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葉香偶是被一股濃煙嗆醒的,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軟榻上,紀攸寧就坐在旁邊,為她細細描著眉。 “阿寧……”她神智恢復(fù)后,驚喚。 “別亂動。”紀攸寧按住欲起身的她,慢條斯理地親吻下她額際,“還差一點就畫好了?!?/br> 葉香偶搞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胸口一起一伏,心跳如鼓。 紀攸寧為她畫完雙眉后,笑道:“小念,咱們死在一起吧?” ☆、第56章 [連載] 死在一起…… 這句話在腦中回響數(shù)遍,葉香偶才醒悟到他的意思:“阿寧,你、你在說什么傻話?” 她下意識想起身,卻發(fā)覺腦袋跟灌了水銀一般暈眩不止,四肢也綿軟不聽使喚,她反應(yīng)過來:“你給我下了藥?”否則她怎么會無端端的昏迷過去? “在茶里?!奔o攸寧不疾不徐地解釋,“我很早就備好了,我一直想著,如果你最后給我的答復(fù)是跟我走,該有多好,這樣我就不會讓你喝下去了。” 葉香偶努了一番勁兒,結(jié)果還是癱軟回榻上。 紀攸寧擱下眉筆,打開錦匣,取出一支并蒂蓮花簪,葉香偶記得這支簪子,是他當年送給自己的十五歲生辰禮物,只是不知何故又落到他手上。 紀攸寧溫柔地為她戴在發(fā)髻間,寶簪生輝下,映得她整張小臉宛如東海珍珠般光華瑩透,他看得一陣出神:“小念,你還記不記得這里是哪兒?” 葉香偶拿眼珠子瞄瞄四周,熟悉的布局擺設(shè),與記憶中的場景完全重合。 她驚愕:“匯珍閣……” “嗯。”紀攸寧眼神含情脈脈,“咱們定情的地方?!?/br> 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是在紀府?又被從空氣里的濃煙嗆了好幾口:“阿寧,我求你了,你不要這樣子?!?/br> 紀攸寧撂開袖子,兩條本該雪白如玉的手腕上,竟顯露著一道道數(shù)不清的猙獰血痕,有幾條甚至還是新劃的:“小念,你看,當初我娘非逼我娶親,我不同意,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用刀子一刀刀劃著,有時候想你想的痛極了,也會割上一兩下,這樣心里才會好受些?!?/br> 他完全不知痛一樣,笑意平靜,似乎在說著最尋常不過的事,葉香偶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搖搖頭:“阿寧,你瘋了……” “我沒瘋,我只是太想跟你在一起了?!奔o攸寧摩挲著她的臉,“我這輩子,最痛恨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當紀家獨子有什么好,處處被限制,凡事都被人安排好,連最心愛的女子也失去了,所以這一次,我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br> “小念,其實那天你來找我,說記起我的時候,我真高興,因為你最先想起的人是我,而不是少瓊,是不是證明在你心里,我比他更重要一些?” 他先是歡喜,后又憂悒而陰怨:“可惜,最后你選擇的人……小念,我不想再承受一次失去你的痛苦了……” 木梁嗶剝作響,巨大的縷縷濃煙正從樓梯口往上躥升,隱約可見蔓延閃爍的殷紅火光,葉香偶瞪大眼:“是你放的火……”同時外面響起一片人聲嘈雜,她仿佛還聽到了裴喻寒的喊聲,一遍遍歇斯底里地喊著她的名字,她想著,一定是錯覺吧,這里是紀府,裴喻寒又怎么會在呢。 