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盲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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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麗來畫舫。 阿依搓了搓凍僵的手腳,將夜香的木桶提著侯在舫上。 每日清晨,便有小船盛著大肚子木桶,在各個舫上穿梭收集夜香。 很早之前,舫里頭的人不愛弄這麻煩事,夜來香直接倒到河中,積攢多了,惡臭撲鼻,很是影響畫舫的生意。 時值官方放榜,夜來香需統(tǒng)一收集起來,權(quán)做農(nóng)事肥料,于是畫舫的老板娘們紛紛達成了共識,每月交一筆銀子,雇了艘小船每日清晨到各舫收集夜香。 愛護環(huán)境,人人有責(zé)。 阿依的名字并不叫阿依,他自己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 十四年前的一個雪夜,搖船的漢子老錢頭痛飲了四兩黃酒,搖搖晃晃的從酒肆出來,烏黑的小巷里積雪被行人踩踏成了淺淺的黑色小溪。 老錢頭哼著小曲兒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淺水坑里頭,渾身熱呼呼的,手腳上的凍瘡的刺痛此刻都感覺不到了。 走到半道,腹中緊急起來,尋了一個避風(fēng)的巷口,撩起衣服放水,不知怎的,耳邊隱隱約約聽到了貓叫聲。 隱隱約約的聽不太清,抖了抖身子,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耳朵邊上。 腦門上冒了一頭的冷汗,“他娘的該不會是遇上臟東西了?” 想想平日飲酒吹水幾個狐朋狗友說的精怪鬼魂,專門尋那落單的路人,黑風(fēng)高遇上,挖人心肝,只余殘軀留在街頭,越想越是害怕! 昏昏沉沉的,下肚的黃酒都化作了冷汗,老錢頭縮了脖子,慌不擇路朝巷子外頭跑去,急急忙忙中中,腿腳不聽使喚似的,撞到了墻邊一團物事,將它踢飛出去老遠。 這下子徹底惹怒了那瘟神,聲音變做了奶娃娃的哭叫聲,老錢頭嘴里念著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咱一輩子老老實實的,可沒做啥虧心事,只是年輕時候,偷看了幾回隔壁王寡婦洗澡,菩薩您可要保佑咱??! 他擦了一把嘴邊的唾沫,定了定神,嘴里不停念叨著佛號,哆哆嗦嗦的抱緊自己一路跌跌撞撞往前走。 奶娃娃的哭聲有如魔咒,一直都在,只是聲音越來越微弱,跟奶貓叫似的。 不對??! 這聲音,好像就是個奶娃娃的哭聲,他娘的,是誰在裝神弄鬼不成,老錢頭壯起膽子,大聲喝道:“哪來的鬼祟,咱不怕你,有本事現(xiàn)出原形來!” 酒壯人膽,他搖了搖頭仔細聽著聲音來源處,發(fā)現(xiàn)是自己剛剛一腳踢飛的那團物事發(fā)出的。 鼓起勇氣挪到那團物事旁邊,用腳踢了踢,聲音已經(jīng)十分微弱,定是這團東西發(fā)出的無疑。 俯下身子將這團棉花包被捆好的東西一翻,一小團烏青的小臉現(xiàn)在里頭,“咦!原來是個奶娃娃!” 雪夜寒冷,小臉已經(jīng)凍得成了青紫色,眼見他氣息越發(fā)微弱,老錢頭一把將他抱起捂在懷里。 “作孽?。 ?/br> 懷里抱著奶娃娃,老錢頭頭腦清醒了過來,趕緊將他帶回了畫舫,幾勺米湯,一點稀飯,倒也養(yǎng)活了過來。 他給這命大的娃娃取名喚作阿依。 阿依是個命苦的娃子,他生來便被拋棄,不知生身父母,老錢頭沒過幾年醉酒一頭扎進了河里,待到發(fā)現(xiàn)時為時已晚。 那時舫里主事的姆姆敲了敲煙桿子,點頭允許了他繼續(xù)留在舫里,這么些年給他一口飯吃,無人教養(yǎng),他被安排了在這舫里收集夜香,一做便是許多年。 阿依嘴笨,與舫里人接觸得少,他日日倒那夜香,尋常人都避著他走,嫌他身上那股子臭味。 只有雙髻丫頭,她常常給阿依留些飯食,二人躲在角落里頭啃著飯團,望著河水,阿依只想什么時候能攢下銀子,給心愛的姑娘一個溫暖的小窩。 他生來便沒有自己的家,老錢頭給了他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他懂事時曾想,等他大了,老錢頭老了,再也搖不動船了,便上岸尋個安穩(wěn)的營生,離了水邊,他那手腳酸疼的毛病興許會好很多。 老錢頭沒讓阿依跟自己的姓,也沒讓阿依喚自己做爹。 “咱窩囊了一輩子,撿了你回來也教不了你啥,搖船是個苦力活,你做不來,可不能讓你白白當(dāng)我兒子。臨了臨了,你能給我上柱香便好了……” 阿依嘴上不說,心里暗暗下定決心,自己可不能一輩子就倒這夜香,一定得好好孝順老錢頭,好好給他養(yǎng)老送終。 時間沒給他這個機會。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那日,老錢頭一夜未歸。 再見他時,是在那小漁船上頭。 他就躺在那里,渾身濕淋淋的,身軀吸飽了水,像是怎么也淋不盡身上的水汽。 他再也不能酒后唱著小曲兒,打趣阿依將來討個能干的老婆,再也不會在星夜里,與那小漁船上的老叔拼酒回來,帶上一小包花生米和半只帶皮的雞腿。 “枉死的,不能立碑?!?/br> 管事和差爺捂著鼻子遠遠的看了一眼,他的身上蓋了一層白布,草草幾個字便下了定論,是酒后失足落水。 阿依守在老錢頭身旁,臉上木木的,想哭又哭不出來。 不知他家中還有哪些人,也不知他的老家在何方。 沒有葬禮,沒有親人,只有阿依和老叔并幾個相熟的叔叔大娘,湊錢買了副薄壽方,一壺濁酒,將他葬了。 自此,阿依便又是一個人了,好在,他還有雙髻丫頭,她是他心尖尖上柔軟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