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楚楚看得呆了兩呆，略一遲疑，解釋說：“請你不要責(zé)怪小偶，她、她怕闖了禍惹你生氣，即使受傷也不肯請大夫，更不準(zhǔn)我把這件事告訴你。”

    那一刻，裴喻寒并沒有說話，而是低下頭，或許是一心想要探尋他的表情，杜楚楚居然能感受到他濃長的睫毛正在輕微顫抖，那樣繁影疊密，亦如纏縛在蛛網(wǎng)的蝴蝶翅膀，帶著掙扎不盡的痛苦與憂傷。

    良久，他答出一個字：“好?！北泐^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且說杜楚楚離開后，葉香偶趴在床上，只覺后背一片愈發(fā)燒焦了似的痛，有句俗話，打時不覺痛，打后才知痛的要命，為何呢，因為挨打的時候，會下意識繃緊肌rou，且有心理準(zhǔn)備，而當(dāng)身體徹底松弛下來后，疼痛感也會變得更加明顯，好比你本該睡覺休息，某處部位痛，你又集中精力想著，可不就越想越痛。

    現(xiàn)在葉香偶感覺自己動彈下都有些艱難了，而翠枝又在旁邊一個勁兒抹淚，哭得她頭都大了：“我的好翠枝，你哭什么呀，我這不是還沒死呢嗎?！?/br>
    “呸呸呸！”翠枝聽后，趕緊朝空氣連呸了三聲，“表姑娘這是說的什么話，可不許把那字掛在嘴邊，忒不吉利?！?/br>
    葉香偶滿臉無奈：“那你就別哭啦，你瞧我都傷成這副樣子了，也不說安慰安慰我?！?/br>
    結(jié)果又引得翠枝一陣嚎啕，用袖子掩著臉：“可憐了我好好一個主子，如今卻遭了這等子罪，老天爺怎就這么不公道?！?/br>
    葉香偶一時沉默，想到以前裴喻寒對她的告誡，憑借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呢？果然她還是沒有聽話，眼下就是她逞強好勝的結(jié)果，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她輕輕嘆息一聲，吩咐道：“翠枝，我口渴，你為我端杯水來?！?/br>
    “哦……”翠枝擦擦眼淚花子，轉(zhuǎn)身繞過屏風(fēng)，去給她倒水。

    葉香偶正耐心等待，隨即聽到房門“哐啷”一下被人用力推開，緊接著響起翠枝驚慌失措的聲音：“少、少主……”

    ☆、第29章 [連載]

    聽到“少主”兩個字，葉香偶腦中嗡地一響，像有天雷從頭頂上滾滾而過，簡直懷疑起自己的聽力——

    翠枝剛剛在說什么？

    少主？裴喻寒？

    她只覺難以置信，裴喻寒怎么會來？怎么會在這個時候來？是剛好湊巧，還是被他知道了什么？

    這下葉香偶慌了神，顯得不知所措，隔著屏風(fēng)，就聽翠枝在外面焦急地勸阻：“少主，您現(xiàn)在不能進去，表姑娘正……”

    天，他居然要直接闖進來？

    葉香偶被嚇出一身冷汗，她還沒穿上衣呢，眼下只系著一條櫻粉小肚兜，慌忙探頭尋找衣服，可惜來不及了，伴隨疾的快腳步聲，那道修長身影已然映上屏風(fēng)，葉香偶只好匆匆拾來被子將自己一裹，趴在床上。

    待裴喻寒進來，她瞪著大眼珠子，尬尷地笑了笑：“裴、裴喻寒，你怎么來了??？”

    裴喻寒停在四五步遠(yuǎn)的距離，由于逆光，他的輪廓在陰影間微微有些模糊，臉龐也仿佛蒙上一層霧氣，叫人看不清楚神情。

    葉香偶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眼前人明明是裴喻寒，可又覺得他似乎與平時不太一樣，當(dāng)他慢慢走過來，每一步，都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惹得葉香偶胸口“咚咚”跳的發(fā)慌。

    “怎……么了……”他終于臨近床邊，葉香偶心內(nèi)緊張的一陣打鼓，莫非他知道自己受傷的事了？應(yīng)該不會吧？楚楚不是答應(yīng)自己不會告訴對方的嗎？總之她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不打自招了，像只小rou蟲般在被窩里蠕動下，故意抱怨，“我正要睡覺呢，你有什么事啊，突然就這樣沖進來……”

