是去是留自己做主,重驕絕不強留。” 那三人面面相覷,聃虧最為驚訝,連連朝易姜遞眼色,大概是想問為什么她被排除在外了。 趙重驕似乎覺得疲倦了,擺了擺手:“諸位好好想想吧,要走的隨時可以走,不走的話就收拾行囊吧?!?/br> 四人行禮告退,申息步伐最快,一出門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易姜想跑快也沒可能,聃虧和裴淵逮著她問東問西,將她那點睡意驅趕殆盡。 好不容易回到屋中,再也睡不著,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趙太后的話。 為什么趙太后會提到公西吾呢?聽她的意思,是因為公西吾和自己是師兄妹,而她知道鬼谷派的規(guī)矩,所以才派自己去齊國。 鬼谷派的規(guī)矩是什么?同門互斗? 那趙太后的意思就是,因為知道她和公西吾會互斗才派她去?換句話說,她要借助自己來壓制公西吾,免得長安君吃虧? 所以公西吾在齊國? 易姜一下腦袋清明了,猛然翻身坐起,點亮燈火,翻箱倒柜地找公西吾的信。 信別三日也當刮目相看啊,她湊近燈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那封信,真是心潮澎湃。 沒想到信的內容居然是這樣。公西吾已經(jīng)在信中明確地告訴她平原君被請去了秦國,趙國必危。國危必然求救,求救必然求齊。齊國女主當政,謹小慎微,必然要求人質。長安君是最佳的人質人選,并非良主,如果不能早做應對,就該遠離長安君。 易姜機械地托了托自己快要掉下的下巴,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自己還是趁早繳械投降比較好。 天亮時長安君府少了一個人。 號稱對主公最為忠心不二的申息半夜就翻墻跑了,無影無蹤。 裴淵跑來跟易姜說起這事時,易姜正在往口中灌那難喝的茶湯,好保證自己不打瞌睡。 裴淵坐在她對面,用竹簡狠狠敲了一下桌案,大嘆人心不古,仁義殆喪,對自己居然還曾將申息當做朋友多加忍讓的行為進行了深刻的自我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