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要做個好孩子，他很愛夏末，也很愛爸爸mama，甚至覺得很愛他的第一對養(yǎng)父母，因為他們把他領(lǐng)回家，他才能夠姓夏。因為姓夏，夏末才會找到他。

    在他人生的第八個夏天里，他交到了朋友，還學(xué)會了游泳輪滑騎自行車，夏末教會了他所有八歲孩子可以學(xué)會的東西。他敢在別人面前大聲說話，能夠站在臺上唱歌，他痛苦的時候就會說很疼，挨揍的時候就會一拳打回去。他開始了鋼琴課程，開始了聲樂課程，參加了奧數(shù)班，夏末用了一個夏天就教了他好多句英語。所有的一切他都做得很好，夏末說照這樣下去，他會成為一個小王子。

    短短的一個夏天，他的一切都不同了。所以夏末開學(xué)的時候，他傷心欲絕，好在老爸老媽開車帶他一起去送夏末上學(xué)。夏末的學(xué)校在另外一個更擁擠的城市里，小舟傷心得沒空欣賞。

    不過他幫夏末收拾了寢室，因為個子小所以特別適合給夏末的二層床鋪床單。他把學(xué)校統(tǒng)一的藍(lán)白格子床單理得整整齊齊，哭喪著臉探頭看夏末在做什么的時候，夏末正在床下站著，剛好能跟他視線相平。夏末注視著他的小臉，而后哈哈大笑地親吻了他的小嘴，跟他說如果很忙的話最晚到寒假他就一定回家，不過如果中間他想弟弟想得受不了了，就會在周末回家去。

    小舟小心地問夏末，會不會為什么事生他的氣，他傷心欲絕地檢討——“因為我好像做壞事了?！?/br>
    結(jié)果夏末嗤哈哈地笑個不停，根本沒當(dāng)回事。但是小舟忐忑不安，他們度假回來的一天傍晚他偷看到夏末在房間里親吻了那個漂亮男孩，那個咖啡店遇到的同學(xué)。而且小舟也知道幾天以后他們倆大吵了一架，夏末那么好的脾氣，竟然把手機(jī)摔了個粉碎。

    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第一天抵達(dá)這座城市，還住在酒店里的那天下午，夏末帶小舟去逛水族館，出來以后他去goldstone店里給小舟買最喜歡的冰淇淋，小舟抱著海豚玩偶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乖乖等著。就在那個時候小舟看到了那個漂亮男孩跟幾個同學(xué)一起走在路邊，他也碰巧看見了小舟，幾乎立刻就狂奔過來問小舟夏末在哪里。小舟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他，自己是跟父母來旅游的。

    那男生走的時候非常失望，他還想問夏末現(xiàn)在的電話，小舟這一點沒有說謊，他不知道夏末的電話號碼，但他也同樣沒說那是因為他只要走出家門就跟夏末形影不離。

    在回到家以后，平生第一次說謊的陰影始終籠罩在小舟的心頭，他真的后悔過，他擔(dān)心夏末會生氣，更擔(dān)心說謊的孩子會遭到莫測的懲罰。

    就這樣，飄著樹葉味道的九月在小舟無盡的等待中緩慢度過，他過著普通孩子的生活，有母親接送他上下學(xué)，詢問老師他在學(xué)校的情況，在晚飯時陪他聊天。他在幾個培訓(xùn)班中忙碌，但樂此不疲，他急速地學(xué)習(xí)著，追趕著他的那些被稱為特長兒童的同學(xué)們。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他一直在等著夏末回家來，他幾乎無法忍受夏末離家在外。那個逝去的夏日每晚都在他的夢中重現(xiàn)，雖然那些影像越來越稀薄，最終他能記住的只有那些陽光的色彩。

    小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太得意，所以他就像所有故事書里貪婪的壞孩子一樣終于受到了懲罰。他的一切，魔法師夏末送給他的一切美好都在午夜的鐘聲敲響后消失了。

    他曾以為承諾很重要，即使是善變的大人，也敵不過夏末認(rèn)真的承諾，夏末是無所不能的。但是當(dāng)他被送回那棟大房子的時候，他的世界終究還是被摧毀了。

    最初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大人的解釋他聽不懂，他等著夏末來接他。但等來的是一輛車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拉來了，那是夏末買給他的。他靜靜地站在那堆了整整一間門廳的東西旁邊，恐懼地想著自己擁有的一切如今都只剩了這些冰冷的東西。一直到保姆過來把他的東西搬回他的房間，勒令他跟著一起幫忙整理。他想再站一會，卻沒有違背大人的理由。他沒有哭，只是把他的小猴子油畫小心地放在床頭，把海豚玩偶放在枕頭上，然后他呆呆地坐在床上。