    裴喻寒狠顰下眉，二話不說便掀起她的被子。

    葉香偶被這舉動嚇傻了，下意識要制止，然而牽扯到后背傷口，疼得她猛一吸溜，也就兩三次眨眼功夫，錦被已被裴喻寒從身上撩開，三道猙獰鮮紅的鞭痕，清晰映入那人的眼簾。

    “裴喻寒！”她急得大叫，上半身除去小肚兜，幾乎就是赤裸的，她又驚又羞，使勁用手捂住胸前，恨不得蜷成一只小蝦米。

    裴喻寒目光卻牢牢凝睇在她的傷痕上，那時眸子里仿佛燃起一簇?zé)牖?，甚濃甚烈，無論世間萬物倒映在這雙眼底，都足能被焚燒殆盡。察覺到葉香偶的掙扎，他開口：“不要動……”

    葉香偶不知所以，聽他又重復(fù)一遍：“聽話，不要亂動。”然后伸出手。

    葉香偶渾身一僵，只覺他的指尖觸及肌膚上，像落地成冰的雪花，輕而微涼，在那傷痕處蜿蜒游走，又或許是怕弄疼了她，刻意放輕的力道壓抑到了極致，竟帶著快要支離破碎的顫意。

    他的手……在發(fā)抖。

    然而葉香偶想不了這么多，此刻滿腦子已跟糊著漿糊一般，完全處于空白迷茫的狀態(tài)。

    完了，她……她被裴喻寒看了，不僅看了，還被摸了。

    盡管他們是表兄妹，但也該講究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啊，他就這樣沖入閨房，還把她的裸背看個一清二楚，好吧，上次的肌膚之親是他意識不清，但這回他是完全清醒的啊，今后若傳出去，她還怎么嫁人啊。

    連翠枝都識趣地不敢進來，葉香偶想著以后她連翠枝都沒臉見了，真?zhèn)€羞煞人也，而且裴喻寒他、他怎么還在看啊，被那兩道目光從后緊緊攝著，葉香偶只覺后背快要著火似的，連就雙頰也燒得紅如飽滿桃花一般，幾乎能掐出濃艷艷的花汁來，那時半露春光，體弱而臥，而他目凝不移，伸手撫之，氣氛在無聲無息間竟是達到某種曖昧旖旎之境。

    “唔……”葉香偶最終吃痛地發(fā)出一聲嚶嚀。

    裴喻寒這才縮回手，隨后拾來被子，替她輕輕覆住身體。

    葉香偶因為是趴著，姿勢不太方便，只能扭著脖子看他，同預(yù)料中的一樣，他眉峰蹙斂，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葉香偶與他相處久了，知道這是他生氣的表現(xiàn)，而這回搭在床沿的一只手背上，正有青筋隱隱暴起，似乎他的情緒比以往情況更加嚴(yán)重，像座沉默的火山，隨時會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威力。

    她感到害怕，強忍著傷痛半支起身：“裴喻寒，你、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要隱瞞你的。”

    她眼底彌漫起淚霧，似乎只要他再狠狠瞪她一眼，她就真的哭了出來：“我知道這次是我不自量力，又闖了禍，我當(dāng)時只是不忍心看那乞兒挨打，才跟張長坤起了沖突，我應(yīng)該聽你的話，做事前先想想后果……所以這一回我受了傷，也算是自作自受了，不過，你能不能再給我次機會？如果、如果楚楚以后再說帶我出去……”

    她是這樣怕他，怕到顧不得傷痛，也要跟他認(rèn)錯解釋，怕到挨了鞭打都不曾落一滴眼淚，可只要他發(fā)脾氣，那淚卻恨不得立即奪眶而出。

    她眨著大眼睛，水霧氤氳間，點點晶瑩逐漸懸于眸角，仿佛能凝結(jié)出絕美無暇的珍珠來，讓人舍不得它遺落。

    裴喻寒抬手朝她的眼角伸去，她卻嚇得往后一縮，剎那間，他的動作分明滯了滯。

    葉香偶膽怯地縮縮脖子，一切屬于她的自然反應(yīng)，盡管知道裴喻寒不會打她，但她就是害怕嘛。

    裴喻寒肩膀慢慢下垂，轉(zhuǎn)而朝外面的翠枝道：“去請甄姑娘來。”

