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玉翹遲疑了一瞬,緩緩從袖中取出那一紙信,悄聲問道:“大人不是吩咐過,夫人一回府,便讓我將這和離書……呈上去。” 沈謙之薄唇抿了片刻,抽走玉翹手中拿著的那封和離書,輕咳一聲道:“此事你不必再管了,下去罷?!?/br> 玉翹退下后,他駐足原地,垂眸在信箋上凝視了半晌,放回了袖中。 棲云院里,衛(wèi)辭早已吩咐備下了熱水,見沈謙之闊步入院,忙端著一件干凈的外衣迎了上去,“大人,水已備好了?!?/br> 凈室中霧氣繚繞,男子劍眉下的一雙桃花眸漆黑深邃,定定的注視著前方,少時,開口道:“今日讓你守在園外,可有什么發(fā)現(xiàn)?” 衛(wèi)辭恭謹著回道:“屬下已讓人身穿私服化作園內(nèi)閑逛百姓,四處查探,并未見什么異常?!?/br> 沈謙之白皙卻緊實的胸.膛上有一道極深的傷口,此時正隨著他的氣息微微起伏著,他伸手拿過衛(wèi)辭遞過來的帕子,輕拭著道:“或許,他今日只是純粹來試探試探。” 試探他此回去郢州,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事。 可今日瞧著,邵鎧并不知他在郢州遇刺之事,想來,他們還不是一撥人。 “大人言之有理,若是他真想對大人做什么,定舍不得將秦霜姑娘也帶累著,”衛(wèi)辭一面說著,一面回憶道:“今日秦霜姑娘打扮的真是好看,真真兒是——女為悅己者容?!?/br> 沈謙之輕笑一聲:“這是打何處學來的詞兒?先前讓你讀一讀書,只是躲,如今倒知道自學了?!?/br> 女為悅己者容。 這幾個字驀然在他心上滾了一圈兒,眼前的云霧中好似現(xiàn)出那日晚孟妱一襲朱砂色長裙玉立在他面前的模樣。 “……大人!” 這是第三聲了,衛(wèi)辭不得已拔高了音量。 沈謙之驟然回過神來,干咳了一聲,伸手拿過衛(wèi)辭在一旁備好的干凈衣裳,大步跨出了浴桶。 * 李嬤嬤一面拿著帕子輕柔的擦拭著孟妱的長發(fā),一面道:“夫人既要在生辰日回王府,怎的連老奴也不知會一聲,幸得衛(wèi)辭回來稟了,老奴才聽說了。老夫人在碧落齋的院兒里排了好大宴席,只等著你與郎君回來,還說是要給你意外之喜呢?!?/br> 銅鏡中的出浴美人忙垂下了眸子,深抿了抿紅唇,低聲道:“碰巧遇見了哥哥,便同他一起回府了?!?/br> 嬤嬤已上了年紀,孟妱不愿讓她知曉和離之事,只砌詞遮掩著。 李嬤嬤溫和的笑了一聲,“老奴原看郎君只身之人回府來,只擔心你們又是鬧的不好了……” 她話說到一半,方意識到措辭不妥了,很快含糊過去,改口道:“如今見你們這般回來,心也安了些。” “今日的風可真大,待老奴去將窗子合上。”說罷,李嬤嬤放下了帕子,轉(zhuǎn)身向外間走去,一面走著,一面撩起衣袖抹了抹眼睛。 李嬤嬤折身回來時,孟妱已將半干的頭發(fā)挽了個髻,緩緩走了出來。 正要自行斟茶時,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李嬤嬤不禁砸了一聲,“夫人一定是著了寒了,老奴去吩咐她們熬姜湯來?!?/br> 孟妱驟然眸光一閃,扯住了李嬤嬤的衣袖,“嬤嬤,我這幾日都不想出去,你便說我受了風寒,誰都不見。” “誰……都不見?若是棲云院那邊——” 不待李嬤嬤說完,她重重的點了點頭,“是,誰都不見。老夫人那邊,且替我備一份禮送過去罷,也不枉她疼我一場。” 李嬤嬤怔了一瞬,只得應是,退了出去。 孟妱踅回里間,呆呆的坐回了榻上。她承認,她不過是想延挨著,似乎只要躲著不見他,和離之事便不會來。 誰知只挨過了一個晌午,她醒來時,沈謙之側(cè)對著她,正坐于外間的圓桌上。 她微瞇著眼瞧了瞧,屋內(nèi)只有他一人。 腦海中掙扎了許久,孟妱還是坐起了身子,慢慢將衣裳穿戴齊整,款步走出去,暗暗長吸了一口氣,聲音清淺道:“大人。” 