    最初，他剛剛改口叫了一個月的爸爸mama告訴他，他的第一任養(yǎng)父母終究是有優(yōu)先撫養(yǎng)他的權(quán)利的，他們不好違背。他于是回到了這座空寂的大房子里，現(xiàn)在保姆只剩了一個，另外的變化是“mama”懷孕了。他不理會冷漠的大人們說什么，他只是等著夏末回來找他，愛撒謊的大人們說什么都不重要，夏末會來接他的。

    但是在那逐漸寒冷起來的幾個月里，他格外仔細(xì)地偷聽了奶奶和別人的閑談，他聽說是她的主意。吃齋念佛的老人找了個大師算了一卦，說凡事都有因果，夏家早些年的生意本就不積福，前不久又做了件有礙因果的事，要想懷著的孩子平安降生，就必須把前頭那件不利的事彌補回來。老太太想起先前收養(yǎng)孩子是件積陰德的大事，后來嫌麻煩送了別人去養(yǎng)，似乎反倒造孽，因果那事說的必然就是這個。

    陪她打牌的太太還跟她說，她那事做的確實不好，就好比從前那個趙老太太為了放生積德，總是去屠宰場買狗，可是救回來的那些狗沒那么多好人愿意收養(yǎng)，只好隨便送人，也不問狗的下場如何。結(jié)果她的罪孽反倒深了，她兒子去年出車禍的地方離那個狗場就不遠(yuǎn)。

    老太太由此鐵了心要把小舟要回來，還要求兒子兒媳必須好生養(yǎng)著。夏老太太在家里從來說一不二，所以……所以沒有人愿意為了孩子傷和氣，再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神鬼的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把他送回來，真的傷了高齡產(chǎn)婦肚子里的胎，誰也擔(dān)待不起。

    小舟對這些話似懂非懂，他不相信那些事，他即使只有八歲也覺得可笑。他想起在那個夏日永駐的島上，虔誠的島民向神佛跪拜，他們溫和寧靜的臉上從沒有夏奶奶那縱性使氣的神色。真正拜神的人，也不會拿他當(dāng)一條狗一樣看待。

    他在奶奶家找到了禮佛的屋子，他在佛龕前站了許久，他想問佛為什么，為什么要把他從夏末身邊奪走。他已經(jīng)找到了歸宿，為什么還要讓他無依無靠。再也不會有人來無緣無故地愛一個孤兒，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這個世界又變得森冷而空曠。

    他凝視著那尊佛像，神佛長眉低垂，嘴角微翹，慈悲地看著他微笑，微笑地沉默。

    但是小舟堅信哥哥會回來找他，他等著冬天，等著飄雪的時候。只是等待太難熬了，即便心中存著堅信，也是如此。

    小舟在寂靜的大房子里做作業(yè)，但是他不能在家里練習(xí)鋼琴，因為懷孕的mama衰弱的神經(jīng)受不了一點吵鬧。小舟無聲地在大房子里來去，時常挑一個能看得見正門的窗戶，坐下來讀夏末買給他的書。

    有一些溫暖的故事給了他更多的希望，他偶爾從書本上抬起頭來，看著窗外初冬的雪，想象著夏末高高的個子突然出現(xiàn)在大門口。雪花落在他大衣的肩頭，他會用帶著手套的手撥亂小舟的頭發(fā)，然后他牽著他的手走過別墅區(qū)寂靜的小路，帶他回家。

    他沒有忘記夏末也只是一個孩子，他不再期望能長久地跟還是學(xué)生的夏末待在一起。但是他想著這個夏天，想著所有的夏天和冬天，只要到了最冷和最熱的時候，他就可以回到真正的家，那他也就可以忍受不那么熱和不那么冷的時候了。

    在窗前待的久了，他就留意到有一個小男孩也時常在小區(qū)里玩耍。這里的孩子都不大出門，但是那孩子有時候會跟爺爺一起出來放風(fēng)箏，但后來他只有一個人出來騎自行車。

