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慢點?!彼p輕央求。 他怔住,停了一下腳步,卻未回頭,怔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對不起?!?/br> 她拉住他的衣角,仿若孩童般不安膽怯的道歉。他這才回過頭,虛浮一笑,“是不是晚了點?” 錦年咬咬下唇,“是我錯,我承認,騙你來這里……是我太唐突,沒有考慮你的想法。但是,但是中國不是有句話么,既來之,則安之。既然來了,你也見到她了。難道,真的就這樣回去了么?你甘心么?” “西塘同上海不過半個小時的路程?!彼幌滩坏幕貞罢劜簧鲜裁锤什桓市??!?/br> “但你不會再來。”她一針見血的指出,“如果沒有人逼你一把,你一輩子都不會再來,你就寧愿永遠那樣躲在遠處看著?!?/br> 安瑞輕輕一笑,態(tài)度依然晦暗。 “為什么?”錦年問,“你可以做到私下里一直照顧你的meimei,母親。承擔,包攬她們的一切困難,你明明……也很思念她們的不是嗎?卻沒有勇氣相認?” “這與勇氣無關?!彼麚u頭,似是萬分苦惱,“錦年,你不明白?!?/br> “你可以讓我明白。”她攔在他面前,“安瑞……你,不難過么?” 一個人,這樣孤零零的走著,停著,眼睜睜看著遠方溫暖的燈火近了,又遠了。分明近在咫尺,卻……不能碰,或者說不敢碰。 一直這么下去,心都會凍僵的。 ☆、第41章 chapter41家中客 不難過么? 捫心自問,如何能夠呢? 安瑞點點頭,復又搖擺,幾番躑躅,最終化作一聲嗟嘆,錯開身去,只不叫她看清他的表情: “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br> 錦年托腮看著倚在橋邊的男人,鉛灰的天光籠在他的臉上,身上。 心下感觸忽生,她發(fā)覺,此時此刻,他竟如此孤獨。 眼眶微酸,她側身半步,用力抱了他一下,依偎在他心口輕輕磨蹭,“那我先去覓食,你就待在這里,不要亂走?!?/br> 他“嗯”了聲,鼻音濃重。 她松開他,忽而粲然一笑,后跳著竄上一邊的石凳,抬手揉了揉他的發(fā),軟聲,“瑞瑞,要乖乖的哦?!?/br> 他果然登時變了臉色,咬牙,“我看你是真活膩味了?!?/br> “原來你怕這個呀!我知道了。哈。”她卻絲毫無懼,甚至還扮了鬼臉蹦跳著跑開,徒留給他一串串嬌笑,“做什么那么害羞?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的呀!” 心神,有片刻的恍惚。 她突然入懷,又驀地抽身離去,電光火石間,實在是猝不及防。 遙遙望著蝶撲一般輕盈遠去的身形,心頭居然有點失落。 她這回倒是很聽他的話,叫她離去,真就連頭也不回一個了。 方才一切,仿佛皆是假的。 只剩下心口一息尚存的溫熱氣息,昭示著她方才依偎的痕跡。 輕嗅滿懷馨香,薄怒之下,莫名其妙的居然生起幾分眷戀,眷戀她永遠朝氣蓬勃的溫暖,快樂。 “瑞瑞,要乖乖的哦?!?/br> 是巧合么? 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同他囑咐,言辭語氣,一般無二。 那個人,也像今日這般,沖他莞爾,溫聲細語,然后毅然決然的轉身離去。而他亦是像那年一般的無用,除了眼睜睜的目送她離去。他不敢,不曾有任何舉措。 要乖乖的,mama很快就回來。 她抱著他上了倫敦眼,最后在他額頭烙下一吻。他獨自一人,坐在摩天輪的艙室內,安靜的朝她揮手告別,看著她漸行漸遠,再未回頭。 他按照她的囑咐,乖乖的,就坐在原地,等啊,等。 