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映著璀璨碎光，對他露出一個狡猾又得意的笑容。

    百姓往這邊走來，卻并未繞過他們，而是在他們面前站定。

    這是個打鐵匠，五大三粗的，臉上掛著憨厚淳樸的笑容，在看到了面前兩人的模樣時，有一瞬的迷茫，但他很快跟從心中的指引做出了約定的事。

    他對著兩人笑道：“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br>
    說完后提著手里的花燈，一時不知遞給誰。

    聞?wù)垮e愕地側(cè)頭看著陸云初，眼里充滿了驚喜和難以置信。

    陸云初抿著嘴偷笑，在他腰后推了一把。

    他猝不及防，向前踏了半步。

    打鐵匠便把手里精致的花燈遞給了他。

    聞?wù)拷舆^，提著花燈，仍舊處于不敢置信的怔愣中。

    第二個人朝這邊走來，是個扎著朝天髻的小童，他口齒不清地背著賀詞：“愿身體康健，歲歲無憂?！?/br>
    小童說完后不等聞?wù)糠磻?yīng)，就將手里的小花燈串到了他手中提著的花燈底部，噠噠跑了。

    第三個上前的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嫗，她眼睛看不太清了，半虛著眼睛笑著，和藹的嗓音拖得很長：“愿平安喜樂，心安身健。”

    老嫗說完伸手，想要將花燈掛在聞?wù)渴稚匣舻撞浚務(wù)窟B忙彎腰，生疏地將花燈接過，將其掛在大花燈下方。

    老嫗笑得愈發(fā)和藹了，目光在兩人之間轉(zhuǎn)了一圈，點頭道：“好，好?！?/br>
    她慢吞吞地走了，下一個女童立馬接上，用脆生生的嗓音背著賀詞。

    “愿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

    ……

    聞?wù)渴掷锏幕粼酱介L，琳瑯耀目，一個大花燈串完，又有行人遞來新的大花燈。

    他站在燈火通明的橋上，接受著男女老少的真誠祝愿，最后手里提著好幾個巨大的花燈架子，好似要被埋于溫暖的燈火中。

    最后一個祝福的人說完了，陸云初上前，手上提著不知何時拿到的花燈。

    聞?wù)靠粗掷锏幕?，緩緩抬頭，目光與她對上。

    因為太過難以置信，他忘了收斂眼神，眼里的不自信和怯懦通通流露了出來，微微頷首，一時不敢和她對視。

    可偏偏他眼里又充滿了熱烈，生澀無比的熱烈，連那些害怕與自卑都難以將其壓制。

    他身上從沒有過如此矛盾的感覺，那么清冷，卻又那么炙熱。

    陸云初笑得比人間燈火還要溫暖璀璨，將花燈塞在他手上：“阿湛，生日快樂。愿你再無病痛，終得自由?！?/br>
    似空氣乍然消失般，聞?wù)恐刂氐睾粑艘幌?，像是太過歡愉而忘了換氣，又像是巨大沖擊下無法壓制的啜泣。

    他眼里有燈火，或者是水光。

    他笑得很開心，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露出一排白牙，純粹得像個稚童。

    他重重點頭，用眼神說著無聲的道謝。

    陸云初也跟著她一起呲牙傻笑。

    漫天星光，人間熱鬧。

    這一刻他們不是被劇情壓得喘不過氣的棋子，也不是任命運隨意擺布的人偶。

    兩個無足輕重的角色終于擺脫規(guī)則，戲弄了老天一把。

    第27章 滿月

    聞?wù)恳呀?jīng)記不太清他在這世間活了多久了。他的人生被撕裂成了兩段，前半段是混沌的模糊的，細節(jié)全無，只用幾句話就能概括，像蒼白的只語片言，毫無實感。

    后半段是漫長的黑暗的，從他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以后，他便陷入了痛苦的清醒中。晝夜交替，不知盡頭，好似有好幾個輪回那般漫長，人間有且僅有他一人，孤獨死寂。