    有一天小舟鼓起勇氣騎著夏末送給他的自行車出門，果然那個自己玩自行車的男孩被吸引住了，他自我介紹他叫做何唯，唯一的唯，因為他是他們家三代單傳的男孩。

    他能讓小舟想起夏末，因為他也非常話多，而且愛笑，對人友善。小舟告訴他，他叫夏小舟，因為收養(yǎng)他的人姓夏，所以他姓夏。

    小男孩何唯當(dāng)時就被他的開場白自我介紹給震住了，孤兒在他看起來只有故事書里有。

    小舟不太滿意他對他身份的反應(yīng)?！暗俏矣幸粋€哥哥?！毙≈坶_始只是想炫耀一下，努力跟朋友地位平等。但是從這句話開始，他憋了很久無人可以傾訴的話就噴涌而出了，“他學(xué)習(xí)非常好，今年剛剛考上了好大學(xué)，會彈鋼琴還會沖浪。啊，你知道沖浪是什么嗎？”他詳細(xì)向小朋友訴說了自己那了不起的哥哥，最終他說，“最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愛我。”是的，他非常愛我，這句話說出聲來，讓他的心霎時堅定平靜。

    何唯被他說呆了，“那他為什么不跟你在一起？他什么時候來，我能見你哥哥嗎？我能跟你們一起玩嗎？”

    “他還是學(xué)生，所以不能跟我在一起?！毙≈墼郊幼孕诺卣f，“但他會來接我。他來接我的時候，我會帶他去見你。他最聽我的話了，什么都會答應(yīng)我，因為他非常愛我。我雖然是這樣的小孩，可也是有人愛的?！?/br>
    “人人都是有人愛的。”何唯點頭對他的話表示同意，“我有爸爸mama，但是爺爺最愛我?？墒菭敔斎ナ懒??！彼拖铝祟^。

    小舟主動拉了他的手，“我夏天剛?cè)ミ^一個地方，那里每當(dāng)有人去世了，家人們就要穿上漂亮的衣服唱歌跳舞說笑話，我哥哥說哭泣會讓離開的家人難過。而且，人死以后，就跟花樹和海風(fēng)在一起了，他們會坐在神的旁邊，沒有生前的疾病和痛苦。那里的神有三千三百萬個，所以非常安全幸福?！?/br>
    “真的？”何唯吃驚地看著小舟，“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我老爸哭的特別慘?！?/br>
    “你要不要來我家吃點心?！彼肫鹆讼哪┙趟俗雠笥训姆椒ǎ拔夷芙o你講更多那里的事情，我還有一幅從那里帶回來的畫，也是我哥哥送給我的?！?/br>
    再接下來下了幾場大雪，小學(xué)多了好幾次停課的日子，不能去學(xué)校也不能去培訓(xùn)班的日子，何唯會來找小舟一起玩。等待的日子不再難熬，小舟跟著何唯學(xué)會了用電腦上網(wǎng)，何唯在自己家里被禁止玩電腦，所以特別喜歡不禁網(wǎng)的夏小舟家。

    隨后期末考試在小舟的期盼下也終于來了，養(yǎng)父問了小舟的考試成績，在聽了小舟的回答以后他顯得很高興，在不知道該給小舟買什么禮物的情形下給了小舟一大筆零用錢，說他可以給自己買點喜歡的東西。

    何唯慫恿小舟拿出一筆錢來，去小區(qū)門口的小超市把錢充成qq幣，他們兩個剛剛有了qq號。但是小舟沒有答應(yīng)，他把錢收起來放在抽屜里，“我不能多花他們的錢，我不是他們生的，他們本來沒有必要養(yǎng)我?！彼谶@些事上想得很清楚，“我今天吃的飯穿的衣服，還有輔導(dǎo)班花的錢，以后賺錢后我會還給他們的，但是我不能花得再多了，我不知道我將來能賺多少錢，太多的話我可能會還不起的。再說萬一哥哥決定永遠(yuǎn)帶我走的話，我更不能欠他們太多。”

    小唯有時候會加入小舟的哥哥話題，他在學(xué)校打架失敗之后會跟小舟說，等小舟的哥哥來接他，一定要拜托哥哥教自己打架，他只有一大堆表姐，沒有哥哥真是太吃虧了。

    “我哥哥會帶我們兩個一起玩的，他從前會帶我跟陶陶和然然一起吃蛋糕?！彼肫饋砀嗟氖拢拔议L大以后要開咖啡店?！?/br>
    一月一日，小舟終于搞清楚使用電腦在網(wǎng)上搜索的方法，他蹲在書房養(yǎng)父的大椅子上，用電腦搜索到了夏末的學(xué)校網(wǎng)站，他拿著字典在那上面一行字一行字地讀，終于找到了學(xué)校放寒假的公告。