沈謙之應聲也站起了身,四目霎時相撞,他先瞥開了眸子,沉聲道:“李嬤嬤說,你病了,”他頓了頓,又道,“想來是被那湖中之水所激。” 孟妱微微頷首,欠身道:“今日……多謝大人相救?!?/br> 沈謙之抬了抬手,“不必如此,你我本是……” 話不知怎的就這么順口出去了,他默了一瞬,轉(zhuǎn)言道:“既是病著,便先將養(yǎng)著,至于和離之事?!?/br> 孟妱心內(nèi)猛地一緊,氣息凝滯。 “待你身子好些了,再談不遲?!鄙蛑t之說完,便偏過了頭去,不知為何,他竟不敢去瞧她的眼睛。不待孟妱答言,他便禮節(jié)性的勾了勾唇,大步跨出了暖香苑的主屋。 第12章 “算我求你了?!?/br> 孟妱在暖香苑閉門不出四日后,王氏便從外頭請來了專治風寒的郎中,她情知這樣下去不是法子,只說身上已大好了。 第二日午后,李韻上沈府來了,央著孟妱陪她一同去給王氏問安,她推脫不過,只得跟了過去。 碧落齋主屋外間的窗前放著一張矮榻,中間隔著一方小幾,上頭擺了幾樣果品。孟妱與王氏坐在對側(cè),李韻則挨著王氏坐在小凳上,不時的替她捏肩揉背。 少時,王氏笑著拍了拍李韻的手,“好了好了,我還沒有老到那個地步呢,好容易你來了,你們兩個年紀輕的在這里,給我講講最近的新奇事兒才是。” 王氏說著,也往孟妱這邊笑了笑。 孟妱眼神茫然,半晌才回神應和著勾了勾唇。 “前兩日聽說,玉泉街上年前出閣的孫家小女和離了。”這確實是近日的一則新事兒,李韻原是無意脫口而出,卻下意識的瞧了一眼孟妱,她拿不準孟妱現(xiàn)下是否知曉表兄要和離之事。上回孟妱那般幫她,她實不愿現(xiàn)下戳她的傷心事,思忖一番,李韻止住了話頭。 這時,沈謙之正從外頭進來,見孟妱也在,微微頓了一瞬。 李韻先起身,行禮道:“見過表兄。” 沈謙之頷首回禮,而后朝王氏道:“請母親的安。” 禮罷,他向靠墻的烏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他方一落座,便聽見孟妱輕咳了兩聲,開口道:“你受著寒,莫要在窗子跟前坐著了?!?/br> 孟妱的手還掩在唇角,耳根已不自覺的紅了起來。連著幾日,暖香苑的湯藥未斷,嬤嬤說,都是棲云院送來的。 王氏聽了,不禁揶揄道:“丫頭,還不快過去坐著,當心再受了寒!”她這話里雖帶著幾分取笑,卻也是打心眼兒里高興。她這兒子她也是知道的,面上溫潤謙和,骨子里卻是個冷清偏執(zhí)的。 如今見他總算是對孟妱上了心,已覺安慰。 孟妱原本蒼白的小臉兒上,這才泛起了血色,強壓著心內(nèi)的悸動,蓮步輕移,走至沈謙之身旁的扶手椅上,款款坐下。 王氏見她含羞,便不再打趣,轉(zhuǎn)接了李韻的話頭,問道:“才出閣便鬧和離,可是那孫家又反悔了?” 孫父是詹事府的府丞,官居七品,原與沈府無甚交集,只因同住玉泉街也算相熟之人,他家幺女大婚之日她還收了請?zhí)巴?/br> 這場婚事,當時還在街上泛起一些小波瀾,孫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幺女卻偏生瞧上了一個商人之子。 孫家原先是瞧不上這女婿的,聽說曾給了不少難堪,奈何女兒一味的要嫁過去,也是女婿脾性好,任這丈人如何冷眼相待,仍是熱情不減,極盡孝道。 這才有了這場婚事。 李韻見舅母接了話兒,又瞥見沈謙之臉上并未有什么異樣的反應,才將心放下來,緩緩回道:“哪里是孫家反悔了,只聽我娘與幾位夫人閑聊著說,是因幾日前女兒回門時,她jiejie無意中瞧見了她身上的傷,逼問之下,才知是被夫君打的!” 王氏聞言,頗不以為然,搖首笑了笑:“你們還是小,如何知這里的門道,八成只是那孫家想和離了,便杜撰出這些話來。他家女婿的性子,絕不是能做出那等事來的人?!?/br> 都城中仗勢欺人的,太多太多了。 李韻抿了一口茶,忙道:“舅母實是不知,那孫家女婿可怕著呢。此回和離,孫府是上堂打了官司的。