只是他等了二十余載,她也沒有回來。 再后來,天上下起了雨,人群三三兩兩的打傘相依離去,他起身,又坐下,因為不知道能去哪兒,所以干脆還是坐在原地。 水珠冰涼,落在他的頭上,心底,血管里。雨下了整夜,他亦是坐了整夜,原本便所剩不多的溫暖,被沖刷的消失殆盡。 從那日起,他的世界,就一直下著雨。 綿延至今,從未停歇。 在雨里,他被推倒在孤兒院的泥漿中,草地里,肆意欺侮,嘲笑。 原本,歐洲人便比亞洲人要有多得多的體力優(yōu)勢,何況他年幼體弱,先天便帶著嚴重的心臟的隱疾,于此,便更加無法同那些先來的,身強力壯的孩子們抗衡,更誆論反抗。 除了忍耐和逃避,別無他法。 孤兒院,原是弱者們集聚的棲息地,可終日里也難見彼此扶持安慰,更多的,卻是同外界別無二致,甚至更加兇殘的弱rou強食。真真映照了,越是底層的夾縫,越可見人心之涼薄。 在雨里,又輾轉被父家傭人領了回去。 家中有嚴父長兄,還有一位終日陰郁冷漠的夫人——他父親的原配。 父親待他本不過爾爾,又有著天之驕子一樣璀璨奪目的兄長立在上頭,他的存在,便顯得更加無關緊要,又有夫人整日視他為rou中芒刺,再論仆傭如云,亦是慣會見風使舵的,待他亦是少不得閑言碎語。他才發(fā)覺,原來深宅大院,錦衣玉食的日子也并不比孤兒院好過多少。 其實現在細思也能夠明白,只因著他是個不合時宜的人,那么,誆論到哪兒,終究都是不合時宜的。 那年他不過五歲,卻幾乎閱盡世間冷暖。 回頭想想,其實錦年來到他們家時,也不過五歲,同他當年一般的年紀。其實她說的沒有錯,因為經歷過那樣的日子,了解那段歲月的壓抑和無能為力,如若可以,便再不想眼見任何一人在眼前承受那種苦痛。 他疼愛小錦年,事無巨細的寵著她,照顧她,何嘗不是在彌補曾經的自己。 何嘗不是……意難平! 待在原地,坐了不知多久。漸漸的,居然覺得面頰開始濕冷,真是入憶太深? 抬首,望著灰蒙蒙天際水珠崩落,才發(fā)覺是真的下了雨。 真是可笑。 連上蒼也有興致再來一回么? 他自嘲一笑。 冥冥之中,看來是注定他要在此地再度重演一次當年的畫面了。罷了,也好。 …… 錦年蹲在遠處,悶悶不樂埋頭琢磨著小心思,忽感周身一暖。是一件黑色的外套。連帶腦袋給她蒙了個嚴實。抬眼,正是他。 “安瑞?!彼龐珊舫雎?,“你……好了?” 他覷了她一眼,似乎對于她如此鄭重其事的措辭語氣頗有不滿,但終究也沒有發(fā)作,只是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淡淡道,“下雨了?!?/br> 她望了眼細密的雨簾,注意又被他單薄衣衫吸引,有些不開心的癟嘴,想也沒想的,跳上石凳把衣服復給他披上,“你生病才剛好,別又著涼我得照顧。” 之后又興高采烈的跳下,掀開他大衣一角,貓著腰鉆了進去,在他懷里蹭來蹭去,活像只大型寵物犬。 安瑞瞧了眼她的憨態(tài),也是無法,順勢揉揉她濕漉漉的腦袋,面色柔和很多。 “你……想好了么?” 短暫的沉默,錦年猶猶豫豫的開了口,仰望他的目光有些膽怯。 “什么?”他似是沒太明白。也是,她這問題問的太過突兀且語焉不詳。實在是很難令人領會。 錦年低下頭,又是半晌沉寂,良久,似是鼓起勇氣般,“那個……我想好了。” 話音漸落,安瑞卻沒有接話,周遭逐然靜的耐人尋味,只剩下雨打枯枝,及二人細密的呼吸聲。 錦年忽而抬首,舉目望向他的眼睛,小聲,卻堅定道,“本來騙你來這兒,是想試試看能不能幫到你,讓你開心一點??涩F在……既然你不開心,那么這件事不做也罷了。” 安瑞依舊平靜的望向她,只是原本波瀾不驚的眸色卻是有了一絲跳躍。 