    漸漸地，他開始分不清真實與虛假，期盼著消亡到來的同時，無數(shù)次掙扎著不要再次陷入混沌。

    唯有覺醒那日的回憶帶來的撕裂般的痛苦能夠提醒他。明明父皇治國有方，可皇朝還是眨眼間分崩離析，他實在是不懂，在被聞將軍護送出宮逃亡時，掙扎著跑了回去。

    一切都是荒謬的，本來固若金湯的宮城變成了紙做的一般，本來愛戴帝王的宮人們紛紛咒罵著皇帝的昏庸無能，本來慈愛明理的母后成為了同叛賊串通的妖后。

    他們像是戲臺上的戲子，麻木地扮演著自己的戲份。

    直到聞?wù)砍霈F(xiàn)在了他們眼前，狂妄大笑的母后眼里流露出了茫然和恐慌，她舉著手里的劍，遲遲沒有朝皇帝刺下去。

    她身體顫抖，眼淚從眼眶中滾出來，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快走?！?/br>
    仿佛一道閃電劈中了自己，聞?wù)咳韯×业靥弁?，腦里的白霧散去，一切痛苦與荒唐成了一座鐘，敲得他靈臺清明。

    他想要大喊，空中忽然多了一雙無形的手，扼制住他的咽喉，他便無法再發(fā)聲；他想朝父皇母后奔去，空中那手就化成了一把鐵錘，一寸寸打碎他的骨頭，讓他虛弱地在地上蜷縮，寸步難行。

    母后哭著將劍甩到地上，舉起身旁的火把，將宮殿付之一炬。

    聞將軍及時趕到，將他從大火中拽了出來。

    他從尸山火海中把他護送出城，身負重傷，只能讓自己的兒子聞玨接受自己的職責。

    聞玨是他的伴讀，也是他幼年好友，尚未長大成人，但已有其父的神勇之姿。

    他看著聞?wù)?，恨鐵不成鋼地為他尋來無數(shù)大夫，向大夫解釋著他的傷情：“家逢大變，急火攻心成了啞巴，身上也悶出了一身病，成了個病秧子?！?/br>
    行至半路，聞玨打聽到了消息，聞?wù)客德爠e人對他說：“前朝徹底亡了，皇帝和那個妖后一起死了，被叛軍亂刀砍死?！?/br>
    不是這樣的，他們明明葬身于那場大火。

    忽然，聞?wù)繙喩韯×业靥弁雌饋?，他痛倒在地，無數(shù)無形的刀劍砍在他身上，刀刀入骨，卻全無傷痕。

    亂刀砍死……

    至此，他終于明白，自己不過是一顆不安分的棋子，一出話本里的角。因為他不該清醒，所以他變成了病弱的啞巴。因為他的清醒改變了父皇母后的結(jié)局，所以亂刀砍死的痛轉(zhuǎn)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無數(shù)次想要就此放棄，想要陷入混沌里麻木地扮演著自己的戲份，可他終究是咬牙抗住，努力地提醒自己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或許是因為想要看命運要賦予天下蒼生怎樣的結(jié)局，或許是因為若他也忘了這世界便再無真實，或許……他是在等一個人來。

    在一個黑夜，這個人闖了進來，將他從繩子上放下來，抱在懷里，憐惜地看著他。

    她說：“我和之前那個人不一樣，我不會傷害你的。”

    然后她將他空白的過去填滿，用真實的回憶和感受替換。

    她賜予他太多情感上的第一次，第一次無措、第一次驚喜、第一次感動；也賜予他太多經(jīng)歷上第一次，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被拽出黑暗，第一次守歲，第一次慶祝生辰……