    甄姑娘是位女醫(yī)，大約二十三、四歲上下，年歲上雖說年輕，但她可稱得上是曾大夫的得意門徒，學(xué)來的一身歧黃之術(shù)十分了得，平日里趕上曾大夫外出探診，都是由她在醫(yī)館里幫忙坐鎮(zhèn)，盡管目前只是學(xué)徒身份，但大伙兒都喜歡稱呼她一句“甄大夫”。

    這是葉香偶頭一回見到甄姑娘，容貌很是普通，但勝在氣質(zhì)出塵沉穩(wěn)，有股世外仙姑的味道，身上縈繞著淡淡的藥草香，嗅起來使人感到心神恬靜。

    不過奇怪的是，葉香偶發(fā)現(xiàn)甄姑娘看見自己時，居然一愣，那眼神好像帶著憐憫似的，旋即又恢復(fù)如常。

    她給葉香偶查看完傷勢后，就站在一旁與裴喻寒交談。

    此時葉香偶困得有些迷迷糊糊的，隱約聽到甄姑娘說著什么：“……痊愈快……但藥性烈，會很痛……”

    而裴喻寒突然扭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當(dāng)時覺得后背痛，忍不住吸溜幾下鼻子，然后就昏沉沉地睡著了……

    雪，漫天漫地的飄著，密密麻麻，數(shù)之不盡，宛如一盞盞天宮冰燈，圍著她紛飛旋轉(zhuǎn)，忽一陣疾風(fēng)吹來，雪花愈刮愈猛，攪得天地都變成雜亂無章的一團，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間，看到前方站著一道人影……

    是那個男子！

    她飛快地朝前奔跑，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樣，但奇怪得很，哪怕她跑得再快再用力，卻仿佛只在原地踏空一般，與那人之間總阻隔著一段距離。

    男子衣袂飄揚，長發(fā)飛舞，靜靜佇立原地，或許是察覺到她的臨近，終于轉(zhuǎn)過身……

    剎那間，葉香偶恍若萬箭穿心，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眼神，那樣充滿哀哀欲絕，生不如死的眼神……

    葉香偶猛地驚醒，大口大口喘著氣，半夜里，后背的傷又被牽動，痛得她哼哼唧唧，想翻身又不能。

    “怎么了？”裴喻寒的聲音傳來。

    葉香偶簡直以為自己遇見鬼了，循聲望去，裴喻寒就坐在對面的火炕上，手執(zhí)書卷，身披絹袍，烏濃發(fā)髻上斜插著一支羊脂白玉簪，一身閑舒意定，仿佛那傳說于云山水瀑間，最是鐘靈毓秀的文雅書生，仙女偶下凡塵，見其姿容，亦要為之傾心。

    旁邊點著一盞銀燈，襯得他一對鳳眸越發(fā)黑湛，目光不輟地凝著她，直要奪人心魄一般。

    葉香偶看清楚后，瞠目愕然：“裴喻寒，你怎么會在……”

    裴喻寒撂下書卷，踱步床邊：“口渴不渴？”

    葉香偶搖搖頭，抬眼皮小心瞅著他，怯怯懦懦地問：“翠枝呢？”

    “休憩去了?！迸嵊骱喍陶f完，彎身給她掖了掖被子。

    要知道葉香偶睡覺很不老實的，半夜總是動來動去，尤其喜歡踹被子或騎著被子睡，但這回遭了秧，未免觸及后背的傷口，只能趴著睡，所以葉香偶醒時挺詫異的，被子居然一直安安靜靜地蓋在她身上。

    不過裴喻寒給她掖得太嚴(yán)實了，一絲風(fēng)都漏不進來，葉香偶馬上感覺憋的慌，偷偷伸出一只小腳丫。

    可惜沒逃過裴喻寒的眼睛，眸角余光往床尾一掃，發(fā)現(xiàn)那一瓣蓮花似的雪白，他不悅地皺起眉頭：“你是兔子？睡覺恁的不老實，非要拿繩子給你捆上？”