紀攸寧微微一笑,猜出她的想法:“少瓊也來了,是我派人送的信,恐怕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趕到了吧?” 他嘴角輕勾,癲喜若狂:“小念,我想讓他親眼看著,咱倆是死在一起的……” 裴喻寒……裴喻寒他…… 葉香偶掙扎著,暈暈乎乎地從榻上翻滾下來,一點點朝窗戶爬去,最后她拔下玉簪,狠狠刺向大腿,衣裙上快速渲染開一片鮮紅,突如其來的疼痛終于令迷沌的神智清明了些,她勉勉強強支起身,“唰”地打開窗戶,迎面而來的疾風吹得發(fā)髻散開,憑空勾勒出一條黑色漣漪,她俯首朝下望去,是密密麻麻的人影,有悲痛尖叫的紀夫人,有驚惶失措的家婢,有提著水桶上前撲救的男奴,以及……以及…… 大概火勢太大,已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眾人幾乎是束手無策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著,只有裴喻寒,猶如一只發(fā)狂的獸,拼命朝緊鎖的大門上撲去、狠撞,從門隙里鉆出的火苗好幾次就要點著他的衣裳,兩名家仆驚慌地拽住他阻勸,卻被裴喻寒揮手給了一人一拳,然后用身體,又狠狠飛撞到門上,這一回,大門終于轟然坍塌,熊熊火焰像洶涌的潮水一般撲了出來,眾人惶恐地四散逃離,裴喻寒卻依舊不顧死活地往里沖,即將沒入火海的一剎,他被黎延點中xue道,扛著逃離到安全地帶。 不知誰,發(fā)現(xiàn)了上方的葉香偶,伸手大聲喊去,裴喻寒仰頭望去,那時四目交觸,驚魂在最深處,葉香偶看到裴喻寒死死盯著自己,那眼球撐到近乎爆裂,欲流出nongnong的鮮血來,可惜他動彈不得,只能僵硬地立在原地,他動了下口型,葉香偶讀懂了,他在說,不要。 不要…… 不要離開他…… 葉香偶知道的,匯珍閣是紀府第二高的地方,跳下去是死,不跳也是死,她與裴喻寒,或許今生真的是無緣吧,否則為何總會有那么多磨難,不過,也好……這一回,她終于要從他的生命里消失了,等過去幾年,幾十年,他總有一天會忘記她,然后過上新的生活。 她含著淚,朝他輕輕一笑,被陽光映著,竟宛若百花齊放一般,說不出的燦爛明艷,是笑,亦是訣別。 深深的,最后一眼,裴喻寒大概是明白了吧,因為他面上露出撕心裂肺的痛楚,兩行清淚由眸底徐徐流出,是無窮無盡的絕望與哀慟。 葉香偶斂回視線,慢慢離開窗沿,看到紀攸寧蜷在榻下,神情似哭似笑,在他們周圍,縈繞著無數(shù)火蛇,扭擺出一條條驚心動魄的影子,這里再過不久,就該徹底坍塌了,不過真奇怪,她居然一點都不害怕,拖著那條受傷的腿,十分艱難地挪到他跟前。 紀攸寧微笑:“小念,你恨我嗎?”那笑意卻像匿在黑暗中伶仃的夜花,明明脆弱到了極致。 “不恨……”葉香偶蹲下身,與他面對面,表情顯得平靜而安詳:“阿寧,我陪著你,陪著你一起死?!?/br> 紀攸寧劇烈一震,有些痙攣地哆嗦起來。 葉香偶莞爾一笑:“反正我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阿爹,沒有阿娘,沒有家,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 紀攸寧眼底含著深深眷戀:“你會后悔的……如果,你想起與裴喻寒之間的事,你會后悔的?!?