可錦年卻是沒發(fā)覺的,此刻,于她而言,能夠集中精神努力講下去,已經是十分困難的事情,漸漸的,耳朵,面頰都開始發(fā)燙,因為懊悔,因為羞愧: “吶,小阿姨以前說過,人活著,是件很幸福,也很短暫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覺得,既然咱們還好好的,就別太為難自己,開開心心的嘛?!彼劢情_始有些發(fā)澀, “前天,calvin叔叔和我說,我的外婆過世了。我很難過。其實我并沒有見過她,從來都沒有。只是……我在這世上最后的親人也走了。心里,總歸有點不舒服的。因為以后,我就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了,我……再沒有親人了。你看,其實我比你慘多了,對不對?你還有哥哥,有meimei,還有mama。我都能開開心心的,還能,還能笑出來,逗你笑。你就更不應該自怨自艾呀,是不是?” 其實,錦年,不可謂不可憐的。 每天,每天都是如花笑靨,所有人見到的,都是她無憂無慮的歡喜模樣??杀车乩锇挡亓硕嗌傩乃醿葌麉s從不叫人知曉。 她……亦不是蜜糖里泡大的小公主。自幼失去雙親,母家不容她,父家家業(yè)被大伯伯母欺她年幼生生侵吞,雖說前些年大伯重癥未愈而離世,因為沒有子嗣,該她的終究還是落得她處,但,在最最年幼時,終究還是個有家不能歸的孤兒。 calvin雖然疼她惜她,但到底不是她的生父,總歸是寄人籬下。 她自己的境遇,其實也可稱得上不堪,然而卻還總是毫不吝嗇的肆意同他人分享著自己所剩不多的溫暖,熱度。真是只慷慨的小太陽,真是只呆呆的傻太陽。那些東西,盡數贈了別人,燒完的話,你就熄滅了呀。 “我原本,沒有想那么多,真的。我以為,猜想你是希望這樣的,我以為,你也許想要見一見你的親人們,不管怎樣,她們都還活著,是不是?只要活著,一切都還有機會。你只是需要一個人來推你一把,可……” 她咬住唇,聲音漸漸低下去,“現在看來,你是真的不愿意的。就像你說的,和勇氣無關,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或許你有你的理由吧,也不必告訴我了。反正,反正我笨的很,而且你們大人的世界,我一直都不太懂。就算你告訴了我,興許我也明白不了。但你不開心,我卻能感覺到的。”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她快要喘不過氣,可卻不敢停下來,哪怕一秒,因為她知道,倘若停了,哪怕一秒,她也不知道是否還有再開口的勇氣: “安瑞,我喜歡你。所以我不希望你難過?!卞\年說,指著自己的心口,“因為你難過的時候,這里……也是一樣?!?/br> “錦年……”他喚她,聲音因為動容而微啞。 江南煙雨中,她的面容被水汽氤氳,模糊,像是暈染開來的水墨丹青,柔美得不可思議,故作堅強的微笑,眼角卻含著星點淚光,那樣的表情,動人得不像一個孩子。 是了,過了今日,她的確算不得是個孩子,真真切切的,是個成年人了。 然后,她靠進他懷里,緊緊地偎著他。 交融的體溫帶著她的熾熱侵襲了他的意識,安瑞情不自禁地擁抱懷里這個只小太陽,貪戀,享受著她的溫度,覺得心口一點點地回暖。 “我們回上海吧?!彼p輕呢喃,“等你準備好了,咱們再來,我,總之我一直是陪著你的。” 他輕撫著她細軟的發(fā),一時也只是無言,琢磨不清在想些什么。 “時間還早呢,咱們包車回去,還趕得及去小唯家蹭飯,好不好?” 他擁緊她,只不出聲的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