原來當初并不是孫家女瞧上了商賈之子,而是他先設計強占了人家的身子,才有了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br> 王氏不禁嘖舌,說道:“可這一年來,卻是一點子風聲都沒聽見呢,后來我倒是還見過孫家小女同女婿,瞧著也算恩愛,倒不見她有半點不情愿的樣子?!?/br> 李韻聞言哀嘆了一聲,一手撐住下頜,低聲喃喃道:“如若不然,她又該如何呢?已失名節(jié)于他,不認命忍耐,只會讓自己更痛苦?!?/br> 這次若是沒有娘家人的支撐,只怕她還會默默忍受下去,面上還要作出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女子的命,大多這般身不由己。 母親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即便當初算是喜結連理,可后來舅父離世,父親對母親的寵愛便跟著減了,如今府里的姨娘生了兒子,母親卻還要作出一副歡喜的模樣。 “怎么?”李韻呢喃的聲音太小,王氏不曾聽清,遂又問了一遍。 李韻忙干笑了一聲,坐直了身子,道:“沒什么,只是我又想起了別的事,也是新奇?!蹦赣H曾囑咐她不許給沈家添麻煩,便忙收住了,轉(zhuǎn)了個話。 二人又你一言我一語的聊了起來,誰都不曾發(fā)覺,一旁的沈謙之早已變了臉色。 自打他進來,孟妱的目光便總不自覺的落在他身上,彼時,見他下頜緊繃,放在桌上的手攥出了青筋,臉上神色沉郁似是痛苦又似慍怒。 “夫君……?”孟妱低低喚了一聲,不見回應,緩緩將手伸了過去,輕覆上他緊攥的拳。 “當啷——” 兩手相觸的那一刻,沈謙之驟然將手抽了回去,將桌上的茶盅都撞倒在地。 云香忙上前拾起,回道:“待奴婢與郎君換一茶盞來?!?/br> “不必了,”沈謙之朝她回了一句,便向矮榻上的王氏行禮道:“兒子還有些事務要忙,便不擾你們閑敘了?!?/br> 這一番動靜,王氏也是一臉茫然,怔怔的點了點頭,“去罷,去罷?!?/br> 沈謙之走了片刻,孟妱也有些坐不住了,款款起身,找了個由頭:“母親……我也覺得身上乏累了,先——” 王氏像是看清她的心思一般,抿嘴笑著道:“你也歇著去罷?!?/br> 饒是她快步追了上去,出了碧落齋卻仍是瞥不見他的人影了。 “夫人,”她正要抬步向棲云院走去,迎面見玉翠拿著氅衣正朝她走了過來,“嬤嬤恐夫人再受了寒,教奴婢送這氅衣來?!?/br> 孟妱駐足思忖一瞬,還是跟著玉翠回暖香苑去了。她雖瞧出了沈謙之的異常,可并不敢貿(mào)然前去攪擾。 他曾說過,無事莫往棲云院去。 * 等了整整一日,第二日夜里,孟妱已換了寢衣,卻仍端坐于妝奩之前。 半晌,門“吱呀”響了一聲,玉翠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回身合上了門。 孟妱等不及,起身迎了出去,面上盡是憂色,問道:“怎么樣?” “奴婢打聽了一圈兒,郎君從昨日到現(xiàn)在,只是將自己關在書房里,未踏出過一步,”玉翠說著,心里只怕接下來的話會讓夫人憂心,有意放慢了些,繼續(xù)道:“也沒傳過一次飯。” 棲云院不似她的暖香苑,有單獨的小廚房,但凡用膳,不是去碧落齋便是傳飯過去。如此便知,他是整整一日未進飯了。 “玉翠,給我更衣?!泵蠆劮愿赖?。 “是,夫人?!庇翊淝飞砘氐溃挥孟?,只知夫人要去何處,她忙從紗帳后的木架上取了孟妱的衣裳,一件一件與她穿上了。 孟妱一手提著方才讓人溫好的粥,緩緩走入棲云院。 這院子,她來的次數(shù)并不少,平日沈謙之不在家時,她每日總要進來走一走。如今他回來了,這卻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院子。 縱使書房的燭火仍透亮著,她還是伸手輕叩了叩房門,“大人可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