/br> 葉香偶搖頭:“不會,就算我繼續(xù)活著,這輩子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所以記起來,也沒有用了。” 紀攸寧目光微妙而古怪,聲音牽出一絲顫抖:“小念,你抱抱我好嗎?” 葉香偶沒有拒絕,伸手抱住他,紀攸寧就靜靜偎在她懷里,葉香偶情不自禁想到以前,他們在這里看星星、看夜空,無話不談,在這里,他們第一次親吻,他為她別上發(fā)簪,甜蜜恍如昨日。 忽然,紀攸寧在她耳畔吐出兩個字。 葉香偶一時像受了極大的刺激,雙手輕微松開,整個人都往后仰了一下,她眼中流露著迷惘、疑惑、難以置信……繼而仿佛天地開辟,所有錯亂混沌在須臾間變成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想起來了……這一次……真的想起來了…… 那些前塵舊憶,終于破開封鎖,排山倒海一般涌入她的大腦里。 她似乎不在被大火燃燒的匯珍閣里,而是又回到了那一天,她爬到樹上夠風箏,結(jié)果樹枝“咔嚓”一聲,她從半空栽下來,正巧壓在了裴喻寒的身上—— 她慌了神,立馬從他身上挪開:“你沒事吧?” 本以為對方會生氣,不過他卻微微一笑:“沒事。” 老實說,冷念還是頭一回,看見一個人能把白衣穿得那么好看,月白風清,皎皎絕塵,不染半點俗氣,他眉目本就生得俊美,被天光一照,更透出一股強烈逼人的氣質(zhì)來,好似銀巔上的雪玉瓊樹,無一處不是逸致絕佳。 如果說紀攸寧是月下清雅的午夜蘭花,溫柔可觸,那么眼前人,就是雪中的琉璃寒梅,骨子里透著一股傲慢勁兒。 “小念!”紀攸寧的聲音突然傳來,打斷她的思緒。 紀攸寧瞧她繡鞋裙裾皆沾著泥污,狼狽得要命,擔憂地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冷念沒料到他也在,吃驚地張了張嘴吧,然后解釋:“我、我爬樹解風箏來著,結(jié)果意外掉了下來?!?/br> 紀攸寧簡直氣急敗壞,用拳頭使勁按她的腦頂:“你說你,總是這么膽大,府里又不是沒男人,你逞什么能,摔到哪里沒有?” 冷念略算完好的發(fā)髻,差點就被他揉成雞窩頭了,趕緊抱住腦袋:“別揉了別揉了,沒摔到哪啦?!?/br> 紀攸寧這才停止動作,一副老母雞不放心小雞的模樣,將她渾身上下打量一遍:“等會兒趕緊把衣裳換了去,再檢查下身上有沒有傷?!?/br> “噢……”冷念嫌他羅里吧嗦的,翻個白眼,結(jié)果又遭了紀攸寧一記爆栗,但彼此之間的親昵默契顯而易見。 那人笑了下:“莫非她就是你口中念念不忘的小念?” 紀攸寧被他說得赧然,算是默認,隨即向一臉迷糊的冷念介紹:“小念,他是裴府的少當家,裴喻寒,今天隨我到府上做客。” 冷念有點措手不及,連忙一禮:“裴公子?!?/br> 裴喻寒頷首示意。 紀攸寧笑道:“小念,裴公子今天是特意來找你的?!?/br> ☆、第57章 [連載] “找、找我?”冷念一頭霧水,她可是完全不認識這位裴公子啊,目光移向?qū)Ψ健?/br> 裴喻寒薄唇輕啟:“我聽阿寧說,令父手上有一盆‘十丈垂簾’菊花?!?/br> 冷崇雖是種茶師傅,但平素也喜歡培植花卉,冷念倒是知道父親的花棚里有一盆“十丈垂簾,因為冷崇太忙,近年又開始在苗圃研究新品茶苗,是以花棚里都是由她負責澆水剪葉,故而點點頭。 紀攸寧替對方解釋:“小念,你能不能跟冷師傅商議下,將那盆‘十丈垂簾’賣給少瓊?他府上的菊花品種可多了,什么‘涌泉’、‘黃鶯翠’、‘雙色鳳凰’、‘鬃撣佛塵’,就差這一盆‘十丈垂簾’了?!?/br> 冷念聽他說了一大串,瞠目結(jié)舌:“原來裴公子喜歡菊花?” “送人?!