    他因痛苦覺醒，卻以快樂感受到真實。

    他早就猜到了結(jié)局，自己的未來，聞玨的未來，還有天下局勢的未來。

    他用悲憫的心態(tài)，麻木地旁觀著世間一切按照命運的安排運轉(zhuǎn)。

    直到她的到來改變了一切，一次一次地將他從黑暗里拽起，讓他變得貪心，不想再旁觀 ，而想同她一起去體驗人世繁華。

    聞?wù)刻嶂蠖鸦簦驹跇蛏?，心里沉甸甸的，又酸又澀，卻又十分高興雀躍。

    他想，這或許是一種叫做心動的情緒。

    陸云初見他僵著身子傻站著太久，提醒道 ：“把花燈放下，我們?nèi)コ院贸缘陌桑　?/br>
    聞?wù)苛⒖涛站o花燈，很不舍。

    他今天表現(xiàn)得格外幼稚，就好像得到了糖不愿意撒手的小童。

    陸云初笑道：“可是拿著這么一大堆怎么穿街過巷呢？”

    聞?wù)棵靼走@個道理，可是他還是舍不得。

    陸云初見他這樣珍惜花燈，替他出主意道：“那將花燈送人吧，你是壽星，你送出的花燈也會給別人帶來好運?！?/br>
    聞?wù)垮e愕地抬眸看她，有些慌亂，又無端期待。

    他這樣的人，能有什么好運？

    但是她的語氣這般篤定，他輕易地被說服了，有些躍躍欲試。

    于是她拽著聞?wù)浚驹跇蝾^，將漂亮的花燈送給來往的小童們。

    花燈不算難以負擔，但平民百姓很少花錢買給自家小孩兒，有這錢買點吃的不好嗎？

    所以對于元宵節(jié)也穿著補丁花襖衣服的小童，花燈真是極其珍貴的禮物。

    他們圍住一團，還沒有聞?wù)恳话敫?，眼巴巴地仰著脖子看他?/br>
    聞?wù)吭陉懺瞥醯氖疽庀?，將花燈拆下，一個一個送給他們。

    “謝謝哥哥?！敝赡鄣耐舸似鸨朔?。

    他們摸著花燈，細致地描繪著它精致的形狀，用手感受著散發(fā)出來的柔和光暈，眼里映滿了nongnong的驚喜和歡欣。

    越來越多的小童朝這邊跑來，后面跟著無可奈何的爹娘。

    他們看著聞?wù)肯扇怂频拈L相，猜測他一定是城里的權(quán)貴，瑟縮地拽著小孩，低聲斥道：“別去那位公子面前討嫌?！?/br>
    小孩不依，雖然看著聞?wù)康哪哟虬绱_實有些膽怯，但難以抵抗花燈的誘惑，還是從爹娘手里掙脫，像魚入水般，鉆到了聞?wù)棵媲啊?/br>
    他要努力仰著脖子才能看清這位特別好看的哥哥。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這位哥哥側(cè)過身來，笑著，彎腰，遞給他一盞花燈。

    小童看到了他手上的疤痕，聞到了他身上傳來的清冷藥香，呆呆地接過花燈，愣愣地想著，原來天上的神仙也會受傷啊。

    他聽到聲音，爹娘追來了，像是要提起他打屁股以懲罰他頑皮。

    他抱著花燈，連忙躥走，躥到一半，又忽然折返沖到聞?wù)棵媲啊?/br>
    他舉起花燈，笑得無比幸福：“哥哥，我會好好保護它的?！?/br>
    聞?wù)靠粗J真懇切的模樣，愣了一下，忽然輕笑，如春風化雪，朝他微微頷首。

    小童看呆了，紅著臉，落荒而逃。

    直到很多年后，頑皮的小童長成大人，家里還放著這盞花燈?；粼缫驯粴q月侵蝕得破破爛爛的，留下脆脆的竹架，好似一碰就散。

    他也有了頑皮的孩子，不過他不像自己爹娘那般，要用買花燈的錢買糖。每年上元節(jié)，他都會給自己的孩子買一盞花燈，帶他路過那座雕花橋，給他講述那年上元節(jié)，這里出現(xiàn)的神仙般的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