    一月十日。小舟興奮地在自己的本子上記下了日期，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不著痕跡地整理東西，把想穿的衣服歸攏到衣柜的角落里，想帶的書放進(jìn)書包，要彈給夏末聽的曲子雖然短小但是他自信能彈得很好，所以曲譜也裝進(jìn)書包，最好再用這幾天火速把作業(yè)全部寫完。

    輪滑鞋放在衣柜那堆衣服旁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倒著滑了，還能蹦臺階，夏末會大吃一驚的。他興高采烈地把輪滑鞋擦得干干凈凈。最后猶豫的是自行車要不要帶，夏末好像不會開車來，那自行車帶著會很不方便。

    最后他到鏡子前仔細(xì)地照，他穿著輪滑鞋蹦臺階時候摔過非常嚴(yán)重的一次，額頭上磕出來的傷口結(jié)痂以后還沒有完全痊愈。他急著想把血痂扯掉，結(jié)果又扯出了血。他只好自己給自己上了藥，忽然想起夏末照顧他的樣子，夏末的手腳那么麻利，可是卻是輕輕的。輕輕的就是愛他的意思。于是他也輕輕地碰那傷口。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似乎長高了，長高了夏末會高興嗎？陶陶突然長高了五厘米，她外婆好高興啊。

    一月十二日的早上，小舟做了個好夢，他夢見自己在那個夏天的海島上，在高高的石像上坐著，快樂地踢著小腿，陽光燦爛地落在碧綠的大海上，海水寶石一般剔透。他在快樂地等待著夏末睡懶覺醒來，就像每天一樣，突然有人在他耳畔喊他，“小舟。”是夏末那總是熱情洋溢的聲音，他回過頭就能看到他帶笑的漂亮眼睛，幽深幽深的漂亮眼睛。

    “我在這里。”他喊出來，張開眼睛，整個臥室都落滿了陽光。他一骨碌跳起來，昨天入睡前他忘記拉上的窗簾，他在滿室陽光里撲上窗臺，窗外有人帶著大狗一起跑步，還有老人在散步，每個人看起來都那么高興。

    他也高高興興的，他有很好的預(yù)感，夏末今天就會來了，他喚他的聲音，他在夢中聽得清清楚楚。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跑下樓去吃早飯，路上甚至忘記要悄悄的，“mama”不喜歡他弄出聲音。但是他管不住自己，夏末就要來了，在夏末身邊，從沒有任何規(guī)矩可以管得住他。

    他焦急地等待了一個上午，把衣服也裝進(jìn)書包里，暫時沒有帶輪滑鞋，等夏末來的時候，他只要拎著它們就可以了。他勉強吃下午飯，吃的時候思考著雖然是冬天，但是如果他特別想吃冰淇淋的話，夏末會不會答應(yīng)。他可以試試看，試試看夏末什么時候會生氣，要是夏末有點皺眉頭，那他就趕緊聽話就好了。

    午飯以后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穿上厚實的大衣，背上了書包，悄悄溜出大門。外邊陽光正好，冬日暖陽曬得他舒舒服服，他一路散步走出小區(qū)大門，猜測著夏末是打車過來還是坐公交車。坐公交車的可能性更大，不過如果是打車來的話也要跟公交車走同一條路。所以他步行去了最近的公交站，特意站得很明顯。在這里等車的人很少，如果夏末是做出租車來的，應(yīng)該也能看見他。

    他耐心地等待著，覺得冷了就四處走走，好在太陽很好。公交車來了又走，偶爾有人在這里上下車，小舟饒有興致地猜測著他們是要去做什么，都是什么親戚關(guān)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很久很久，因為小舟一半時間在回憶里，一半時間在回憶引發(fā)的想象里，他看起來就像一個發(fā)呆的小孩。最后太陽開始傾斜，小舟覺得冷了，他開始還能來回走走，后來光線開始變暗，他的快樂也消失了，恐懼化成千斤重?fù)?dān)把他壓在公交站的椅子上，他沒有心情再站起來走了。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街道變成了灰藍(lán)色，橙色的路燈亮起來的時候，小舟突然哭了起來，鼻涕淌了出來。

