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緩緩走至沈謙之身側(cè)，低聲道:“夫君。”

    沈謙之放于雙膝上的手，抬了抬，一雙墨眸匆匆瞥了一眼孟妱，便斂回視線，淡淡道:“坐罷。”

    孟妱長睫垂著，始終不敢瞧他，聞言，側(cè)身入座，等著王氏動(dòng)箸。

    王氏到底是過來人，這眉目傳遞之間，豈能瞧不出端倪？

    加之今早云香伺候梳洗的時(shí)候，便回了沈謙之昨夜離了暖香苑的事，也能猜的出幾分了。

    金絲檀木小圓桌上擺著幾樣清淡小菜，挨近沈謙之的那一頭，放著一盤桂花茶餅。

    “你素日愛吃這口，離京多時(shí)，必是想了。”王氏指了指他面前的那盤桂花茶餅，笑著道。

    她說著，又用木箸夾了一箸雞丁蟹rou雙筍絲，放在孟妱的青瓷碟中，“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且嘗嘗?！?/br>
    “多謝母親?！泵蠆勅崧暬亓艘痪洌а垡娚蛑t之正默不作聲的用著茶餅，貝齒輕啟，咬了一口筍絲。

    半晌，王氏緩緩放下木箸，故作無意的問道:“昨日是又有事了？怎的半夜還回棲云院去了？”

    敦肅王府距沈府只隔著兩條街——玉泉街與鎣華街。

    孟妱雖得郡主封號，可這京城中從來不缺貴女，何況是個(gè)異姓郡主，是以城中權(quán)貴之女不覺離孟妱遠(yuǎn)遠(yuǎn)的。只有那住在鎣華街上的肅毅伯之女李縈，還肯不時(shí)帶著她一處玩鬧。

    因著李縈之母乃沈謙之嫡親的姑母，幼時(shí)，孟妱也沒少同沈謙之在一處過。

    如今二人已結(jié)成夫妻，可王氏瞧著，他們還不如小時(shí)更親密了。她這話是在問沈謙之，也是有意替他創(chuàng)造一個(gè)在孟妱跟前解釋的機(jī)會(huì)。

    畢竟，她哪里想得的，自己素日謙和有禮的兒子，會(huì)在夜半對夫人惡語相向后揚(yáng)長而去。

    “昨日匆忙面圣，還有兩道折子未遞，便連夜去寫了，一早讓常連交進(jìn)宮去了?！鄙蛑t之面色自然的回了一句。

    王氏聞言一面微微頷首，一面拿眼覷看左側(cè)孟妱的反應(yīng)。

    孟妱拿著木箸的手頓了頓，緩緩吸了一口氣，夾起一塊桂花茶餅，欲放去沈謙之餐盤中。后者驀然站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朝王氏作揖道：“母親慢用?！?/br>
    王氏瞧見孟妱懸在空中的手，正要攔住他時(shí)，見人已轉(zhuǎn)身出了左室。

    “早起吃七分飽便好了，當(dāng)心胃里不好受了，”王氏笑著將孟妱的手按下了，“你也去罷?！?/br>
    她說著朝外門口瞧了一眼，示意孟妱跟上去。

    孟妱臉頰紅了紅，放下木箸起身行了禮，便提裙款款向外走去了。

    一縷涼絲絲的秋風(fēng)吹開了清晨的薄霧拂在她臉上，孟妱不覺加快了腳下的步子，欲追上他?；蛟S昨夜，是她不對，不該那般輕浮失了端莊。

    她該記得，她是沈夫人。

    方穿過碧落齋外的走廊，便見一頎長挺拔的身影立在探月亭中。

    “大人……”

    “懷儀。”

    兩人同時(shí)出聲道，孟妱見他張了口，即刻抿住了唇。

    “昨夜，我在母親那里多用了些酒，言語有失——”

    “你我是夫妻，這些話，不必說的。”孟妱打斷了他的話，輕聲回道。

    沈謙之未接她的話，默了一瞬后，道：“今日，我還有些事，晚些時(shí)候，”他頓了頓，輕咳了一聲：“再去你房里。”