    葉香偶一哆嗦，趕緊又把小腳丫縮回去了。

    她心內(nèi)一團疑惑，遲疑下開口：“你明天不忙嗎？”其實她是想問，他為何大半夜不走，會留在自己的房間。

    裴喻寒只道：“還好?！?/br>
    這話答了跟沒答一樣，葉香偶又問：“你不睡覺嗎……這么晚了還在看書……”

    他瞄眼案架上的更漏：“還不到三更?！绷?xí)以為常的語氣，看來他經(jīng)常很晚才睡。

    然后葉香偶發(fā)現(xiàn)他也不看書了，就在床邊的繡墩上坐著，靜得只能聽見更漏的“沙沙”聲，一時間氣氛尷尬極了，她抿抿嘴巴，老實巴交地講：“裴喻寒，今天是我闖了禍，你要是想罵我，就罵吧……”

    他不吭聲。

    她囁嚅著：“裴喻寒……”

    “睡覺。”他吐出兩個字。

    葉香偶心里莫名竄出個奇怪的念頭，該不會他是怕她夜里翻身，觸碰傷口，所以特地守在這里？

    她只好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進入夢鄉(xiāng)，但過去片刻，又是睜開：“裴喻寒……”

    他一直在看著她。

    葉香偶吸溜吸溜鼻子，跟沒人要的小狗似的，可憐巴巴地道：“我疼……睡不著?！?/br>
    他輕微一愣，接著又恢復(fù)面無表情的樣子：“活該?！?/br>
    她就知道他得罵她，或許該說被他罵了，她心里反倒舒坦許多，不那么別扭了，因為她總覺得裴喻寒今天有些不對勁，但說不上是哪里不對勁。

    她闔眼想著，如果爹爹還在世，知道她被人這樣欺負(fù)，受了這樣重的傷，一定會很心疼的吧，她打小就失去娘親，被爹爹一手撫養(yǎng)長大，盡管她不是什么名門千金，但也是爹爹的心肝寶貝。

    眼淚，悄無聲息地滑淌過腮邊……

    緊接著，心臟突突一跳，葉香偶幾乎是惶恐地睜開雙目，因為裴喻寒正俯著身，用拇指耐心地為她拂拭淚水。

    她傻愣愣地注視，就聽裴喻寒說：“覺得疼，就抓著我的手。”

    燭光搖曳里，他修長均勻的骨指泛出一種接近透明的頗梨色，好似精雕細(xì)琢的水晶曇花，在月色下瑩膩得無一絲瑕疵。

    他的手很漂亮，那種過分的白，讓人感覺有些冰涼涼的，但葉香偶體會過，上次被他拽著離開張府，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

    她想了想，將小手?jǐn)R在他掌心里，一時就像汪洋里抓住了那根唯一浮木，獲得足以支持的力量，當(dāng)傷口作疼的時候，她就牢牢抓緊，仿佛并不是孤獨一個人，對方也在陪著她，也在跟著她一起疼……

    當(dāng)夜，她終于沉酣入睡。

    翌日一早，葉香偶再次醒來時，對面炕上空空，裴喻寒已經(jīng)不在了。

    是夢？難道是夢？

    昨晚裴喻寒好像守在床邊，給她掖被子，給她擦眼淚，還讓她握著他的手……不過應(yīng)該是夢吧？因為那個時候的裴喻寒，似乎挺溫柔的……

    她喚了兩聲翠枝，可惜沒有回應(yīng)，心想這死丫頭一大早跑哪兒偷懶去了，勉勉強強坐起身，走到桌前倒水，卻發(fā)現(xiàn)茶壺是空的，只好繞過屏風(fēng)去找翠枝，結(jié)果這一出來不要緊，坐啟對面的東次間里，居然看到裴喻寒在與大管家談話。

    估計裴喻寒先前談得專注，并沒聽到她的聲音，此際她走出來，眸子仿佛針兒被磁石引住似的，立馬調(diào)轉(zhuǎn)到她身上——

    青絲迤邐委足，羅衣軟帶亸地，睡眼惺忪，煙眉朦朧，粉嫩嫩的臉上洇著嬰兒紅，亦如海棠春睡，正值滿滿的慵嬌風(fēng)情。

    大管家慌忙垂目，不敢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