    沒人會在天黑以后接小孩，是不是？

    他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發(fā)現(xiàn)腳麻了，腿也沉重得邁不動。半年以前的夏天，那個快樂奔跑的孩子好像根本就不是他。他終于承認(rèn)已經(jīng)過去快半年了，如果夏末真的想著他，一定會找到這里的電話號碼，他會給他打電話，會安慰他，會跟他說讓他等著他。

    他慢慢地走回去，回到那座巨大的房子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他走進(jìn)門去，大多數(shù)房間都是黑的，只有廚房亮著燈。

    他走過去，保姆正在收拾吃完的餐桌，“哎呀孩子你去哪里玩了？這么晚才回來。再不可以這么晚回來，否則我告訴你爸爸，讓他打你。”

    小舟顫抖了一下，悲傷和憤怒竟然被嚇退了，膽怯和屈辱又涌了起來，“我下次不這樣了?！彼难蹨I源源不斷地滾下來。

    “好孩子，快來吃飯吧，我給你留好吃的了?！?/br>
    “我今天不想吃飯了。”小舟說。

    “不行，小孩必須吃晚飯！”保姆霸道地下了命令，四十多歲的干活阿姨，習(xí)慣的是粗聲大氣地說話。

    小舟哭出了聲，“求求你，只有今天，行嗎？只有今天我不想吃晚飯了?！?/br>
    保姆聞聲抬起頭來，吃了一驚，“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肚子疼嗎？不上學(xué)你為什么背著書包？”

    “我……”小舟抹了一把眼淚，轉(zhuǎn)身往外走，“我沒有不舒服，我只是難過了。”

    他不想多說，沒有人會明白的，他們會說那不過是一個短暫照顧了他幾天的男孩，跟他無親無故，當(dāng)然不是他的哥哥。他倍感羞辱，從今以后他不會跟任何人再提夏末了，他沒有來接他，他們都會跟他說，他不是他的哥哥。但他是的，他是這世上唯一肯親吻他肯擁抱他，肯好好愛他的人。他心里都知道的。

    “孩子，聽阿姨說一句話?！卑⒁逃纸凶∷q豫了一下說道，“有些人活著可能是比別人難的，但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br>
    小舟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那個總是兇巴巴的阿姨，經(jīng)常說一些讓他難堪的話來逗他，但是她這次說的是善意的話。他點點頭，但是他還是不能跟別人說話，今晚他只想靜靜地一個人待著。

    晚些時候小唯打電話來，問他能不能明天跟他一起去游泳，他不喜歡一個人游泳，順便問他哥哥什么時候來。

    “我哥哥說，”小舟靠在窗戶上，看著遠(yuǎn)處山丘上的星光，“我哥哥說等我十二歲的時候，他就來接我?！?/br>
    “十二歲？”小唯大吃一驚，“十二歲還要那么久啊。你哥哥真的是這么說的？”

    “是啊?！毙≈壅f，擦掉腮邊的眼淚，“我哥哥是這么說的，他說十二歲的時候他大學(xué)就畢業(yè)了。但是我不能長得太快，你說我們會很快長大嗎？要是我哥哥來接我之前，我就長成大人怎么辦？大人就不會得到疼愛了。”

    “我不知道。”小唯說，“反正我也不想長大。我爸說等我長到十八歲就要把我踢出家門，我得自己養(yǎng)活我自己呢，到時候我就算餓死了，他也不要管我?！?/br>
    “十二歲還不算很大，是不是？”小舟看著玻璃上照出的自己的影子，小小的，沒有用的孩子。

    第8章

    初夏細(xì)雨，街角的咖啡店只坐了很少的幾個人，大部分談興闌珊，慵懶的背景音樂催人迷醉，玻璃窗蒙上了一層細(xì)細(xì)的水珠，被街燈染得昏黃。

    墻角小圓桌后的女孩大約是剛上大學(xué)，梳著剛過耳的短發(fā)，齊齊的劉海，白皙清秀的面容還帶著高中女孩子的清純可愛。她的左手捂著眼睛，右手在小桌下面偷偷地牽著對面男孩的手。

    從男生纖細(xì)高挑的體態(tài)上看，他應(yīng)該年紀(jì)也不大，只是神色更從容早熟，眼神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上好幾歲。男生在給她講一個故事，沒有過多的情緒渲染，沒有多少情節(jié)，故事是說一個孤獨的小男孩在某年夏天遇到一個好心的大男生，度過了一個非常美好的暑假，情節(jié)簡單的就像迪斯尼的動漫，或是某部圣誕家庭電影。