    “好?！甭犚娔┝艘痪湓挘蠆?wù)麄€(gè)兒心都要跳出來一般，壓住顫抖的聲線，低聲應(yīng)了一句。

    *

    孟妱回暖香苑時(shí)，李嬤嬤正坐在院兒里，挑揀簸箕中的川貝母。因聽得孟妱近日晚間會(huì)咳，便欲將川貝母與雪梨熬在一處，給她喝了。

    “嬤嬤怎的不回屋子里去揀？”孟妱步伐輕盈的踏回院子，臉上盡是喜色。

    “不剩多少了?！眿邒咭幻鎽?yīng)答著，一面站起了身，將簸箕放在石桌上，跟著孟妱進(jìn)了主屋。

    “今日郎君也在？”李嬤嬤走至孟妱身前，替她解去外衣，見她眉眼帶笑，低聲問道。

    郡主向來喜怒形于色，況且，她的心思，也只會(huì)被那人牽絆。

    孟妱深抿著唇，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br>
    “嬤嬤，替我將那方松煙灑金墨取來。”孟妱行至隔間的書室，坐在了書案前，揭了一頁白宣，壓上瑪瑙魚鎮(zhèn)紙。

    李嬤嬤端著放墨的盒子緩緩步入書室，垂眼看了看，這方墨還是沈謙之去歲出京回來時(shí)帶給孟妱的。她雖時(shí)常會(huì)寫寫畫畫，卻甚少舍得將它拿出來。

    “嬤嬤歇著罷。”孟妱接過了墨盒，便自取出開始研磨。

    并非李嬤嬤不會(huì)研墨，只是，他送的東西，她向來不舍得給人碰。

    孟妱坐在書案前謄抄詩冊，李嬤嬤只在一旁侍候茶水。

    少時(shí)，李嬤嬤開口道：“夫人如今的字跡，簡直與郎君一般無二，若不是老奴一直在此處看著，定以為是夫人來了郎君的帖子過來?！?/br>
    聽得嬤嬤的話，孟妱心里甚至歡喜，這三年來，暖香苑中用的紙都要趕上棲云院了，那一張張一頁頁上，皆印著與沈謙之極為相像的字跡。

    在他外出辦差的日子，孟妱總要將他寫過的帖子拿來，反復(fù)臨摹，好似從她手底寫出與他一般的字跡，自己便和他更親密了幾分似的。

    “真的么？”孟妱停下了筆，抬起頭，笑靨如花的問道。

    李嬤嬤走去一旁斟茶，道：“老奴還能哄了夫人?！?/br>
    她端著斟好的熱茶，徐徐朝孟妱走來，看著她如戒尺般挺的筆直的腰身，忽而道：“夫人這般模樣，瞧著倒頗有幾分李姑娘的氣韻?！?/br>
    李大姑娘，肅毅伯之女，李縈，京城中出了名的才女。端莊秀麗，氣質(zhì)如蘭。

    “夫人……？”李嬤嬤見她接了茶，卻怔著出神，低聲問了一句。

    “怎么？”孟妱驟然回神，將茶盅握在手心，道：“嬤嬤說罷，我聽著呢。”

    李嬤嬤低嘆了一聲，似是在回憶著道：“夫人都成婚三載了，若是李姑娘還在，現(xiàn)下怕是連孩子都該有了。那群該死的賊人，當(dāng)真該千刀萬剮了?！?/br>
    李嬤嬤自顧自的說著，一旁的孟妱已臉色煞白。

    “喲，老奴又嚇著夫人了罷。忘記大了，反倒時(shí)常憶起那些個(gè)舊事，絮叨起來了，讓夫人又想起那可怖的事兒來了?！崩顙邒咔埔娝樕粚?，忙自悔道。

    三年前，李縈被盜賊擄走的那日，正和孟妱約去芝齋茶樓品茶觀春景，她還記得，當(dāng)日孟妱回來時(shí)，驚得鬢發(fā)凌亂，跑了一路，回府時(shí)，裙擺都破了，身上也摔得青紅了幾處。

    “不礙事的，你瞧，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孟妱放下手中的茶，握住了李嬤嬤的手。

    李嬤嬤抬手輕撫她頭頂?shù)慕q發(fā)，低聲道：“夫人安好，老奴便心滿意足了?！?/br>
    孟妱從嬤嬤懷中仰起小臉兒，道：“嬤嬤，我今日想去李府一趟?！?/br>
    “嬤嬤，上回我從太后宮中拿回來的牛乳菱粉香糕還有么？想帶些去給阿韻?！彼^續(xù)道。

    嬤嬤笑著頷首，“你上回吃的時(shí)候，便說李二姑娘定會(huì)歡喜，特教我留著呢。”

    不一會(huì)子，李嬤嬤便將那點(diǎn)心包好了，喚來在門外守著的玉翠，道：“你同夫人一道去李府罷，好生侍候著?！?/br>
    玉翠欠身應(yīng)是，隨后便出去備了一乘小轎，陪著孟妱往李府去了。