迸嵊骱喍檀鸪鰞蓚€字,便切入正題,“聽聞冷師傅性情孤僻,平日輕易不晤客,所以在下才托阿寧帶我來見冷姑娘,若冷師傅肯割愛,價錢絕不是問題?!?/br> “這個……”冷念有些為難,記得上回馮管事也來向父親求花,結(jié)果被父親一口回絕,她清楚父親脾氣固倔,對自己的東西很是愛惜如寶,是以要他賣掉這盆‘十丈垂簾’,大概也是不易說動的。 看出她臉上的猶豫,裴喻寒顯得十分禮貌:“如果為難冷姑娘,那裴某在另想辦法好了,今日多有打擾。” 他雖然急切購買這株菊花,但沒有半分糾纏之意,這一點令人心生好感,況且剛才她從樹上跌下,還是對方當了墊背,冷念快速思索下:“這樣,我兩日內(nèi)給裴公子答復(fù)?!?/br> 裴喻寒先是意外,繼而挑眉一笑:“好?!?/br> 紀攸寧邀他到堂中喝茶,裴喻寒卻禁不住調(diào)侃:“不了,我還有事,讓下人引路就好,你還是留下來陪你的小念吧?!?/br> “去你的?!奔o攸寧笑著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待裴喻寒離去,紀攸寧關(guān)心地問:“真沒摔著哪里?” 冷念搖頭,隨即想到什么,氣急敗壞地掐著他的手臂:“你怎么回事,難道老在人前提起我?否則裴公子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字?” 紀攸寧嘿嘿一笑:“少瓊又不是外人,你放心,他不會往外亂說的?!?/br> 冷念之前就覺得裴喻寒這個名字耳熟,卻想不起來,此際一琢磨,恍然大悟:“我記起來了,這位裴公子,就是跟你打小交情甚好的那個裴公子?他家是做石頭生意的?” 紀攸寧“咚”地砸下她腦殼:“什么石頭,是玉石?!?/br> 冷念癟癟嘴,顯然對他最近動不動就揉頭發(fā)捶腦袋的愛昵動作很是不滿,不過提到裴家,縱使她鮮少出紀府,也是略有耳聞:“聽說他家生意都做到海外去了?!?/br> “是啊?!奔o攸寧頷首,在海外行商,所獲利潤巨大,錢財更是不可估量的,“少瓊雖說是少當家,但目前裴府上下事務(wù)還是由他阿姐全權(quán)掌管,唉,說起這小子,明明考中舉人,偏說當官沒有現(xiàn)在清閑自在,竟就半途而廢了,他啊,倒是想得開。” 冷念一直以為他讀書就很厲害了,沒料到裴喻寒更為能耐,居然都考中了舉人,故意說道:“我瞧人家裴公子,看著比你正經(jīng)多了。” “那是他在人前裝的。”紀攸寧壓根不在意,柔聲細語,“他身邊的鶯鶯燕燕多了去了,哪里像我,只會圍著一只小燕子飛?” 冷念覺得他現(xiàn)在講話越來越不正經(jīng),頓時臊紅了臉:“你還不趕緊走,當心被別人看見。” 紀攸寧轉(zhuǎn)過正題:“那盆‘十丈垂簾’,你幫著想想辦法?!?/br> 冷念莞爾:“知道啦,誰叫他是你朋友,不然我才不管呢?!?/br> 陽光底下,紀攸寧盯著她荷花般素凈純麗的小臉,狠狠一咬唇:“今天晚上你來匯珍閣,一定啊?!?/br> 冷念聽他說得急,納罕:“怎么了?” 紀攸寧環(huán)顧四周,附耳落下句:“我想親你,都快忍不住了?!?/br> 等冷念回過神,紀攸寧早已走遠,隔著老遠距離,還一步三回頭地朝她這里張望,冷念又氣又羞,原地干跺腳,偏偏心內(nèi)甜得要命。 半個月后,冷念正在屋里繡花,冷崇推門而入,她忙擱下針線:“爹?!?/br> 冷崇剛從花棚回來,語氣疑惑:“念兒,那盆‘十丈垂簾’怎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