    女孩的左手悄悄移動，露出右眼看著自己的男朋友，紅了臉。這個大男生能夠滿足所有女孩子對男朋友的幻想，高大清瘦，帥氣有型，她不敢相信他會從那么多追著他的女孩里選了自己。她這個單眼皮女生還沒有他一半漂亮——她在心里朝自己吐了吐舌頭。

    “那……后來呢？”她問，“你只講了一半，我還想聽后面的故事?！?/br>
    “我已經(jīng)講到結(jié)尾了?！?/br>
    “他……你童年的哥哥，沒有在你十二歲的時候來找你嗎？”

    他笑了。

    “那后來呢？”宗珊還是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她男友的故事。

    “后來我跟我爸爸mama的感情漸漸深了，他們對我很好，我mama給我生了一個弟弟，他很健康。我很喜歡他。你要不要看我弟弟的照片？”夏小舟掏出手機(jī)，劃出一個男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孩子活潑可愛。

    “就像你當(dāng)年一樣大！”宗珊笑著接過手機(jī)，“真的好可愛！所以這是一個happy ending的故事嗎？”

    他微笑著點點頭，女孩抓緊了他的手，“那……你有沒有想過找那個哥哥，就算奶奶去世以后你們的親戚關(guān)系更遠(yuǎn)了，但要找還是不會完全沒有辦法的。我有一個主意！讓我來幫你找到他，好不好？你還是很想見他是不是？”

    她渴望地看著男孩，她是他的女朋友，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愿意。不知他是否明白她的意思，眼神交匯的時候，他看著她溫柔地微笑，她的心跳加快了。

    但是那個帶著點小天真的浪漫主意，不足以打動他，但他就是喜歡女孩子世界中的溫柔和簡單。他微笑著轉(zhuǎn)開視線，看向模糊的玻璃窗，“其實我過得很好，就是人心總有不足。這么聽起來，好像我一直記掛著那個人。但說真的，以前的事我記得不是太清楚了。我一直等著十二歲，可是十二歲來了又走，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我連他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nbsp; “我決定了?！迸⒎畔伦笫州p拍了一下桌子，“我決定代替他，替他好好愛你。小孩子的遺憾是會記一輩子的！所以這十年，你希望他對你做的事，我來替他做，好不好？”

    夏小舟沒有答話，她的臉忽然紅了，好像失去了勇氣，低聲問，“可以嗎？可以吧?！彼q豫地嘟囔起來，“應(yīng)該可以吧。我照顧弟弟特別拿手。而且……我很喜歡你?！?/br>
    夏小舟終于笑了，忽然站起來，從桌子底下拉起女孩的手，“你跟我來?！?/br>
    宗珊被高個男友拉著跌跌撞撞地出了咖啡店的門，十字路口車來車往，夏小舟把她拉到身邊，仔細(xì)地看著她的眼睛。

    “那我想要你擁抱我。”

    女孩仰起頭看著男朋友，她緊張地咬緊了下唇，突然低下頭，撞進(jìn)男朋友的懷里，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他。

    小舟笑著回抱住她，他抬起頭，纏綿的雨絲落在他的臉上，空氣曖昧地潮濕。

    “珊珊我要上班了，你要不要等我下班送你回學(xué)校？”

    “不要，”女孩窩在他懷里，“晚上有課，點名的老師超級恐怖。我現(xiàn)在就可以坐公交回去，到了我會跟你發(fā)短信。”她停了停補了一句，“我特別乖?！彼X得小舟喜歡她這樣說話，在別人看起來可能會有些嗲，但是小舟很喜歡就好了，她本來也喜歡做可愛女生，喜歡有人寵愛。

    “哈哈。”小舟笑出了聲，他抱住她，耳邊卻依稀聽見十年前的自己說——我特別乖，我會少吃點，你養(yǎng)我吧。他猛地抱緊了女孩，像是能夠從她柔軟的身體里尋求到急需的溫暖和安寧，用來驅(qū)散這片刻的孤獨。他閉上眼，輕輕地親吻女孩的頭頂，他想要提醒自己已經(jīng)比那年的夏末還大上一歲了，他很想要證明自己也有了愛人的能力。

    女孩羞澀地抬起頭，細(xì)雨，街頭，踮起的腳尖，她的心臟砰砰跳動，這是接吻的最好時機(jī)。但是夏小舟只是在她的面頰上蜻蜓點水地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