    *

    每月，孟妱總要往李府去上一次，因著西側(cè)的角門離沈府更近，她也算是李家的親戚，便不必講究許多，每回只從西側(cè)的角門進(jìn)去。

    玉翠扶著她往里走著，問道：“怎的今日連守門的人也不見了，可是伯爵府出了什么事？”

    孟妱聞言心內(nèi)一緊，便快步往里走去了，經(jīng)過穿廊時(shí)，瞥見一眾人簇著石青色長衣的男子正往外走。

    她拉過玉翠的手，幾步繞至廊外的假山后，屏住氣息。

    “夫人，那不是郎君么？”玉翠被她猝不及防的拉至一旁，不解的問道。

    第4章 還想同他再看一次。

    孟妱倚靠在堅(jiān)硬的大石上，聽著腳步聲漸遠(yuǎn)，才緩緩舒了一口氣。

    肅毅伯派人尋了李縈整整一年，都未有蹤跡，第二年，便在城外給她建了衣冠冢，家中立了牌位。

    孟妱不禁咬住了唇中的嫩rou，他大抵是來瞧她的罷。

    “是么？我竟沒瞧真切，只以為是哪家的外男。”須臾，孟妱回首望向玉翠，扯起一抹笑，輕聲回了一句。

    “懷儀jiejie。”

    須臾，從門首踅回的人群中走過來一個(gè)衣著素凈的少女，綰著極其簡單的發(fā)髻，是肅毅伯的二女兒——李韻，去歲方及笄。

    “阿韻。”孟妱?wù)苏律?，笑著迎上前去?/br>
    李韻加快了腳下的步子，撲也似得挽住了孟妱的玉臂，眼眉笑彎彎道：“你們夫妻也是巧，表兄前腳離了李府的門，你后腳便來了，難不成……”她眼眸圓溜溜的轉(zhuǎn)了一圈，“懷儀jiejie是在跟著表兄，恐他在外頭藏了人？”

    深知阿韻向來性子活泛，只是一句玩笑話，仍是讓孟妱窘了臉，一時(shí)不知該接什么話了。

    李韻見勢嗤笑了一聲，“這話懷儀jiejie竟也會(huì)當(dāng)真，表兄真是好生冤屈啊，”說著，她將頭在孟妱懷里蹭了蹭，瞥見玉翠手中拿著一包東西，忙欣喜道：“這又是給我?guī)У暮贸缘?？?/br>
    孟妱點(diǎn)了點(diǎn)頭，由她拖著走去了前方的小亭子。

    “懷儀jiejie的東西，必是好的，我要快些嘗嘗?！崩铐嵔舆^玉翠手中提著的糕點(diǎn)，放在了圓桌上，輕攏起裙擺，坐了下去。

    舉止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孟妱的目光也被吸引了過去。

    “好看嗎？”李韻用手托起腰間一塊鏤空雕花的玉佩，道：“表兄今日來送與我的，像是塊芙蓉玉，懷儀jiejie你摸摸。”

    她說著，便隨手卸下了那玉佩，放在孟妱手中。

    孟妱指尖緩緩撫過那玉佩，杏眸中泛著淺淺星光，輕聲道：“是好看?！?/br>
    猝不及防的，李韻從她手中抽回了玉佩，轉(zhuǎn)問道：“表兄也定從郢州給你帶了好東西回來罷，也給我瞧瞧。”

    空落落的手忽而緊緊攥住，白凈的指尖掐入細(xì)嫩的皮rou，孟妱唇角微揚(yáng)：“是些字畫罷了，你一向不感興趣的?！?/br>
    “那我也想瞧瞧，改日上沈府，懷儀jiejie定要給我看看。”李韻將玉佩重帶回了腰上，笑著道。

    “好?！泵蠆匋c(diǎn)了點(diǎn)頭，喉中掠過一絲苦味。

    正說著，后頭緩緩跟上來的肅毅伯夫人，沈謙之姑母沈氏也笑著往這邊走來，“只說你跑的這樣快，原是見懷儀來了?！?/br>
    “見過姑母?！泵蠆勏绕鹆松?，微微屈膝行禮道。

    沈氏忙扶起她，“我們不是好說的，日后誰也不必向誰行禮的，你可又來了?！?/br>
    論人倫，沈氏是沈謙之的姑母，自然也是孟妱的姑母，算是她的長輩，理應(yīng)她行禮?？扇粽摼V常，沈氏只是一個(gè)無誥命的伯爵夫人，孟妱則是郡主，合該沈氏行禮。

    “懷儀jiejie快起來罷，我阿娘都這般說了?！崩铐嵜Ω饋?，扶起了孟妱，聲音清脆道。

    禮已盡到，孟妱才緩緩起身，看著李韻笑了笑。